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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半錦瑟一半煙灰 (12)

(2021-11-29 05:16:55) 下一個

小籮第二天就打來電話,說要來我家附近請我吃飯。她說,作為資深吃貨,她心裏自帶北京城美食圖鑒,我喜歡什麽菜係隨便點。聽我報完我家地址,她立刻鎖定了附近的陳記麻辣燙。這也是我和昆鵬以前經常光顧的餐廳,性價比高,每次都能吃得爽到翻。

小籮見到我,開門見山地說,昨晚是刻意找機會和我搭話,沒想到踩了一個雷。她說,她和張帆婚前就計劃好了要移民,隻是投資移民差些錢,技術移民差些分,一直也是頭疼。聽張帆說我和昆鵬已經辦妥,她本想找我打聽一下移民的經驗和細節。

我的移民身份,在公司一直是保密的。但在北京辦公室解散之前,同事們私下交流過未來去向,大嘴巴的我跟幾個要好的同事說起過我和昆鵬的移民計劃。我跟張帆交流不多,應該沒跟他提起,但移民這種事,一個知道了,有意者很容易就能打探到。想到這裏,我一激靈:我待在曙光的最後幾個月,美更對財務工作事無巨細一把抓,是否那時候她就已知悉了我的移民打算,所以隨時準備著我的離開?琳達跟我說過,美更讓她給獵頭準備財務經理的資質要求時,其中一條就是不要那些幾年內打算移居國外的候選人。如此說來,我的大嘴巴行徑早已為自己掘好了一個大坑,美更沒有直接開除我,倒是她心懷仁慈了。

小籮坦白完昨晚對我關愛有加的緣由,話鋒一轉,說道:“不過,我今天來找你呢,不為移民的事兒,隻是單純想和你聊聊天。我覺得,不管男女,交往的起點都是投緣。昨晚見到你,我就覺得你的眼神簡單純粹,內裏有種我特別欣賞的氣質,讓我想要了解更多。我想,可能你最近遇見了什麽糟心事兒,如果你願意和我分享,我會非常樂意傾聽,但如果你不願說,也沒關係,我就聊聊我自己,那些我走過的路,那些我對人生的感悟。。。它們如此有用,我實在不願獨吞。”說到這裏,她咯咯笑了起來,惹得我也忍不住一起笑。我在心底裏說:我信賴這個姑娘!隻是,我還未準備好要將自己的傷疤揭開示眾。

小籮比我小一歲,在某財經雜誌當記者。她說,她選擇當記者,是因為她一向熱愛文字。從小在父母的督促下,她每天都寫日記,至今已寫了十幾二十年。小籮說,沒事時她會翻翻過往的日記本,就像看一部自己主演的連續劇,也是件有趣的事兒。“不寫日記,還不知道自己經曆過這麽多事兒。許多看起來雞毛蒜皮的過往,都在靜悄悄地鑄就著今天的我。既然拉近距離的最好方式是自我八卦,我就給你講講我大學時的戀情,給你解解悶兒吧。”

我一時忘卻了自己的悲傷,豎起耳朵傾聽她的故事。

“上大學時,我暗戀同校的一個男生,就叫他滄海吧。滄海長得帥,玩得轉樂器,唱得了情歌,還自帶憂鬱氣質,完全符合言情小說中男神的形象,校園裏大把迷妹。我以為他不會注意到我,可他偏偏主動約會我,把我激動得手足無措。那時候的我是如此愛慕他,以為他就是我這輩子的唯一了。我們交往了兩年,很甜蜜的時光。” 講到這裏,小籮停頓了一下,從火鍋裏撈起一串海帶,認認真真咬了一口,大呼過癮,接著說:“可畢業時,我們還是分手了。是我主動提出來的。”

我八卦心起:“既然甜蜜,為何分手?”

小籮說:“根據我的記憶,滄海缺乏上進心:說好考公務員,睡個懶覺就沒去;大四時,大家都準備找工作麵試,他卻沉迷於電腦遊戲,不準備簡曆不參加招聘會,大概是想等工作來敲他的門。當然,如果他隻是不求上進,我也不一定跟他分手,可我發現他在情緒控製方麵有問題。有一次我們出去約會,在大街上跟人一言不合,他就動了拳頭,我覺得這樣的人以後可能會有家暴傾向。所以,不管怎麽不舍,我還是和他分了手。這個決定做得艱難,我一度以為這輩子再也不會有快樂了,然而想到他的種種缺點,又覺得無法回頭。每天把他的缺點在腦海中強化一遍,慢慢也就走出來了。後來又交過幾個男朋友,都沒有太大的激情,直到遇見張帆。一旦遇見對的人,再回頭看,便覺得當初的決定正確無比。”

我聽得有些無精打采。我猜,小籮是想告訴我,不要一葉障目不見泰山,撥開迷霧走出去,現在的痛苦便都不值一提?我想謝謝她的好意,又覺著我的處境與她當初完全不同,她是在權衡利弊下果斷分的手,有種主動選擇短痛的決絕。而於我,所有的背叛都來得猝不及防,我一時還無法消化昆鵬和伊伊帶給我的巨痛。而且,我隱隱覺得,雖是我提出的離婚,在整樁事件中,我似乎一直處在一個漩渦中心,所有我作出的決定,都是身不由己的決定。要我卸下包袱重新上路,至少我得想明白,為何我會讓自己陷入一個如此被動的局麵中。

