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縣委副書記（003）

退出郵箱，唐旭匆匆瀏覽了幾條新聞，就關掉電腦，準備給韓秘書去電話。也不知韓秘書一大早打電話給自己有什麽事，但他知道，領導秘書的電話總是很重要的。唐旭給原市委書記王宏禮做秘書時，老人家的許多重要意圖和指示，都是通過他這個秘書傳達出去的。

唐旭想，韓秘書一大早給自己打電話，沒有找到自己，就打給了秘書小羅，說明這個電話應該是非常重要，可不能隨便錯了過去。他抬了手就要去拿電話，也是不巧，偏偏這時有人進了辦公室。唐旭一抬眼，是縣政府辦公室主任高海濤。和大領導的秘書通電話，有外人在場總是不便，唐旭就把手縮了回來，對來人說：“高主任，你找我有事？”

高海濤的臉色有些難看，站在唐旭桌邊，用一種無奈的語氣說道：“剛剛信訪局來電話告急，荊長水又去了火車站，正準備去省裏上訪哩。”

唐旭說：“這信訪局的人也真是沒用，既然知道荊長水去了火車站，怎麽不安排人去攔住他，就知道跑到我這裏來告急！”

高海濤說：“他們就是從火車站打來的電話，荊長水根本不買他們的賬。他說了，就算是書記縣長親自出麵，也不會取消這次行動。”說罷，高海濤在一旁站著不動。

唐旭知道，作為分管維穩的專職副書記，自己今天如果不出麵的話，這個高主任是絕對不會從這道門裏走出去的，隻得站起來，夾了公文包往門口走。

這個荊長水是清河縣有名的上訪專業戶了，在省市縣各級信訪局和黨委政府部門都掛了號，任誰一聽到“荊長水”這三個字就頭疼。之前，唐旭和荊長水有過兩回較量，對他有所了解。

荊長水原是教育係統的一名退休職工，祖輩居住在清河縣，由於荊長水有些文化，敢於出頭擔事，又能出點子，清河縣當地居民鬧了糾紛相持不下，或遇到什麽困難解決不了，就去找他，他也樂於出麵，最後總有辦法把事情擺平，漸漸地就在清河縣一帶樹立了較高威望。

早些年，縣裏為了加快經濟發展，確立了打造“1234”工程的宏偉目標：建設好1個經濟開發區，2個化工產業園區，3個現代化物流聚集區，4個景觀大道示範區。

搞工程當然需要征用土地，征用土地就要給予補償。補償辦法是有紅頭文件做依據的，也就是先把原居民的房屋征過來，待新樓建成後，再補償給原房屋主人同等麵積的商品房，多出來的房產則歸開發商所有。舊房換新房，居民開始都認為合算，沒什麽異議，慢慢便意識到還是吃了虧，因為表麵上舊房的麵積補了回來，但實際上原來祖祖輩輩隻歸自己一家所有的地皮，已暗中被開發商瓜分了去。大家找到荊長水一商量，荊長水也覺得群眾反映的問題有道理，就出麵找了縣建委和開發商。縣建委拿不出太多的理由說服荊長水他們，而開發商則拿著政府部門的紅頭文件，口口聲聲說這是市縣兩級招商引資的重點工程，不想在政策之外多給居民補償。荊長水一夥人就拿著狀紙，從縣委、縣政府一路告到市委、市政府，唐旭協調解決此事時見過荊長水。一方麵，市裏考慮到荊長水他們的說法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另一方麵，擔心荊長水再跑到省裏去上訪，便責成清河縣相關部門從城市維護配套費裏拿出部分資金，給居民們作了點適當補償，總算是了卻了這樁公案。

如今，清河縣遇上更加嚴重的事情，又非荊長水出馬不可了。

據說此次是因為縣裏招商引資，引進來的化工項目是外麵淘汰的技術，在清河縣開辦的化工企業，汙染了居民的生活用水。當地群眾先是去工地上製止施工，人家企業連理都不理他們，說他們是招商引資引進來的項目，各項手續齊全，完全是合法經營。這一方堅決阻止施工，那一方非要加快工程進度，雙方劍拔弩張，矛盾一觸即發。

圍堵的群眾和開發建設單位都各自撥打了110，這種事情哪是一個小小派出所能夠解決了的？派出所處理不了，向縣公安局求援。縣公安局的一位副局長帶著法製科長、治安大隊大隊長、刑偵大隊大隊長以及一幹力量趕到現場，把當事雙方隔離開，分頭做工作。

所謂做工作，就是和稀泥。化工廠的在建工程既是縣裏的招商引資項目，又被列入了市縣兩級年度重點項目，即使是分割了群眾利益，公安局又有什麽辦法呢？在他們看來，當事雙方隻要不動手，不傷著人，就是他們最大的功績。

