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既往

零落成泥碾作塵, 隻有香如故。
正文

畢業舞會 (5) 追逐的山豹

(2020-01-15 22:57:58) 下一個

開學沒多久, 牟雨守圖書館的第一份工資發下來了,他毫不猶豫地買了一張月票。

 

都說捕獲到獵物的山豹無疑是幸福的, 其實有獵物可以追蹤的山豹子又何嚐不幸福?饑餓之所以可怕,是因為它摧殘身體,沒有目標的空虛更可怕,是因為它銷毀心靈,孤獨的牟雨現在就有一個目標, 找到綠裙子!

 

他拿著買到的月票, 心頭狂呼:茉莉花的綠裙子,我來了!

 

上次綠裙子是在中南大學門口上的車,走的是往東的方向,這是牟雨有關綠裙子的唯一線索。 他把搜索的目標集中在一點和一線上。 一點是中南大學的校舍, 一線就是上次坐過的公車線。每到周末或是周中有閑空的時間, 他就赴約一樣, 從漢江大學出發,坐上那條熟悉的公車線。 有時候他會在中南大學下車, 按照順序一次搜尋一兩片教學樓, 宿舍區, 職工宿舍。 有時候天光還早, 他會刻意多坐幾站, 再倒回來進中南大學晃一圈兒。 公車搖搖晃晃, 承載著他的思念, 即使沒有看到綠裙子, 公車仍然是他覺得和綠裙子最近距離接觸的地方, 那天的記憶如此清晰, 即使是閉著眼睛, 也能看到綠裙子嬌美的身影, 聞到她帶來的濃濃茉莉花香。

 

這樣巡遊都市的牟雨,沒有找到綠裙子,卻有另外一些收獲。

 

首先,他對這個都市慢慢熟悉了。窗外重複出現的鋼筋水泥不再是冷冰冰的龐然大物,而有了熟悉的人性的色彩,直線的力量,曲線的靈動,在變幻光影下不同的色彩,裏裏外外穿行的人流, 都交織成有生命力的華美樂章,

 

其次,他對形形色色的都市人有了一個更清楚的認識。和他從小生長的木魚村相比, 城市裏光鮮的外表,裹著的可能是一個或鄙俗,或平凡,或高貴的心,不一而足。有大小夥子坐在孕婦麵前假裝沒看見,不起來讓座位的;有老太太摔在街邊沒人扶的;有漂亮女郎因為坤包被車門夾住,揪住司機使勁打的;有穿超短裙,在車上大大咧咧地坐男朋友在光溜溜的腿上的。當然,也有街頭蒼茫地唱著傷心的歌賣藝的;有跑幾步上前牽著盲人,護著小朋友過街的;有笑逐顏開,卿卿我我,爽心悅目的;有白發蒼蒼,相互攙扶的,讓人肅然起敬的;有衣著整齊,麵色肅穆,為人生事業衝鋒陷陣的。

 

人生百態,包羅萬象,自己也是其中平凡的一員, 幾個月下來,牟雨已經可以平靜地把自己放在他們的“其中”了。這樣身處其中的融入感, 衝淡了他對綠裙子單相思的苦楚, 狩獵出征的都市巡遊也不是那麽令人失望和愁苦了。反而成為了他值得期待的時刻。找不找得到綠裙子,他也不那麽糾結了。本來就是 一個沒有影的事情。人隻能做他能做到的那一部分。剩下的就是: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的擺布,所謂緣分吧。

 

他就是在這種尋找成為習慣, 對結果幾乎無所欲求的狀態下, 看見了綠裙子。

 

有一天當他的眼睛掠過窗外, 一個綠裙子撞進了眼簾,是她!正是江曉拐進中南大學校門的一刹那,視力2.0的牟雨從自己坐的飛馳的公車上看見了她。絕對不會錯。那就是他朝思暮想的綠裙子!還是那襲綠裙子!謝天謝地。要不是她碰巧還穿了那條綠裙子,人影攢動之中,再好的視力也很難一下子抓住。

 

牟雨激動地大喊,“師傅,停車,停車!我忘記下了。我要去中南大學!”

 

司機哪裏會鳥他:“喊莫斯喊?!又不是出租車,叫走就走,叫停就停?等下一站!”。。。

 

汽車一停,牟雨跳將下去,瘋狂地往回跑。豹子發現獵物一樣的爆發。

 

可是太遠了。跑回到中南大學門口,已經是十幾分鍾之後的事情了。綠裙子早就不見了蹤影。進得中南大學的校門,裏頭一條大路。順著尋過去,叉開幾條分支。一條伸向學生宿舍區,一條伸向教學樓,一條通向教工宿舍。牟雨下意識地選擇了通往學生宿舍的那條。逛蕩幾圈,頭昏眼花,也沒看出個眉目。

 

買了個燒餅,找個地方坐下來,仔細尋思。兩次見到綠裙子,都是在中南大學門口。一次是往外走,一次是往裏走。兩次都是很輕便的裝束。這說明,中南大學十有八九就是她的活動根據地,即住所。如果是大學生,開學已經有一陣了, 多半會結伴出入,要麽和一兩個閨蜜,要麽和男朋友。這樣看來,難道綠裙子是教工家屬?

