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用過早餐，我開車前往B市。
天氣好得出奇，讓我想起了小時候寫作文的萬精油句式：藍藍的天上飄著朵朵白雲。路邊還是冬天的景象，樹木灰凸凸地林立著。常青的針葉鬆穿插其間，呈現著並不招搖的深綠。料想再過幾個月，路旁的花木枯枝逢春，各種色彩會協奏出華麗豐富的生命交響曲。生命輪回，生生不息，總讓人滿懷希望，而萬物之中，希望臻美。回想起我發現昆鵬背叛的那一天，那本該繽紛的暮春季節，我的眼中卻隻有灰色。此刻我能從一片灰聯想起即將到來的春天，這個輪回，我算是走出來了！
傅萊明在他公寓樓的訪客車位邊等我。他給了我一個有力的擁抱，拎起我的小箱子走向他的公寓。一開門，一隻灰色的貓咪就跳出來迎接我們。傅萊明說，這是他的貓兒子漢克斯。漢克斯身上沒什麽毛，長得像外星人。也完全沒有貓咪的矜持，圍著我上躥下跳，熱情得像個小太陽。傅萊明說：“漢克斯以前並不這樣自來熟，他有他的擇友標準。看來你是他喜歡的人。”
簡單吃了些點心，傅萊明帶我去附近的農貿市場。他說，這個市場具有強大的可參觀性，因為它是由門諾派（“Mennonite”）教徒組建起來的，隻在星期六開放。B市周圍住了很多門諾人，他們以保持原始的手作生活方式而聞名，自己織布，自己釀酒，自己耕作。嚴格意義上的門諾人甚至拒絕任何現代科技，譬如電力。傅萊明說，這些年，大部分門諾人都與外界同化了，家裏有電燈，出入開汽車。隻是他們還喜歡穿著傳統服飾，女性一律穿著長及足踝的布裙，大都青白花色，頭上戴鑲花邊的小兜帽。男士則喜歡穿類似黑色燕尾服的外套，戴同色高沿帽。整個市場基本上都是門諾人在銷售自家農場出產的水果或農產品，還有家庭作坊製作的香腸、肉類、甜點，等。傅萊明說，與現代化流水線的交易場所相比，農貿市場多了份接地氣的質樸，並且也是對被資本壟斷的大規模超市的一種無聲抗衡。所以，他一般會趁星期六來菜場購足一個星期的補給，算是對小規模農作的一種支持。
因為是冬天，農貿市場隻開放室內那一部分，看起來很像中國的菜市場，隻是菜品的陳列更加規範有序。攤主把各式蔬果用紙盒或者木筐裝好，按份標價，這樣就省卻了稱重計費的麻煩，既美觀又便捷。大概是門諾人的裝扮太有特色，菜場也成了外地人來到B市後必經的打卡之地，很多拿著相機的遊客穿行其間，混雜在拎著大包小裹的本地居民之中，讓市場呈現著一派冬天裏少有的繁華。
我倆手拉著手沿攤而行。突然間，有人叫傅萊明的名字，他一把甩開了我的手。我還沒來得及感覺受傷，他又重新拉起我的手，跟迎麵走來的一位中年女性打招呼。他跟我介紹說，這是他的同事凱倫。又指著我對凱倫說：“這是曼文。”看來凱倫也是菜場常客，手裏拎了三四個裝得滿滿當當的購物袋。他們寒暄了幾句，就互道再見。傅萊明跟我道歉說：剛開始聽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他下意識甩開我的手，是因為他還沒準備好向朋友或同事公開自己的感情生活。但是一秒之後他就改變了主意，心想：“為什麽不呢？我很喜歡曼文啊。”
他如此坦誠，我自是不再計較。在彼此尚未正式承諾之前，他能夠大大方方把我介紹給他的同事，對我來說已經足夠。
中午，他帶我去了菜場附近的一家網紅餐廳。那是一家德式豬肘館，有知名的自釀啤酒。傅萊明說，他聽聞中國人來到B市，都喜歡去那家餐廳打卡。我們進去時，裏麵座無虛席，果然除了服務生，全是中國人，他這個本地人倒顯得鶴立雞群。我們點了豬肘套餐，很大的一隻熏肘子，被烤得皮焦肉嫩，香氣撲鼻。
我一頓風卷殘雲。
他看著我吃，驚訝地把嘴巴張成了O型，說：“天哪，這是我認識的曼文嗎？第一次約會時，在希臘餐廳，她每吃一小口，就會停下來捂嘴淺笑。那個斯文的小姐去了哪裏？”
我咽下一口豬蹄，說：“電影尚未開演，現在退票也還來得及。”
他哈哈大笑：“這麽精彩的電影，傻瓜才會退票！我隻想問你，一隻豬肘夠嗎？要不要再來一隻？”
吃完飯，他帶我參觀他上班的地方，還拉我進他的辦公室坐了一會兒。他說：“如果以後你沒提前通知就來到B市，那麽，你知道在哪裏能找到我。大概率地，我不是在公寓，就是在辦公室。我就是這麽一個枯燥無趣的人。曼文，你想退票嗎？”
我交叉雙臂，仰後半靠在椅背上，一本正經地說：“商業女性做事，從來喜歡講求投資回報率。這部電影由我傾情投資出演，現在退出，豈非血本無歸？所以，門兒都沒有！”
傍晚時分，我們回到他的公寓。傅萊明打開一瓶紅酒，我倆邊喝邊聊。我跟他講了最近公司的變故，講到我大概率會失業的憂慮。他握住我的手，看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緩緩說道：“曼文，我沒和你一起工作過，但你寫給我的那些郵件，既風趣又睿智，我總是看了又看，每次都被你逗笑。我相信你是一個非常聰明善良的人，又很勤奮，還有超強的自製力。這樣的人，走到哪裏都會受歡迎，都會被接納。所以別擔心，就算一時失業，誰能保證這不是通往更好未來的起點呢？” 傅萊明的這番話，讓我對這場人生危機釋然許多。隻要他不認為我丟了工作像盧瑟，那我又害怕什麽呢，又不是沒有尋找新工作的能力。