既然圍堵工地解決不了問題，大家就找到了荊長水，荊長水就領著幾個人去找縣裏。分管環保工作的副縣長李玉明說：“這是縣裏好不容易招商引資來的項目，是市裏批準了的，通過了市環保局的考察評估，專家都說了，不會給居民生活帶來多少危害，你荊長水少給我興風作浪！”

荊長水也沒法，先是率領一幫人蹲在縣委大院門口不肯走，見實在沒有人答理他們，荊長水心生一計，對前來維持秩序的公安民警說：“既然這裏解決不了問題，我們就去省裏，省裏不給解決，我們就去北京，去國務院，這天底下總得有個講王法的地方。”

荊長水放出來的風果然奏效。縣裏不怕荊長水在自己的這塊小地盤上鬧騰，可他們一旦去了省裏，甚至是去了北京，這事兒就鬧大了。縣公安局、縣信訪局都沒了轍，就把這一情況匯報到縣政府辦公室主任高海濤那裏。可巧縣長不在家，高海濤就來找分管維穩工作的縣委副書記唐旭。

一方麵，唐旭確實對情況摸不太準，另一方麵，招商引資、項目進度，是縣政府那邊的事，他不想過多插手政府方麵的事務，就把情況匯報到縣委書記何曉陽那裏。

何曉陽聽說荊長水對縣裏的招商引資政策不滿，知道此人是上訪專業戶，便把荊長水喊來，麵對麵地進行開導：“老荊啊，我知道你是一個熱心腸，這些年來，你很關心事關民生民計的事情。咱們縣這次上馬的化工產業，是縣委縣政府招商引資的項目，目的是為了發展咱們清河縣的經濟，為了讓咱們清河縣的老百姓過上好日子，而且是通過了環保評估的，希望你荊長水能夠認清形勢，以全縣發展的大局為重，以改善全縣人民群眾生活水平的大局為重，不要再鬧下去了。”

“何書記，您甭給我講大道理，我就認一個理兒，越是招商引資項目，越是得慎重起見，咱們不能拿著人家已經淘汰了的高耗能落後產業當寶貝，環境破壞了永遠恢複不了。今天掙幾個小錢，明天就得花上幾十倍、幾百倍的代價來修複環境，說是發展經濟，改善民生，其實是坑害老百姓，你們這是吃祖宗飯，斷兒孫糧。”

荊長水越說越激動，跟何書記怎麽也談不到一起。離開何書記的辦公室，荊長水果真坐上公交車趕到市裏，買上了去往省城的火車票。

就在荊長水候車的空檔，車站派出所的巡邏民警一眼就認出了這個老上訪戶，一個電話打到縣政府辦公室，高海濤就又火急火燎地來找唐旭。

眼下，從國家到省市各級，對基層上訪的次數、人數，以及所反映的問題都要逐條進行登記，然後再將信訪情況逐級下發通報，進行排名考核。哪個地方在這個黑榜上出現頻次越高，排名越靠前，就意味著這個地方的執政水平存在問題。

唐旭想，自己是縣裏分管黨務的書記，為書記縣長分憂，解決好信訪問題，是自己的職責所在。就和高海濤鑽進早已停在縣委辦公樓下的那輛1.8T黑色帕薩特，急火火地從清河縣趕往位於中心城區的市火車站。

唐旭和高海濤趕到火車站時，李玉明副縣長已經先一步趕到。

在這個節骨眼上，老百姓要去省裏，縣委縣政府領導都緊張地跑了來，看上去有些大驚小怪，但這種“攔訪”“截訪”的事情，在基層黨委政府早已是家常便飯，一點也不稀奇——對於他們來說，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從中央到地方，對信訪工作和社會治安綜合治理工作強調了又強調，處理原則是“誰的孩子誰抱走，誰的問題誰解決”，要求地方的問題地方自行解決，決不能把矛盾上交，給上級黨委政府製造麻煩。

前不久，省委省政府剛剛對信訪工作進行了通報，對上訪人數和次數排在前幾位的幾個地市進行了嚴厲批評。要是國民經濟和財政收入增長速度排在前麵，地方黨委政府主要領導的臉上都紅得放光，可要是上訪人數和次數排在前麵，誰的臉上也掛不住。所以，清河縣專門召開一次常委擴大會議，對社會綜合治理和來信來訪工作做了重點布置和安排，反複強調決不能在信訪問題上出任何亂子。要不，唐旭和高海濤他們也不會一聽說荊長水要去省裏上訪，便像家裏著了火似的，手忙腳亂趕到火車站進行圍追堵截。

見了唐旭，荊長水倒不打怵，搶著開了口：“唐書記，您可別見怪，我們的訴求實在解決不了，才不得不出此下策。”上次占地補償的事，就是唐旭在市裏時幫忙協調著縣裏解決的，所以唐旭跟荊長水也算得上是老相識了。

