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風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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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做一回你的女人

(2023-08-10 13:44:15) 下一個

讀軍校的時候,我喜歡上文學。每到周末,我會往圖書館跑,去借書,也是去看望一位老人。

圖書館位於學校的正中央,是一座四層新式建築,但仍然掩映在高高的木棉樹下。校領導說,咱們這座學校,原是黃埔軍校的一所分校,算得上曆史悠久了。

幾乎每次去圖書館,都會看到一位精神矍爍的老人在園子裏除草、剪枝、澆水,從從容容,不疾不徐。一成不變的,老人頭戴一頂草帽,上身穿一件白襯衣,下身穿一條洗得有些掉色的軍褲。見到我們這些扛著紅肩章的學員,老人常會習慣性地朝我們招手,露出一臉慈祥的笑容。

我每從那兒過,眼光都會落那些花上。月季、扶桑、海棠、梔子花是天天見著的,顏色各異的花瓣兒碩大豐腴,爭相在老人麵前鬥豔,這使我常常想起《警示恒言》裏那位愛花如命的灌園叟秋翁來。

秋,一場台風減弱後的熱帶風暴席卷羊城,園子裏的花凋落一地,風雨一過,老人就去打掃園子,仿佛什麽事情也沒發生過一樣。

原以為,老人隻不過是學校雇傭的一名普通園丁,專門伺弄園子裏的花花草草,時間久了,又覺得不像,他比一般園丁穿戴整齊,渾身上下透露出一種與眾不同的氣質。有一次,我有意無意地詢問圖書管理員:“那個澆花的老頭,有些怪怪的,有什麽來曆吧?”

管理員看著我,笑吟吟地說:“他呀,是咱們學校的退休老教授,享受副師級待遇呢。”

老人年輕時頗有才氣,可以說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新中國成立之初,百廢待舉,他從華南師範學院畢業時,正趕上籌建這所軍事院校,就報名應征,成為這所軍校的第一批文化教員。可人世間的事情就是造化弄人,他太有才氣,年輕時發表了不少文學作品,在上世紀五十年代中後期那場“大鳴大放”整風運動中,有人就抓住他寫的文章,說是他抨擊偉大的社會主義製度,把他貶成了一個清潔工。

當時,國家提倡在文學藝術工作和科學研究工作中有獨立思考的自由,號召黨外人士“鳴放”,鼓勵群眾提出自己的想法、意見,各大專院校、教研室都分配了發表學術論文指標,因為他文筆好,有才氣,就被推選為“鳴放論文”主筆,署名是“軍事學院理論課題組”。這篇文章本是集體創作,但在後來清算的時候,卻成了他的個人言論。

被貶之後,他也沒說什麽,工作之餘還是鑽進圖書館看書。此時,圖書館分來一名管理員,姑娘姓楊,一位活潑大方,能歌善賦的才女。小楊很快就發現,在自己經常接觸的人當中,偏偏這個掃大街的清潔工跟別人不一樣,在紛亂的世道中獨守那一份堅定和執著,不知道從哪一天起,隻要他來看書,小楊都會上前跟他聊上一陣,請教一些文學方麵的問題,還悄悄給他配了一把圖書館的鑰匙,他也是對小楊一片傾心,漸漸地,兩個人萌生了愛情的火花,盡管如此,他並沒有忘記自己的處境,為了不連累姑娘,就盡量開始躲著她。這人也是奇怪,你越是躲避,姑娘就越是對他牽腸掛肚,越想跟他生活在一起,恨不得成為他的骨,他的肉。

這年寒假,他回了一趟家,從家裏帶回來一些幹糧鹹菜,就一個人鑽進了圖書館。因為心裏有著牽掛,小楊也早早返回學校,去敲他宿舍的門,他不在,小楊猜想他可能還在老家,就坐上長途車,好不容易找到他家,卻聽說他大年初二就返校了,趕忙往學校返,那個年代的長途車並不像現在這麽多,一天往返也就隻有一班,趕不上長途車,小楊就步行走到火車站,在候車室裏挨了五六個小時的凍,才坐上一趟慢車,晃晃當當地回到學校,推開圖書館大門,他果然就在裏麵,好像是經曆了一場生離死別,小楊顧不得害羞,一頭紮進了他的懷裏,眼淚就跟著“撲簌簌”掉下來。