 

吃完燒餅,歇息一刻,牟雨又向教工宿舍那邊尋去。中南大學幾千教工,上萬家屬,分好幾個區居住。就是單單這片離校門口較近的高教宿舍區,也有十幾棟樓,不是瞎碰瞎撞能夠找得到的。

 

夜色降臨,快十點了,牟雨才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自己的寢室裏。這是所有的出征中最久最累的一次。但是,他很高興。甚至興奮得難以入睡。因為,他終於又見到了綠裙子。而且幾乎可以確定一個不太大的住所範圍。一門飄忽忽的心思,在就要絕望的時候,突然有了一個著力點。那種安慰是相當地大。

 

無依無靠是個非常悲慛的事情,人生是這樣,思維也是,原先一想到綠裙子,腦袋裏恨不得有半個江城,演電影一樣呼呼呼地閃過。而現在,他知道,她就棲息在那個綠樹成蔭的中南大學的大院裏。像一隻金絲雀,靜靜地等候著他的到來。等候著他的到來。牟雨,最後在一片寧靜祥和中睡去。

 

牟雨考分不算高,麵試勉強過關,被分到了少人問津的地球物理係。牟雨倒是不介意。除了從小被老師灌輸的“要成為一個偉大的科學家”之外,他本來就不清楚為什麽而讀書。看了那麽多人物傳記,發現科學家是人類的極少數。人們常說起談起的那幾個,更是鳳毛麟角的極少數。絕大數人都是平凡地活著。甚至絕大多數的科學家都是默默無聞地活著。地球物理就地球物理吧。

其實,大學是人的第二次出生。特例當然可以不勝枚舉。但是從大處來說,讀一個什麽專業,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你會形成一個怎麽樣的思維方式和生存技能。也就基本決定了一個人的職業和人生的走向。很多人最後從事的工作,都與大學學習的專業看起來沒有直接的關係,其實那種聯係是根深蒂固的。隻不過有時表現得比較隱秘罷了。這些,牟雨都還沒真正明白過來。

大學的學習看似鬆,實是緊。特別是對於牟雨這樣基礎差,又非要拿到獎學金日子才好過的貧困學生。所以,牟雨除了打排球,很少參加課外活動,更不要說跳舞,抓緊時間追趕周圍群星一樣的存在。

當然,他還偷偷保留了一個奢侈的愛好。就是找綠裙子。這件事他和誰也沒說。實在說不出口。如何解釋綠裙子的相遇?如何解釋那個上帝之手?

學習過於緊張,中南大學不能常去。但是隔一兩個星期,牟雨抽空還是要去逛一圈。大家都說他在中南大學那裏肯定金屋藏嬌,他總是笑笑“你們不要毀人不倦哈”。其實他也不知道,這樣傻找綠裙子,找到了又能如何?真的在大街上攔住她,獻上一束鮮花求愛嗎?那是必死無疑的炮灰自殺陣。魯莽的攔街男等同於尋死的撲街男。至少是現在,他覺得自己遠遠沒有準備好,真遇到,肯定緊張得哆哆嗦嗦。話說不清楚也罷,把人嚇壞了,後果更是不堪設想。

 

一隻山豹,哪怕是最溫柔的一撫,也可能會使金絲雀受傷。與其讓她受傷,還不如自己傷著。他也想過有什麽辦法可以讓自己自然而然地出現在她麵前。比方說,到中南大學來打義工?可是在他有限的工具箱裏,沒有一個辦法是合情合理又可行的。在他真正想好如何“自然而然”地和她相遇相識之前,找不找得到綠裙子,已經不是最重要的問題了。

他繼續習慣性地尋找。因為那樣會好受一些,就像一道無解的題, 即使是無謂的嚐試, 隻要沒有放下, 就會讓他有一種離答案就在不遠處等他的感覺


。。。   。。。

高教宿舍中心有一個人工湖。湖心有一個亭子,一條曲折的小路橋通著。圍著小湖是一圈十幾棟教工樓。牟雨已經在這個亭子裏待過好多個夜晚了。遠遠的,一排排的窗戶,他用眼睛掃過了無數次。那是不管用的。亮燈的,幾乎都拉上了窗簾。偶爾幾個沒拉上的,後麵多半是老頭老太的身影。到後來,他隻不過例行公事一般,恍恍惚惚瞟一眼,然後就靜靜地坐著在亭子裏遐想, 沒有特別的理由。 也許她就在附近,就在眼前這十幾棟房子中的某一個格子裏。