可是,小籮的故事並沒完。她接著說:

“大學時的日記,我一直沒有重新翻閱,可能潛意識裏一直在抗拒些什麽。兩年前,因為工作上的一個課題,需要查找當年上大學時參加社團活動的一些細節,我就花了一個多星期重新閱讀了大學時代的日記。翻開舊時光,所有與滄海交往的細節撲麵而來,那些讓我心悸和心痛的過往。我終於明白為什麽我不想回看這些日記了。在我與滄海交往的兩年多時間裏,幸福時光隻是零星的點綴,大部分時間裏,他讓我如此傷心,給了我那麽多失望,讓我想不明白自己為什麽竟能堅持兩年才與他分手。譬如說好的約會,他會隨隨便便放我鴿子。說好一起看電影,我買好了電影票站在影院門口等他,他卻沒有出現,甚至沒有一句抱歉。他也有熱情的時候,但大部分時間對我都很冷漠,讓我覺得自己這個女朋友的角色可有可無。他會當著我的麵跟其他女生調情,假期裏去別的女生所在的城市與她們遊山玩水。他根本不考慮我的感受。更要命的是,他時常玩失蹤,一言不合就消失好幾天,音訊全無的那種。我們最後分手,也是因為本來說好他要去我家見我父母,可是約好的那天他沒有出現。我忍無可忍,終於選擇了分手。”

劇情反轉得有些突然,我瞠目結舌,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好。她的這番話,卻是奇異地引發了我內心深處的共情。她的那番處境,我感覺似曾相識,卻一時想不起何時經曆過,是與陸塵,還是與昆鵬?又或許,兩者兼而有之?

小籮接著說:“可見,如果我對自己誠實一點,我應當知道,我們分手的真正原因是我無法忍受他對我的漠視。潛意識裏,我卻是無法接受這種挫敗,因為這會讓我感覺自己毫無魅力。所以跟人提起時,我會說他沒有上進心,說他骨子裏有暴力傾向。事實上,當我重溫當年的日記,看到他在大街上狠揍陌生人,我雖隱隱擔憂,卻也覺得他有血性,像個純爺們兒。他因為睡懶覺錯過了公務員考試,我當天的日記裏寫的是:‘唉,這個不省心的男人,看來以後我得養著他了。’語氣裏竟還有種把未來命運捆綁在一起的甜蜜。我選擇這些作為分手的理由,實則是一種自我麻痹,隻為顧全我脆弱的自尊。而這樣的理由,一而再再而三地從我口中重複著讓別人接受,讓自己接受,慢慢也就成了鐵證,似乎這就是生活全部的真相。如果沒有日記的還原,我很可能就一輩子生活在自己製造的這種錯覺裏了。可見,我們對過往的認知,很多時候是建立在虛假的記憶之上的。大腦跟隨著我們的價值觀把事實層層過濾,隻留下我們願意保留的那一層。記憶中的美好,不見得真的美好;記憶中的醜陋,並非一定不堪,很可能隻是碰觸到了我們的脆弱之處,讓我們對它起了排斥之心。”

說到這裏,小籮若有所思地停頓了一下,搖了搖頭,似乎想要擺脫什麽不美好的畫麵:“所以啊,記憶中的人生,可能根本就是一場虛假的人生!”

 “那經過這麽多年,當你對滄海的真實記憶被再次喚醒,你是否已心平氣和?”我也不知自己為何會如此發問,既像是在打探小籮的八卦,更像是在為自己堵塞著的心緒尋找一個透著微光的出口。

“我得承認,如果不是找到了張帆,一個把我尊為女神的男人,大概我還是無法接受當年的自己曾是一枚如此巨大的雞肋。有人說,一個人如果對舊愛念念不忘,隻能說明分手的時間不夠長,或者新歡不夠好。深以為然。如果我在重讀這段日記時是單身,隻怕會在日記中遭遇滄海對我的二次傷害。幸運的是,那時我正與張帆熱戀,所以就像讀故事一般,邊讀邊感謝滄海的不娶之恩。我甚至想,我們生命中的每一場遇見,都是緣分,而緣分從來都是好的。滄海的出現,也許隻是為了磨練我的心性,讓我在煎熬中變得強大美好,以幫助我在未來遇見旗鼓相當的愛人時,可以不卑不亢地呈現出最精妙的自我。而每每想起滄海對我的冷酷,便越發珍惜與張帆在一起的每一刻。”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我苦笑著喝了一口茶,喃喃自語:“是啊,未來總是有無限可能。可是,塞翁在失去馬的那一刻,他的內心有沒有煎熬?”