夜幕降臨時，我終於吃上了惦念已久的熏三文魚。他說，在西雅圖海鮮市場，他看到三文魚就想起了我，那個吃一口魚就捂嘴淺笑的我，讓他心都融化了。他說，第一次約會他就想吻我，然而，尋覓了那麽久終於尋得一個讓自己心動的姑娘，他不敢造次，更不想把我嚇跑。
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溫存過後，傅萊明從抽屜裏翻出一把鑰匙，遞給我說：“這是我公寓的鑰匙。以後你想來的話，隨時過來。”比起言語上的溫情，我覺得，這把鑰匙才是他對我最大的恭維。我第一次深深確信，我倆已經建立起了長期的戀愛關係。而這，是我第一次約會之後便全心向往的。
星期一早上我去見了家庭醫生，作常規體檢。這是一個月前就被排進了日程的預約。作完體檢開到公司停車場，已是臨近十點。剛停好車，我就看見市場部的安妮捧著一個紙盒從大樓裏走了出來。她兩眼紅腫，顯然剛剛哭過。安妮和我一樣，也是新項目組的成員。我和她雖屬不同部門，但每個星期在一起開例會，倒也混成了熟人。安妮說她剛上班就接到人事通知，新項目的領導層都辭職了，項目被正式解散，員工也被遣散了。她說：“你應該也在遣散名單裏。”我給了她一個緊緊的擁抱，相互安慰著作了別，然後調整了一下呼吸，強自鎮定著推開了公司的大門。
對於被遣散，我已做了一段時間的心理建設，然而當真麵臨這一刻，還是有些鬱躁，有些受傷。在公司的這幾年，我兢兢業業，一直都是部門的明星員工。放到一個月前，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會淪落到被解雇的境地。然而，當初加入這個項目，本也藏有私心，是想為自己增加升遷的砝碼。擔當高風險，可能名利雙收，也可能一敗塗地。事情沒能照著我理想中的方向前進，那麽我隻能為自己的選擇買單。
我回到座位上，打開電腦，信箱裏已躺著一封十一點與人事約談的通知。強尼知道我的日程安排，大概提前跟人事通過信息，所以我的解雇麵談比安妮晚了一些。平常要好的同事聚攏過來，圍站在我的身旁。他們看我的眼神，彷佛我行將死去一般，有同情，有擔憂，還有些許悲傷，讓我想哭。在這場變故中，我丟了工作，但還擁有他們的關愛，也算幸運。我強顏歡笑，跟他們講起了中國古典文化中“塞翁失馬”的故事。我說：“我是個死心眼兒的人，生活太安逸了，就不思進取了，所以很多時候，還需仰仗外界的蠻力推進。如果公司不踢我一腳，我怎能發現自己更美好的前程？”聽得幾個同事勉強綻露了笑顏。
十一點差五分，我跟他們一一擁抱作別，然後拎起我的全部行李，一隻通勤坤包，去了會議室。遣散費還算豐厚，足夠我三四個月衣食無憂。我沒作任何爭辯，默默簽了堆放在我麵前的所有表格文件，然後跟人事握手作別，就這樣離開了我在加拿大的第一任東家。這個公司，在我全無本地經驗時慷慨接納了我，我對它的感恩多於怨忿。況且，落到今天這個局麵，很大程度上是我自己的選擇。是我的野心踢到了鐵板，如此而已。
公司大門在我身後關起的那一刻，我一陣心酸。我猜想自己一定也像安妮一樣紅了眼。從今天起，我就是失業人士了。據說在西方世界，平均每個人一輩子要經曆三次失業，我這算第一次。樂觀一點想，命運並沒有太過難為我，讓我在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時候失去工作。除去被掃地出門的屈辱，財務方麵尚還可控。我薄有積蓄，有遣散費，三個月後還能申領失業救濟，一年內生活幾乎不會受到影響。
至於一年後，如果還是找不到工作，房子車子就會麵臨斷供的危險。不過，最壞的打算無非也就賣房賣車，重頭來過。我對物質的需求本就可控，且極具彈性，有錢就鋪張奢侈，沒錢時，就像剛來加拿大時那樣，當一名勤雜工也能活下去。唯一需要攻克的心魔是如何由奢入儉。想來，這也不是什麽過不去的坎，曾被生活摁在地表惡狠狠打磨過，還有什麽樣的前程不可接受？
我甩甩頭，阿Q地想：幸好還單身啊！如果家有嗷嗷待哺的小娃，失業的那一刻，我該有多惶恐！
年輕時覺得亦舒說的樣樣都對。現在讀來，卻有些不是滋味，總覺得她對三四十歲的女性有深深的敵意。《我的前半生》算是很溫和了，竟然給子君安排了一個不錯的結局。
另外，她筆下的女主標配是菲傭司機，好一點的再加個管家，進廚房的主婦就是渾身洗不脫的煙火氣，讓我深感挫敗啊。
一家之言，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