右派的帽子還沒有摘下來,又趕上了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圖書館的藏書幾乎都成了反動文化的代表,革命委員會給小楊下達了甄別圖書、限期焚燒的任務。得知此事,他感到萬分焦急,決定冒著風險搶救圖書,而小楊也是義無反顧地成為他的助手。

身為一名清潔工,有事沒事往圖書館裏跑,自然引起了革委會的注意,更麻煩的是,革委會裏的一個造反派小頭頭,對小楊百般糾纏,動手動腳。當他發現小楊竟然和清潔工情意綿綿的時候,就找借口把他發配到了地處偏遠的勞改農場。

這天下午,小楊完成了甄別圖書的任務,在懷裏夾帶了幾本書,準備下班,圖書館大門突然“砰”地一下子打開了,革委會小頭頭提著一條皮帶闖將進來,撲上來對小楊又摟又抱,小楊拚命掙紮,夾帶在棉衣裏的幾本書掉了出來,一本是《青春之歌》,一本是《紅樓夢》,小頭頭看到這些書,就好像抓住了小楊的犯罪證據,要對小楊實施強奸,小楊不知哪來的勇氣,搬起一把椅子朝這個小頭頭砸了下來,然後一把推開大門,趁夜跑了十幾裏路,趕到勞改農場。

小楊是做好了充分準備的,當晚,她把自己的千般柔情、萬般愛意和一個女人最寶貴的貞潔都交給了他,徹徹底底地做了一回女人,第二天一早,就毫不猶豫地跳了河。姑娘屍體被打撈上來的時候,眼睛還是睜著的,任誰也合不上。直到第二天要下葬的時候,得到消息的他從農場匆匆趕來,跪在姑娘的屍身前號啕大哭,說也奇怪,當他伸出右手輕輕撫過姑娘臉頰的時候,姑娘的兩隻眼睛竟然閉上了,顯得那樣純潔,那樣安祥。當晚,學校裏發生了一起蹊蹺的案子,這天晚上十點多鍾,剛剛喝酒回來嘴裏哼著《打虎上山》的革委會小頭頭,不知讓誰從背後拍了一板磚,正拍在後腦勺上,雖然沒死,從此卻成了植物人。

文革結束以後,他得到了平反,恢複了教師身份。教課之餘,他就種花種草,後來幹脆申請調到學校圖書館,既是一位享受副師職待遇的圖書管理員,同時又是一名義務園丁。退休後,老人仍然堅持過來伺弄花草,成了一位專職花匠。

後來,我與老人成忘年之交,每次去圖書館,都與老人說一會話。老人會放下手中的花剪,拉我坐到小亭子裏,給我講花講草。他說,自然是有感知的,最懂得感恩,哪怕是一朵花,一株草,你施於它關愛的恩澤,它回報你的,必然是全力的蓬勃。

【注】灌園叟晚逢仙女

明代白話短篇小說,收入《醒世恒言》第4卷。秋翁名先,自號灌園叟,愛花成癖。遇有好花,總要設法買下,有時甚至是典衣買花。宦家子弟張委,一日發現秋翁家花枝豔麗,闖進去就亂采。秋翁阻止,張委就與眾惡少將花園的花全部砸壞。惡少走後,秋翁對著殘花悲哭,感動了花神,使落花重返枝頭。張委得知此事,買通官府,誣告秋翁為妖人,把他抓進監獄,並霸占了秋翁的花園。正當張委得意之時,花神狂風大作,將張委和爪牙吹落進糞窖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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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goodmum 回複 悄悄話 這種事隻可能發生在那個年代,現在的女孩
邵豐慧 回複 悄悄話 真實故事嗎? 小楊姑娘太難得了,在那個年代,不受環境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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