最近看到一些年輕學子自殺的信息,有的竟是因受了導師欺負壓榨。這令我不禁想起我當年身為恢複高考後的第一屆大學生,在大學時遇到過幾位好老師。他們不但知識淵博,有的還是“不可救藥”的“理想主義者”,就像俄羅斯十二月黨人一樣。就像俄羅斯十二月黨人一樣。
誤打誤撞學財經
1977年,文革後中國第一次恢複高考時,我正在在山西一個交通不便的三線工廠當工人。如果不是工廠要搞軍事演習,廠裏找了幾位職工(包括本人)去縣武裝部拿實戰演習用的槍支和手榴彈,我就不可能看到招生通知。工廠離縣城有六、七十裏山路,廠裏派卡車和幾名員工去拿武器彈藥, 我是其中一員。於是我在縣城看到了電線杆上的大學招生公告。
我倉促地看了幾眼那髒乎乎地貼在電線杆上的紙張,隻記得有十幾所大專院校在山西省招生,卻來不及記下招考的每所學校,後來隻是憑記憶揀了幾所自己聽說過的學校添了誌願,然後去參加考試。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我有點懵,因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遼寧財經學院”,也不記得招生布告上有此學校。不過父母的同事們聽說之後,很熱心地來家裏告訴我們,說“遼寧財經學院”是文革中唯一的沒停辦的財經院校。還有些叔叔阿姨熱心聯絡了在遼財的老師(他們過去曾經是同事),讓我去找他們,鼓勵我好好讀書,說國家的財經人才正處在斷檔階段。
我母親此時也想起來,我有一位舅舅是留學英國的博士,抗戰期間被周哄去了延安,然後被派去在大連工學院當院長(參考雲聊係列《心紅根不正的前輩-下》。舅舅還把他的妹妹(我的姨媽、燕京物理係的畢業生)也召去大連醫學院交基礎課;姨父則是大連外語學院的老師。大連曾經是滿洲國的重要工業基地,日本投降之後,大連比關內早解放,很多教育界的精英,就先去了東北“解放區”參與“新中國”的教育事業。1950-70年代,東北聚集了全國的精英人才。與今日衰落的東北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被錄取之謎
到大連站那天,一下火車我就被淩冽的大風吹得步履踉蹌。 按姨媽信中指示,我搭2路汽車去她家。感覺大連的公共汽車台階比北京的高,下車時可能因台階上結了一層薄冰,我穿得十分臃腫,又提著行李,一跤滑倒,直接從公交車摔到馬路牙子上,用網袋提著的臉盆被撞得一陣叮咚亂響,車上有人在哈哈大笑。我從地上爬起來,覺得馬路倒是很寬,隻是到處黑漆漆的看不清路牌,幸虧有位和我年紀差不多大的女孩子,見我腳步遲疑,就主動帶路把我帶到姨媽家的樓下。
第二天一早,姨媽帶著我搭乘電車到校報道,鐺鐺響的電車款款移動,從車窗中望見寧靜的海和海邊鹽田, 疲憊緊張的身心立刻放鬆了下來…。
到校之後,那位去山西招生的老師,招聚我們山西的考生,說他去太原查看考生資料時,搶先拿走了我的資料,怕別校的招生老師也要錄取我(這也挺危險,萬一他變卦不錄取我,其它的招生學校老師也看不到我的資料)。他說“相中”我的其中一個因素,是他也曾在我父母工作的大學任教過(雖然他們彼此並不相識)。我本來報考的誌願是曆史或者文學,結果因為這位老師,變成去學我絲毫沒有接觸過的財經。不過當時我母親就說,學財經應該比學其他文科好,是比較實用的學科,將來工作也能相對穩定些。
遼財的曆史
我收到錄取通知書時,以為“遼寧財經學院”必須是在沈陽。而我非常怕冷,所以在高興之餘又覺得有點遺憾。後來知道遼寧財經學院的校址在大連,就非常高興。我從很年輕時,就一直想望海邊城市的閑散與浪漫。