小籮輕輕拍了拍我的手,說:“曼文,我們每個人都是一本行走的曆史書,每天都在書寫新的一頁。過往的一切不如意,要麽與之和解,要麽將它忘卻,因為在人生的單行道上,我們無法回頭。當不愉快的一頁翻過時,如果我們不是想要以史為鑒時時常參閱,更好的辦法是不是找把訂書器把它訂死,再不回頭?”

 我不知該怎麽回答。這個道理聽著簡單粗暴,也許會很有效。然而,現實生活如此錯綜複雜,又豈是一刀切便可療愈所有?我心裏清楚,此刻的我如此悲傷,甚至不願跟親友坦陳離婚的事實,是因為我對昆鵬還有所期待。我不相信我們的婚姻真就這麽結束了。昆鵬為我多留了半年的房租,還有地鐵告別時他想給我的那個吻,說明他心裏還是有我的,不是嗎?我想,可能是我太作了,他犯了錯,我應當給他機會,而不是一把把他推開。我也終於明白,伊伊為何對我當時支持她和劉向明分手一事心存怨憤。情侶間有分歧在所難免,如果這時候有人在一旁火上澆油,說分也就分了。而一旦怨偶們冷靜下來,當初澆油的那個人便成了被怨恨的替罪羊。

然而,終究我是被出軌的那一方,就算決定原諒昆鵬,我也無法放下自尊去求他回歸。我需要他給我一個重新接納他的理由,我好順水推舟。我等昆鵬給我發郵件,等他向我認錯,等他懇求我重新回到他的身邊。

隻是,昆鵬杳無音訊。沒有郵件,沒有電話,更沒有回來敲門。自尊低到塵埃裏的夜晚,我甚至想要主動打電話給他,告訴他,隻要他發誓從此不跟伊伊往來,我會重新接納他。我會讚美他做的每一道菜,我會每天學習,我會鍛煉身體,我會變成他心目中理想妻子的模樣。然而,在每個自尊回歸的清晨,我又重新陷入被背叛的憤怒中,感覺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他。我的心就這樣在憤怒和期盼中反反複複。昆鵬的號碼無數次被我從手機上調了出來,但我終究沒有按下通話鍵。

離婚後半個月,迎來了五一長周末,我也終於等來了昆鵬的電話。

電話響起的那一刻,我有片刻的欣喜。我想,昆鵬終究是惦記我的,知道我獨自留守北京,想要安排一些節目讓我開心吧。接起電話時,我有些忐忑,有些委屈,還有些憤怒,但更多的是期待。我期待他會對我說:“寶貝,讓我們重新開始!”

我感覺很緊張,隻能是快速深呼吸,讓自己的語調聽起來盡可能地平緩,假裝自己從未等過他的電話。我用我所能發出的最平靜的語調說了一聲:“喂?”

電話那端沒有回音。

我又“喂”了一聲,還是沒有聲音。我把手機屏幕放到眼前仔細察看,手機分明顯示正在通話中。我有些摸不著頭腦,就不再說話,隻是開了免提,安靜地等待昆鵬開口。

我聽到了昆鵬的聲音。他用慣常表達滿足的口吻說:“這個房間還不錯啊!”似乎眼角眉梢還帶著笑意。緊接著是一陣拉開窗簾的嘩啦聲。

然後,我聽到了伊伊的聲音,帶著飛起來的開心:“無敵海景,太美了!這個價格真值!”

我的心縮成一團。我想把電話扔掉,卻感覺有種說不清的魔力把我的雙手牢牢綁縛在了手機之上。我頭皮發麻,毛孔噴張,害怕聽到自己不想聽到的一切,耳朵卻像不受大腦支配般用力傾聽著,就像好事之徒附在壁角偷聽鄰居吵架,不願放過任何細節。

我聽到伊伊打開了窗,電話那端傳來隱隱的海浪聲。我聽見他們擁抱,在麵朝大海的窗前擁吻。他們一定正傾聽著彼此的心跳,感受著漫山遍野的幸福。

我的胸腔像是被一點一點地掏空,悲傷再一次向全身蔓延開來。我滿心期待的電話,隻不過是昆鵬的誤撥。電話另一端的他,早已開啟了幸福人生的新旅程。世事亙古如此,從來隻見新人笑,何曾聽見舊人哭,就像當初遇見我,他便忘記了蕭湘。而我的悲傷,在昆鵬與我交往的那一刻起,便已有跡可循。

我再沒有傾聽下去的勇氣,觸電般按下了停止通話鍵。

突然有些理解了小籮的“緣分”之說:但凡虐心的旅程,總也不至於一無是處。這通電話,也許是上天送我的一份黑暗禮物,讓我終於切斷了對昆鵬那份不切實際的期待。我決定,與昆鵬和伊伊的這一頁書,我會用力翻過、訂死、再不回頭!

我上網找了家口碑還不錯的旅行社,訂了一個多月後從上海飛往多倫多的單程機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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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分為四個部分:真相,療愈,尋覓,生活是什麽?

本篇是“真相”的最後一節。

明天開始貼“療愈”。

謝謝跟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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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番橋 回複 悄悄話 謝謝!接下來可能會有些沉悶。
巴黎 回複 悄悄話 寫得很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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