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玉的石頭

優遊卒歲,又復何求?
正文

懵懂年紀的文革雜憶

(2022-02-26 07:41:35) 下一個

之一:罷課記

      66年最鬧騰的時候,我和弟弟們都太小。入紅衛兵不可能,連參加 “紅小兵” 也要查三代,家裏人還不讓問。每天上學路上看見縣中的學生們戴著紅袖標,扛著一個比一個大的紅旗,抓人、破四舊,呼口號,火燒斧砍、抄家批鬥,東砸西砸,既不怕警察,也不怕政府,更不怕老師家長,不用寫作業不用考試,滿街貼大字報,字寫得不好也不覺羞。據說還能坐不要錢的火車去北京大串聯,一張張藏在仿做的綠軍帽下繃緊的臉上是壓不住的張揚肆意。“馬克思主義…..就是…..造反有理” 這句話指不定是專門來哄teenager 的吧?我們這些在馬路牙子上踟躕流連不想回家做家務的孩子,說不豔羨一定是假的。

     我那時候剛上小學六年級,班裏有幾個像我一樣的教師子弟,大家自成小圈子。小女生的話題也離不了 ‘罷課、造反“,如果誰有哥哥姐姐在中學當紅衛兵,吹起牛來那驕傲得意的勁頭能把兩條小辮子都甩到頭頂上 。還記得那一天,由家住縣中宿舍的萍萍牽頭,我這個班裏最小的蘿卜頭附和,五六個女生開始秘密罷課(公開不敢):我早上背著書包從家裏朝學校走,揣著一個饃饃半塊鹹菜,夾著一本二舅舅偷偷給我掏摸來平時來不及看的小說,半途拐彎去了臨街的同學家聚會。大家窩在一鋪大炕上,放下窗簾,嘰嘰喳喳玩些女娃子的把戲。屋子裏昏暗的光線,給我們的胡鬧塗上了神秘的色彩,撩開一角簾子,還能窺到街上偶然經過的遊行隊伍,聽得見大喇叭裏放的口號聲,偏偏又沒人瞧見我們,做地下黨一樣,真是說不出的新鮮刺激。

     如此這般革命了三天,我的小說也看完了兩本,終於東窗事發:學校找到了幾家家長,各方威逼下,我們灰溜溜地在男生們的嘲笑中回到教室,高個子的 數學老師沒有說什麽批評的話,麵無表情讓我們坐下。下課鈴響的時候,老師匆匆離開,男生們開始敲著桌子大聲唱語錄歌“ 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女生就唱 “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頭萬緒,歸根結底…..造反有理!” 吵架一樣,唱的人莫名其妙,聽的人不知所雲,我坐在椅子上傻看,跟著哄笑一通,雖然覺得這樣放肆很有趣,私心裏卻著實有些發虛。其實, 過了沒多少日子,學校就真的停課了。我們似乎“自由”了一陣子,便被各種風暴攪合得暈頭轉向。再回頭,課堂竟變成了苦求而不能得的東西,各種煎熬與懊悔就不必提了。

之二:批鬥會與憶苦飯

       學校停課是為了“鬧革命”,我們小孩子也忙得很呢:從公社到生產隊,再到各級機關,各種名目的批鬥會、大批判會總要把架勢擺足了吧?可惜農民就不可能在會場上守規矩,坐整齊。都是貧下中農,又不能當眾吼罵,革命領導也為難得很。隻有把各小學的學生調過來坐中間,聽話的孩子們坐在會場上顯得行是行、豎是豎,舉起胳膊整整齊齊喊起口號來看著就有氣概。我也曾被拎上台半閉著眼睛背誦“老三篇” 救場子,替會場主持人安撫觀眾。因為在農村,要弄個“萬人大會”,從入場到開會,沒有兩個鍾頭搞不定。那時候沒聽說哪個社員有手表,左鄰右舍也沒見過鬧鍾這東西,大夥都要聽大隊廣播匣子才知道時間的。

      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受邀參加北關大隊晚上的鬥地主大會“接受革命教育”,組織上叫了我們三個班的學生,不讓在家吃晚飯,說是會後有憶苦飯吃,不能逃避。會場設在大隊的倉房,挨鬥的地主家據說抄出了金條,他還不願意認罪,態度死硬。我們進去後並沒有看到他的臉,民兵們把他裝在麻袋裏,捆麻袋的繩子繞過房梁,一頭攥在兩個紅衛兵手裏,每個革命群眾發言呼過口號以後,麻袋就被高高拉起,又驟然落下,“通“ 地一聲,女生們捂著嘴不敢發出驚呼,麻袋裏也沒有傳出預料中的呻吟。如果不是能看見掙紮的身形,真不知道裏麵裝著一個活人。批鬥會久得快讓我們忍耐不下去時才宣告結束,

     天已經黑透了,倉房裏隻有一盞25瓦的電燈,晃晃悠悠吊在房頂上。沒人抱怨燈太暗,大概沒人想被人看清也不想看清楚別人吧。有人去解開了麻袋,拖著那個地主出來,雖然腳步鋃蹌,但是至少還活著。我們這些小學生們都鬆了一口氣,隨後被帶到外麵的台階上,一人手裏塞了半碗糠皮苦菜糊糊,我往嘴裏倒了一口 (沒有筷子),滿嘴苦澀,勉力吞咽下去,糠皮粘在喉嚨裏,嗆得咳嗽,黑影中有人喊 “趕緊吃下去,想想今天的好日子!” 身後的閨蜜拉拉我的衣襟,示意我挪向一側的草叢旁邊,偷偷把糊糊倒掉了事。隊裏的大嬸子們不吭聲,睜隻眼閉隻眼讓我們離開,大家摸著黑餓著肚子回家了。

       外婆在家裏等著我,鍋裏留著小米粥。她聽我說了批鬥會的事,隻念了一句“作孽啊”,後來幾天我都跟外婆擠著睡,睡著了做噩夢,醒來老覺得嗓子裏還有糠皮粘著,怎麽都清不幹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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