遼寧財經學院的曆史可以追溯到1948年的商業專門學校,學校舊址的確是在沈陽。1952年以商業專門學校為基礎,組建東北財經學院。1952年後,全國院校大調整,各大高等院校有拆分的,有重組的,東北財經學院也未能幸免,與沈陽師範學院、沈陽俄語專科學校合並,組建了遼寧大學。
不過,合並了不到一年的時間,遼寧省就決定將並入遼寧大學的原東北財經學院的財政係和計統係調整出來,與遼寧商學院合並,成立遼寧財經學院,校址放在了大連。
遼寧財經學院是文革期間,全國唯一完整保留下來的財經類本科院校,這也為學校後來的發展打下了堅實的基礎。遼寧財經學院在文革中能被保留,主要是財政係和基建係歸財政部管,資金充裕,外貿係歸外貿部管,底氣十足。說起來外貿係招生還真要看“外貌”,所以外貿係的美女多,不但臉盤漂亮,身高也多超過1米65。
因文革時全國財經院校隻留下這一所,最好的老師也都聚集在那裏。後來到處恢複或者建立財經學院,用優厚的待遇挖角,到80年代初,很多好老師都調到北京、上海、廣州等大城市去了。到了1985年,學校正式更名為東北財經大學。
師資—馬列哲學
我是1978年3月入學的。當時遼寧財院的老師中南方人很多,有些老師年輕時就是直接接受英文教育的。還有就是東北人,日據時期,年輕的東北人多去日本留學。此外還有一批五十年代初的大學畢業生,很多是說俄語的。
哲學老師:還記得教哲學的薑老師,接受了正統的蘇聯式教育。她不但知識豐富,口才一流,而且精氣神絲毫不輸年輕一代,她講課時博引旁證,天馬行空。她講的自然辯證法,讓年輕學子們聽得如醉如癡,感覺無懈可擊(當時看不到其它西方哲學著作,無從更寬泛的比較)。如今想起來,仍然覺得蘇聯係統培育的人才還是相當優秀的。
本來哲學課是學生的逃課項目, 但是年輕學子一聽說是薑老師上課,立刻蜂擁而至,甚至有許多外校的學生也來聽她講課。所以她講課的教室一定放在一樓,到時候不但室內桌椅和地上都坐滿學生,連窗裏窗外都爬滿了聽課的學生。
後來中國出了一位易中天,口才和她差強相似,隻是易先生的普通話不如薑老師,所以聽易先生的課,在進入狀況之前,感覺不太像講課,更像在說書。
理想主義者
薑老師原來是從人民大學調到遼財的,她和文革中被殺的烈士張誌新曾是同事(可參考《哭著樂係列 39,張老師和姐姐》),薑老師夫婦在文革中也被迫勞改多年。
“張誌新事件”剛被揭露出來的時候,遼寧有很多人還是照樣說張的“壞話”,甚至詆毀她的先生曾真叔叔。薑老師卻一如既往的說真話,批判那些詆毀張誌新和曾真叔叔的人。這在當年的遼寧是非常不容易的,如果不是外來的省委書記任仲夷堅定地反對極左,打退了那些“吃人血饅頭”的毛X新死黨,替張說好話的人很可能再次被送去勞改。
順便想起,最近看到一篇報道,當年處死張誌新之前,行刑者殘忍地不打麻藥就割斷張的喉管(怕她喊口號),連一位女公安也因受刺激而當場暈倒。這事後來報應到了毛X新的後代身上,他的女兒和外孫女都是啞巴。
薑老師個性豪爽,愛交朋友,她邀請我們幾位同學去她家。她居住在幽暗的陋室,隻是,當她用高聲唱起舊時代的俄羅斯民歌,我還是被她陽光燦爛的歌聲感動得落淚。
她不但學養深厚,知識淵博,也像張誌新、或者像俄羅斯的十二月黨人一樣,是“不可救藥”的“理想主義者”。這些人可能沒有錢、沒有地位,卻有著純淨的心,深厚的教養,遵守著高尚的道德尺度。按照今天社會的標準,他們超級“傻”且不懂應變。他們當然也很難想象,今天的中國高等教育,已經陷入到怎樣的泥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