唐旭說：“老荊你說句心裏話，我對你怎麽樣？”

荊長水說：“唐書記你是個好領導，前次占地補償的事，你也給我們出了力的，我荊長水和清河縣的老百姓都記在心裏。”

唐旭說：“我知道你是個有情有義的人，你要上省城去，我也不反對。但你要搞清楚，書記和縣長明天就要跟著市裏的考察團去南方學習，臨走前，他們把清河縣的事務全權托付給我和在家的幾位常委。你倒好，早不去省裏，遲不去省裏，偏偏這個時候去省裏，這不是跟我過不去嗎？”

荊長水嘻嘻地笑著說：“唐書記您的意思，是要等書記縣長回來，我再上省裏去囉？”

唐旭說：“我並沒說等到書記縣長回來你就可以上省裏去，但他們回來後，你可以直接去找他們嘛。”

荊長水說：“恐怕還沒等書記縣長回來，清河縣的老百姓都已經吃上有毒的水了。”

唐旭說：“老荊你別神經過敏，黨的政策怎麽可能讓老百姓吃上有毒的水呢？”

荊長水說：“唐書記你有空的時候，我帶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唐旭說：“行呀，那你現在就陪我去看。”

荊長水閃著一雙狡黠的眼睛，說：“你別調虎離山了，我不會上你的當。唐書記我跟你明說了吧，這個事情縣裏不拿出一個明確的解決辦法，我們決不罷手！”

唐旭說：“你在縣裏找誰告、怎麽告，我不但不阻止你，還支持你。但你要上市裏去、省裏去，那堅決不行。”

荊長水用鼻子哼了一聲，說：“我知道你們官官相護，在縣裏我是沒辦法討還公道，隻有上省裏這條路。”無論唐旭怎麽說，荊長水就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要去省裏。

廣播裏提醒著列車已經馬上要進站了。荊長水說：“唐書記，實在對不起，我沒工夫跟你在這裏扯皮，我得走了。”唐旭歎了口氣，卻也沒有阻攔。

到了進站口，荊長水拿出車票，通過了驗票口。正當他準備登車的時候，從站台上走過來一名民警，喊住他說：“你看看你的車票！”

荊長水掏出車票遞給警察，說：“驗票口都過了，能有啥子事？”

民警隻瞥了一眼，也沒細瞧，就對荊長水說：“你手上這張是假車票。”

荊長水叫道：“見鬼了，剛在售票廳買的票也是假的，除非你們車站出售假票。”

民警說：“你甭在這裏給我扯犢子，你手裏拿的就是假車票，說不清楚就要追究你的責任。你別上車了，跟我到車站派出所去接受調查。”

荊長水不肯走，民警就用對講機喊來幫手，兩個民警一人一邊，就把荊長水兩腳架了起來。荊長水想反抗，可整個人都給架空了，哪裏有反抗的力量？在被架往派出所的路上，荊長水氣得連聲叫罵：“你們這是非法抓人，我要去法院控告你們！”

荊長水的喊叫聲引來不少人圍觀，民警對看熱鬧的人說：“這個人涉嫌偽造車票，我們依法進行傳喚。”

荊長水大聲說：“冤枉，我是被冤枉的。”

十分鍾後，開往省城的列車呼嘯著離開站台，唐旭這才走進派出所，把荊長水接了出來，順便從民警那裏拿回來給荊長水辦理退票的錢，交到荊長水手中。唐旭對一旁一直等著的李玉明說：“讓荊長水坐你的車回去，你先好好安撫一下，我隨後過去。”

在返回縣裏的路上，唐旭問高海濤：“市裏派下來的工作組，這幾天接待的怎麽樣，查出什麽問題來沒有？”

高海濤想了想說：“那幾個人扯杆（一根筋）得很，就像是生夾鋼，堅決不吃我們安排的酒席，要麽每天在縣政府的食堂吃工作餐，要麽在街上買盒飯吃，我試探過幾次，但他們都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滴水不漏，查沒查出問題來還不清楚。”

唐旭到清河縣擔任副書記之前，有群眾來信反映清河縣委縣政府違反上級政策，私設小金庫亂發福利待遇的問題，結果引來了市裏的工作組。這個工作組在清河賓館租了兩個房間，為了配合工作組的調查，縣裏安排高海濤負責接待，但一個月來，高海濤卻一直沒摸透工作組的底兒。

“唔。”唐旭點點頭。一路無話。

回到了縣裏，唐旭找到荊長水，對他說：“老荊，你給我個麵子，這幾天書記縣長都不在家，我暫時主持縣裏的工作，忙得腳不沾地。等我忙過這陣子，我會主動去找你了解情況。”

荊長水說：“唐書記你要去就早點去，去遲了恐怕就出事了。”

唐旭說：“你別嚇我。”說完，讓李玉明把荊長水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