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風獵

冷眼觀世界,靜心坐井中
個人資料
齊風獵 (熱門博主)
  • 博客訪問:
正文

【作家專欄】何為自苦,使我心悲

(2022-04-30 10:25:06) 下一個

何為自苦,使我心悲

初識她,是在教科書裏。原是坊間流行的民歌,下裏巴人。至秦漢,朝廷設立掌管音樂的官署,專事收集編纂民間音樂,創作官方音樂,“孔雀東南飛,五裏一徘徊”、“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自此陽春白雪,名揚天下,一路迤邐而來,一唱三歎,千古流傳。她的淒美、哀婉和嫵媚,令多少人為之癡狂。

她便是樂府。

劉振萍,我中學時期的語文老師。彼時,劉老師已人到中年。圓圓的臉盤,很有福態的那種,鼻梁上架著一副圓鏡片的花鏡,標準的知識分子模樣。課講到興致之時,劉老師兩眼一眯,便擠成了一道縫兒,透出的是睿智和才華。同學們喜歡聽劉老師的課。她的一起一伏、抑揚頓挫,每每把我們帶入漢語言獨有的情感世界。劉老師常找幾個同學,分別扮演文章裏的角色誦讀,時常,我想舉手自薦,心中卻又不免惴惴。有時被劉老師點到,站起來,心裏明明是明白的,自己應該接哪一句,應該用怎樣的語態,卻又常常在慌亂中讀錯,不免引來一陣哄堂。

雖已三十年過去,至今還記得,劉老師給我們講樂府,講《木蘭詩》,講《陌上桑》。我仿佛看到,兩個人物形象和性格特征截然不同的少女,朝著我們款款走來。一個身披戰袍,跨下青驄,沙場叱吒,寒光鐵衣,百死一生,十年乃歸;一個日出東南,照我秦樓,緗綺為裙,紫綺為襦,頭倭墮髻,采桑城南。

樂府裏描寫最多的,一是愛情,二是離情。裏麵的主人公,也總是人世間的極致,仿佛隻有這樣,才能符合讀者最豐富,也最期待的相像。如樂府,是幾代宮廷匠人,一字一句加工而成,拿捏恰到好處,多一分嫌胖,少一分嫌瘦,都算不得完美。

無論喜劇,無論悲劇,文學畢竟隻是文學,作品畢竟隻是作品,源於生活又高於生活,人們讀到的是人生意境,是對美好生活的向往追求,是對不美好生活的悲憤嗟歎。但越是好的作品,給人們的期望值總是更高,如木蘭,如羅敷,一個將軍凱旋,榮歸故裏,一個義正言詞,夫唱婦隨,結局都是完美的。以致於,喚醒了沉睡於人們心底裏永遠不肯滿足的欲望,於是,就有人自歎自艾:為什麽別人的日子總是那樣完美,為什麽我的生活總是那樣不幸福?

最妙的文學,總是把人生幸福,或者悲情,推到極至,然後便戛然而止。且看木蘭,從軍之時已芳華二八,在古時,十六歲尚未出嫁,似乎就已經在暗示著什麽了,更何況,萬裏赴戎機,關山度若飛,十二年後榮歸故裏,更是接近了三十歲的老姑娘。這還不算,木蘭的作戰區域是在漠北燕山,整日裏麵對的是吃肉遊牧的匈奴悍將,能夠在槍林箭雨中百戰而不死,或有多次從死人堆裏爬將出來,她該有多麽大的氣力,該有多麽結實的肌肉?如此這般的女漢子,縱有百般榮華,萬般富貴,又哪裏見過什麽是春花秋月,懂得什麽是萬種風情。因此,木蘭詩的最後一句,最是巧妙:“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這算是什麽結局呢?你看,連性別都看不出來了,誰人能夠看到她的幸福未來?沒有好的結局,便省去結局,這便是樂府的精妙。如果我是編劇,也許會設計這樣一個結局:讓天子賜婚,一來,體現天子體恤功臣之心,二來,成功而又巧妙地解決了大齡剩女的婚姻問題;三來,錦上添花,成就一段佳話之美。但這實在是狗尾續貂。

人生最難消受的,是別離。樂府裏的離別,是生離死別,火一般熾熱。如《上邪》:“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這是一位心直口快的姑娘,向傾心相愛的男子表述愛情時,指天發誓,指地為證,放出如此這般的狠話:山沒有了峰,江沒有了水,冬天打雷,夏天降雪,天和地相撞在一起,我才能和你分手。誓詞之強烈,千載之下,仍然活脫脫地傳遞而來。

《上邪》表達的隻是熱戀中的情感,而《孔雀東南飛》傳遞的,卻是人世間最淒美的愛情故事了。孔雀東南飛,五裏一徘徊。東漢末年建安年中,少女劉蘭芝嫁給了廬江府(今屬安徽)小吏焦仲卿,幸福時光僅僅一年,就被逼迫回家。我想,這大概是因為她的美貌和才氣,自古紅顏多薄命,再加上她又出口成章,“妾有繡腰襦,葳蕤自生光;紅羅複鬥帳,四角垂香囊;箱簾六七十,綠碧青絲繩;物物各自異,種種在其中”,這都犯了婆婆的忌諱。

泣別夫君,一個弱女子不僅失去了貞節,更失去了保護她的翼。頗為耐人尋味的是,蘭芝回到娘家沒幾天,焦仲卿的縣令上司就安排媒人向蘭芝提親,蘭芝無法決定自己的命運,卻能夠決定自己的生死,便在“奄奄黃昏後,寂寂人定初,攬裙脫絲履,舉身赴清池”。仲卿聽到這一噩耗,頓時心灰意冷,在庭院裏徘徊良久之後,也懸於東南枝而自盡。傳說,他們死後被合葬在華山腳下,前後左右種植著鬆柏、梧桐,這些樹的枝葉相互纏繞,樹下有一對鳥兒,時常仰頭和鳴。人們喚它們,鴛鴦。

辦公室外的火炬公園,一連幾日的傍晚時分,公園裏的喇叭,總是反反複複循環播放劉若英的《為愛癡狂》:“我從春天走來,你在秋天說要分開,說好不為你憂傷,但心情怎會無恙。為何總是這樣,在我心中深苦藏著你,想要問你想不想,陪我到地老天荒。”

    “今日樂,不可忘,樂未央。為樂常苦遲,歲月逝,忽若飛。何為自苦,使我心悲。”吟誦著魏文帝的《大牆上蒿行》,月升了,夕陽斜了,情人的發,漸漸白了。誓言是什麽?有時,隻不過就是隨隨便便的一句話而已,是經不起寂寞彈唱的。有時,卻是生生世世,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寫於2018.01.22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