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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半錦瑟一半煙灰 (17)

(2021-12-04 05:39:39) 下一個

開學後第一個星期,餐廳招了一名新員工,是一位日本人,叫原田。

原田高高瘦瘦,膚色略顯蒼白,長相卻極為俊美,像極了偶像劇《冬季戀歌》中的男主角。原田打扮時尚,微微卷曲的頭發被染成了深深淺淺的棕色,很有腔調地在後腦勺梳了一個髻,露出兩側耳廓上各自鑲嵌的三隻閃亮的耳釘。他用混雜著日本人特有的謙卑和傲慢的微笑跟我們打招呼,像是憑著一己之力把偶像劇場搬進了餐廳。

我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大概是同為亞洲麵孔,我被分配到了訓練原田的工作。盡管英語很爛,我還是樂顛顛地接受了這份指派。

原田英語卻是很好,字正腔圓。這讓我頗感意外,因為我以前接觸過的日本人大都口音濃重,一張口總帶著結結巴巴的生澀,倒讓我有了種五十步笑一百步的自信,在他們麵前講起英語來會比平常流暢。原田的發音跟本地人沒什麽不同,在他麵前,我又結巴起來。

同是異鄉人,原田很喜歡和我說話。他說他兩個星期前剛從日本來到這裏,開啟了陪讀生涯。他的太太米拉是個英國人,會說很流利的日語,之前在日本教授英文課,現在來約克大學攻讀教育學碩士。

我問他:“你英語這麽好,是跟你太太學的嗎?”

原田搖搖頭,說:“不是。我倆在一起時,英語和日語會交叉使用,但她的日語好過我的英語,所以日常交流還是以日語為主。我英語說得不錯,是因為我父親特別重視語言方麵的教育,在我上高中時就把我空投到了一個美國小鎮。那裏都是白人,我不說英語就活不下去。我在那裏生活了一年多,趕鴨子上架,就學會了。”

“那你在美國讀的大學麽?”在我看來,那些高中就出國的孩子,理所當然會在當地完成大學教育。

原田略顯尷尬地說:“我沒有上大學,高中畢業後我就工作了。我隻喜歡音樂,我的理想是組建一個樂隊,不是在大學裏荒廢四年時光。”

我想說,喜歡音樂也可以在大學讀相關學位的呀,又覺得這樣不依不饒的追打並不禮貌,改口說道:“怪不得你全無口音呢。我發現有音樂細胞的人學起英語來發音特別標準。”

原田有些得意:“是啊,這歸功於我們有音樂家的耳朵。”他指了指自己打了三隻金屬耳釘的耳朵,說道:“我們分辨得出音與音之間最細微的差別。”

我對原田這番“音樂細胞”的小小恭維很快就贏得了他的好感,一來二去,我們就成了餐廳裏的朋友。原田說他太太功課忙碌,成天跟學伴們在一起做研討、搞項目,都沒空跟他聊天,他很開心遇見一個願意傾聽他說話的人。他注意到我口語很差,跟我聊天時會把語速放得極慢,一詞一句都吐得清晰,讓我有種得到了一位免費口語陪聊的錯覺。當然,我喜歡跟他聊天的另一個原因,是原田真的很英俊。這一點,餐廳打工的其他姑娘們也注意到了,時常會在空閑時分主動跑來和他聊天。

原田卻是對我青睞有加。工作間隙,他會很主動地走過來與我說話,很隨意地聊聊當天的見聞,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有時候,他也會聊起他和他太太的過往與現在,從風花雪月走向老夫老妻的平淡。他對我很是好奇,好幾次問我為什麽會獨自來加拿大。他說,他最喜歡的電視劇是《東京愛情故事》。他還說,當我綻放笑容時,像極了劇中人赤名莉香。他很好奇,一個有著如此璀璨笑容的女子,怎會單身一人在約克大學的校園餐廳打工?

每次聽他小心翼翼窺探我的過往,我都一笑而過,並不接茬。我還沒準備好向小籮以外的朋友自揭傷疤。與原田在一起時,我很少說話,隻是花很長時間傾聽,聽他講他的音樂,他的米拉,他的煩惱和歡喜。下班後,有時他會邀我在校園裏逛逛,看看教學樓、小池塘、以及池塘裏聚居的加拿大鵝。我心虛地承認,有自己感興趣的人陪伴在側,平凡的磚瓦房也是百看不厭的風景。

