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專欄】你儂我儂

【作家專欄】你儂我儂

認識她，是因著她寫的《我儂詞》。

她叫管道升。十幾年前，偶然間讀到她的《我儂詞》，被“你儂我儂，忒煞情多”，儂得暈暈乎乎。初時，覺得有點兒意思，一直未曾深研。畢竟，隻是一首妻子反對丈夫納妾的醋意之作，作這詞的，大約是個怨婦罷了。

有一次，老報人劉成廣在談及趙孟頫書法藝術的時候，說起他的夫人管道升及《我儂詞》，我這才對上鴛鴦譜來，原來，這儂來儂去的，便是元代大書法家趙孟頫的夫人。

儂字出於方言，一個指示代詞，既可以表示第一人稱，又可以表示第二人稱、第三人稱。你儂我儂，大約就是“你你我我”的意思，表示一雙男男女女，粘粘乎乎，膩膩歪歪，纏綿旖旎。

重讀《我儂詞》，才知道它的創作背景。趙孟頫，精繪畫，擅書法，能詩文。妻子管道昇，一位賢良多才女性，善畫墨竹、蘭、梅，亦工山水、佛像，詩詞歌賦造詣亦深，本是女子中的佼佼者。但趙孟頫並不滿足，異想天開要納妾，又不便開口直言，便填了一首詞給夫人看：“豈不聞王學士有桃葉、桃根，蘇學士有朝雲、暮雲？我便多娶幾個吳姬、越女無過分。”同時，還安慰她：“你年紀已過四旬，隻管占住玉堂春。”管道升看了以後，自然很不高興，可又不便公開吵鬧，為了不把事態鬧大，便填了這樣一首格律清新，內容別致的《我儂詞》，詞雲：

“你儂我儂，忒煞情多；情多處，熱似火；把一塊泥，撚一個你，塑一個我。將咱兩個一齊打破，用水調和；再撚一個你，再塑一個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與你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槨。”

表麵上情意綿綿的一首詞，卻是暗藏刀鋒：我和你是和在一起的泥巴，生睡一床被子，死了也要把棺材放同一個槨。就憑這“我儂我儂”的浪漫，再加上“生死相伴”的決心，使趙孟頫打消了納妾的念頭。

古人填詞，多半是要唱的，尤其像管道升這樣的大才女，不唱上兩句，怎麽能叫“詩詞歌賦”樣樣精通。大幅的屏風上麵，是蘇繡的大朵牡丹，或是芍藥。屏堂中，美人如水，懷抱琵琶，與自己的夫君一道淺吟低唱，她纖纖蔥白的手指，輕攏慢撚，一曲更一曲。這不隻是夫唱婦隨，更是共同的追求，共同的愛好，共同的向往。忽兒，月兒升起，殘陽餘燼，美人的發，漸漸白了。女人的年華，原是經不起寂寞彈唱的，彈著唱著，也便老了……於是，風流倜儻的大書法家在年近五旬之際，便去尋找新歡，想要納妾了。

這事兒，要是擱在尋常女性身上，或將麵臨三種結果：一是將那負心人徹底降服，比如《紅樓夢》裏薛蟠的老婆夏金桂，是個集潑婦、悍婦、妒婦於一身的河東吼，嫁到薛家沒幾天就把個好端端的家庭鬧得雞犬不寧，薛蟠有時趁著酒膽，持棍欲打，那金桂便挺著身子叫打吧；持刀欲殺時，金桂索性伸著脖項喊砍吧，薛蟠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惟日夜悔恨不該娶了這“攪家精”；二是忍氣吞聲，逆來順受，放任丈夫在外風流；三是另嫁他人。

但管道升畢竟不是尋常女性，是無愧於中國曆史上位數不多的偉大女性之一。她創作了《我儂詞》，不僅感化了丈夫，更給中國的愛情文化留下了一抹浪漫情懷。

事實上，管道升借用詩詞“敲打”趙孟頫，並不隻這一回。趙先後在大都（今北京）、濟南、江浙等多地任職，特別是在江浙，主管那裏的官辦學校。江南本是繁華的風流之地，留在大都的管道升見丈夫出任江浙一去兩年有餘，憑著女人的敏感心理，預感到有不祥兆頭，便作畫一幅寄給外出郎君，《畫竹》詩雲：

“夫君去日竹新栽，竹子成林夫未來。容貌一衰難再好，不如花落又花開。”

每讀管道升，我便想，這世上應該有一種冥冥的力量，讓喜歡的人永遠地喜歡著，真真正正地白頭偕老，矢誌不渝。

（2017年11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