其實就算不在又怎麽樣?他隻想在這裏坐到最後一班車收班以前。靜靜地守護著,陪伴著林中那隻金絲雀。在陪伴中,他得到慰籍。在陪伴中,他得到安寧。

 

放寒假了,牟雨準備回家一趟。回去之前的那個晚上,他又一次坐到了湖心亭裏。那正是春節前期前一個十五。月亮很圓,風很輕。

 

牟雨抬頭看那明明淨淨的圓盤。空蕩蕩地懸在半空。溫和而寬容地向大地傾瀉下銀光,把他和大地籠罩在一起。像水一樣把他浸泡在其中,以一種無比包容的力量要把他溶解,銷蝕。再一點一點凝結,融合。融合在以湖心亭為中心的世界裏。整個世界都融成了一個整體。

大約是正九點鍾的時候,月光的角度正好穿過亭子頂上的一個鏤空的裝飾物,投射入水中,篩出一顆明晃晃的心形。在幾乎不能察覺的清風中,微微振顫蕩漾。牟雨心中一動。心形?水裏一顆心?為什麽以前沒有注意到呢?他從來沒有見過這麽美麗的月亮, 神奇的彷佛一個信號, 他忽然靈光一閃,順著亭尖的倒影望過去,正是一棟高教樓。恰在此時,高教樓背離湖麵的一側,傳來一陣劈裏啪啦的鞭炮聲。想是哪個淘氣的孩子,提前過年了。對呀,自己怎麽就從來沒有想過到樓的另外一邊去看看呢?乘著月光撩起的那股衝動,他信步尋著爆竹聲往樓的教工樓另一麵踱步過去。

一轉角,他就看見了綠裙子。

她正在三樓的一個陽台向下張望。估計也在好奇那陣突然的爆竹聲的來由。屋內暈黃的燈光從半開的門打過來, 把她的身形勾勒得圓潤而鮮明。 她朝著牟雨的方向望,牟雨一陣驚慌,不知道應該躲進周圍的小樹背後,還是繼續踱步,緊張讓他不由得停步,放輕了呼吸, 那個身影他在腦海中重播過多遍, 似乎已經熟悉了, 借著爆竹忽明忽暗的亮光, 即使是沒有穿綠裙子的時候, 他也能認出她優美的身姿和麵龐。。。是的,真的是她, 劈劈啪啪, 他貪婪的吮吸著空氣裏的爆竹味道, 好像這樣就能多吮吸一點她向他這個方向投放過來探尋的目光。 一會兒, 爆竹聲熄滅, 周圍恢複了黑暗和寂靜。 陽台上的綠裙子靜頓了一會兒, 回身進屋, 很快又拉上了窗簾,消失了。但這已經足夠足夠了, 那個嬌美的身影,早已呼嘯著湧進了牟雨的眼眶, 像一隻才剛受驚的山豹,一顆懸浮地心咚地回到地麵, 血液在他體內發足狂奔, 震蕩了他的全身。。。,

幸福來得太突然了!

 

找了半年多的綠裙子,竟然在月光的指引下,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他的麵前。這麽久, 他忽然有一種上帝的手撫摸了他的心靈的感覺, 山洪一樣的潮水在他的心裏流淌。心裏一條一條的溝壑,都被洪水衝開,衝散,衝勻,衝平。。。。

。。。   。。。

牟雨回到木魚鎮過了一個好年。親朋好友們的豔羨, 以前一起親密無間的小夥伴們的相聚甚歡, 都讓他感到無比親切和溫暖。

     
臨回漢江市的時候。姐姐姐夫來給他送行。姐姐是世界上最疼愛他的人。給他帶了一把吉他。是鎮上唯一的大學生,姐夫年輕時候用過的。很好的一把吉他。曾經是姐夫的摯愛。當年他追求姐姐的時候,就曾經一次次地彈起。如今,小鎮繁瑣沉重世俗的生活,已經讓他好多年沒有碰過一次琴弦了。

 

他很認真地說:“這個,送給你”。

這樣的寶貝,牟雨哪裏敢接,連連擺手說:“我不會啊!不會彈”。

“拿上吧,放在這裏,它就像一隻關在籠子裏的鳥。再動聽的歌喉,也唱不出好聽的歌來。浪費了。你把樹葉都能吹這麽好聽,一定能把這把吉他彈響。。。”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