有一次下班後,我們路過圖書館,決定進去逛逛。當走近館內的公共電腦區域時,原田突然止步。他指著一個正對著我們的有著卷曲短發的年輕女子低聲說:“那是我的太太米拉。”米拉正專注地站在電腦前查詢信息,並沒有留意到我們,原田也沒有帶我過去打招呼,隻是站在原地躊躇。我好奇地打量著米拉:她是一位身型豐滿的女子,用亞洲標準來看,略顯壯實,但麵容精致皎潔,深邃的眼眸和薄薄的唇線透露出知性的優雅。我盯住她看了一會兒,由衷讚道:“你太太真漂亮!”原田略作沉吟,說:“是的,她很漂亮。她跟東方女子不一樣。”

明知原田已婚,甚至還見到了他美麗的太太,原田對我的吸引力卻還是與日俱增。我在電腦上下載了《東京愛情故事》,每天下班後會躲在地下室一集連一集地追看。看到莉香可愛的模樣,想到原田說我笑容像她,心裏有暗搓搓的歡喜。原田送了我一張CD,上麵刻著他自己譜寫的曲子。為此,我特意購買了一隻飛利浦CD播放機,隻為反反複複播放他的那張碟。我承認,我缺乏音樂細胞,他的曲子我也聽不出好壞。隻是,因為喜歡著譜曲的人,我魔怔般聽了一遍又一遍。

當然,這些花癡行徑都是我的絕對隱私。當著原田的麵,我從未透露半句。我承認,我很孤獨,很希望交一個男朋友,確切說,是交一個像原田這樣的男朋友:英俊到讓人過目難忘,且周到體貼,貌似還很喜歡我。對於被前一段婚姻打擊得體無完膚的我來說,內心裏非常需要被肯定。我多想把原田以男友的身份帶回到昆鵬和伊伊麵前,趾高氣揚地告訴他們:“你們棄我似鄙帚,自有人待我如珍寶。”可是,我也不停地提醒自己:原田有老婆,那個叫米拉的美麗女子。都說被吸血鬼吸過血,自己也會淪為吸血鬼;被別人小三過,自己也很可能當起小三。我卻不想淪為這樣的人。受過背叛的傷,品過刻骨的痛,我覺得沒有任何無辜的人值得被這樣對待。

我想,暗戀應該不是一種罪,隻要不被人發現。況且,對原田的喜愛,頂多算是一種階段性的迷戀,我隻是走進了許多剛離婚的人都會走進的一個死胡同,渴望新歡療法(Rebound Relationship)。原田恰巧就在這樣的時間出現的,所以,他大概率不會是真愛。我決定用理智壓製住自己蠢蠢欲動的熱情,告訴自己:忍完這個階段就好了。

 

十一月初的一天,我和原田一起上早班。原田說他中午下班後打算去多倫多市中心的精品街買一些吉他配件,問我要不要一起去。之前我跟他提過,來多倫多好幾個月了,我還沒有去過市中心。他自告奮勇地說有空帶我去,因為他已去過多次,算是熟門熟路了。

聽到他的提議,我是動心的,但還是審慎地追問了一句:“米拉不和你一起去嗎?”原田撇著嘴角搖了搖頭,緊接著聳起了肩膀攤開了手,用低沉而戲謔的聲音說:“和往常一樣,她有一下午的小組會議,沒空陪我。”雖然帶著玩笑的口吻,我還是能品出他語調裏的那份落寞。我在抗拒和接受之間掙紮了幾秒,決定和他同去。“就當是多倫多半日遊。”我對自己說。

十一月的多倫多已是相當寒冷。隻是,有迷人的向導作伴,寒意便不足以令我退縮。原田帶我走過淩冽的安大略湖畔,穿越多倫多電視塔和羅傑斯中心,最後去往一條名叫皇後西街的商業街。

一入皇後西街,古老的有軌電車緩緩駛過,曆史感撲麵而來。大街兩側的牆上到處都是藝術塗鴉,仿佛是一場嬉皮藝術的盛宴。時常有裝扮成雕塑的藝人全身塗滿顏料,靜悄悄地站立街頭,行人路過時他們會突然改變姿態,嚇大家一跳,也逗得大家捧腹。至於特色店鋪,更是應有盡有,從針線到手工藝品,從酒吧到古董家具店,從電視台到博物館,但凡我能想到的,在皇後西街上基本上都能找出一二家來。

原田領我走進一家吉他店。小店的門麵並不起眼,走進之後,卻別有洞天,像是進入了哈利波特魔法世界中用小帳篷搭建成的大公寓。商店向裏延伸數十米,兩側牆上掛滿了各式吉他,每件氣質獨具,更像是陳列著的藝術品。原田顯然常來這裏,對各種吉他的位置了如指掌。他耐心給我介紹了一些知名的吉他品牌,它們各自的特性和弊端。他說他最鍾情Gibson這個品牌,尤其是其中的一款。他把我領到那把吉他跟前,諒我這般門外漢,也能看出這把吉他色澤華美,古典玲瓏。原田用愛慕的目光凝望了許久,說:“等我攢夠了錢,一定會在第一時間買下它!”那迷戀的口吻,就像哈利波特看上了火弩箭。我有些感動,在心底讚歎著passion的魔力,同時也替原田惋惜,照我們當前的薪資水平,他得攢上三五年才能買得起這樣一把吉他。

出了吉他店,街燈已經亮起。十一月的夜空飄起了雪,屋頂樹梢上已然積起薄薄的一層,配著商家廣告牌的各色燈光,美得像童話。雪花在明黃色的街燈下輕盈飄飛,落得人心旌也跟著起舞搖曳。我想起韓劇中每到動情處,總會適時下一場雪,情不自禁地說:“這樣的下雪天,感覺很浪漫呢。”

原田仰頭看著飄飛的雪花,又看向我,說:“是啊,如果我沒有結婚,咱倆會是多好的一對兒!”

一時間,我有些迷亂,張開雙臂在漫天雪花中輕悠地轉了個圈,說:“那可真是美妙!”隻是說完這句,我莫名心虛,祈禱著原田沒有聽出我暗藏的心聲,亡羊補牢般補充道:“在這樣美妙的天氣裏,咱們真該趕緊回去,你還來得及和米拉享受這份難得的浪漫。”

原田卻是悶哼一聲,說:“她每天忙著和同學們開會寫作業,哪會分得出精力來和我共享浪漫時刻呢。”

我笑道:“打住打住!你說這句話時,聽起來像一名深閨怨婦!”

原田卻就此打開了話匣子。他說,最近這段時間,他越來越懷疑他和米拉的婚姻就是一個錯誤。他倆並無太多共同的愛好,除了一起泡酒吧,平時都是各幹各的。原田喜歡安安靜靜地在家玩吉他,米拉則喜歡熱鬧的派對;他喜歡亞洲美食,米拉則滿足於漢堡沙拉,隨便敷衍就是一餐。他說,自從米拉開始讀教育碩士,經常呼朋引伴在他倆租住的小公寓開小組會議,或聚餐聊天。她和她的朋友們有無窮多的話題,原田待在一旁感覺自己像壁花,完全插不上嘴,隻剩下端茶送水的份。為此他倆吵過好幾次,他建議她以後有活動就去圖書館或會議室,或去其他同學家,別往家帶。每次米拉允諾得好好的,隔幾天又帶回一屋子人,讓他煩不勝煩。他說,最近他們吵架的內容有所衍生,已經涉及到了他的職業。米拉認為餐廳服務員這份工作不夠體麵,讓他不要滿足於隻是打一份工,而是應該努力去尋找一份稱得上是職業的工作。“以前在日本時,因為我英語不錯,可以在美軍基地謀個差,拿一份很體麵的薪水。可是,在加拿大我能幹什麽呢?他們又不缺講英語的人。”原田有些忿忿:“再說,我在餐廳打工,不也給她提供了一日三餐房租日雜嘛?”

我難過地低下了頭,不知該怎麽安慰他。他隻是熱衷於音樂,並無其他專長或文憑,就像他說的,在加拿大他能幹什麽呢?對他而言,做一份養家糊口的工作,閑暇時玩玩自己熱愛的音樂,便已是最好的安排。然而,捫心自問,如果有一天我再次走進婚姻,如果未來伴侶的的前途隻局限於當一名服務生,我會比米拉崇高麽?怕也是會挑剔的。想到這裏,突然有些心酸,我自己也就是個服務生,而我甚至已漸漸地習以為常。

隻是,我又在心裏為自己辯解:當一名服務生又有什麽錯?現如今我吃的每一口飯,穿的每一件衣,都是用自己的雙手掙得的,並不羞恥。在加拿大這樣的國度,貧富貴賤並無明顯的界限,至少從表麵上看是如此。老板時常身著最普通的T恤和我們一起在廚房打雜,而新近聘請的後廚清潔工,是約克藝術學院的在讀研究生。在濃鬱的學院氛圍中,誰能清晰地分辨出誰更尊貴,誰更卑微?界限隻是我們心底的執念,隻要不刻意提起,似乎就能讓人忘記它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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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橋 回複 悄悄話 謝謝喜歡:)
yisuyisu 回複 悄悄話 喜歡你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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