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秋天和冬天,夏建勳兩次帶隊去打麅子。肉是有了,可是那麽多人,真的不夠分,還平白生出來不公平的抱怨。“凱旋歸來”,帶著冰天雪地裏的寒氣和一身舊傷的酸痛,夏建勳病倒了。
露露從幼兒園回來,就粘在爸爸的病床邊不肯挪步子。她摸摸爸爸滾燙的額頭和紮人的胡茬子,眼淚汪汪地說:“爸爸,我給你唱歌,你好好睡覺。”
嗓子疼得說不出話來,夏建勳搖搖頭,示意露露別離他太近,怕傳染她。青蓮過來把孩子領到旁邊的屋子,然後轉身端來一碗中藥,扶起夏建勳,給他灌了下去。
“叫你逞能。四十歲的人了,和小夥子不能比,又有那麽多舊傷。唉,怎麽這自然災害就過不去了呢?趕上日本人那時候了,吃不飽肚子的滋味,我可是記一輩子。”青蓮嘮叨著。
夏建勳清了一下嗓子,啞著說:“你出去別瞎說。人現在都豎著耳朵等著別人說錯話呢......”他痛苦地吞了一下口水,接著道:“你也快出去吧。我馬上還要下連隊。你要是再病了,露露怎麽辦?”
“好了,我知道。你別說話了。你這樣下什麽連隊?我給你開病假條。這次不去行嗎?”
夏建勳搖搖頭:“你不知道.....算了,再說吧。你快出去。”
沈陽軍區搞“兩憶三查”(憶階級苦,憶民族苦;查立場,查鬥誌,查工作)活動,推出雷鋒為典型。這個年輕人四處“憶階級苦”,是沈陽軍區樹立的標兵人物。
哈軍工也緊跟風向,搞起來“兩憶三查”,經常有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在大會上進行冗長的訴說,而“三查”則開啟了對別人過往經曆和出身的“大起底”。搞得人心惶惶的。夏建勳對這些東西十分反感,但是也不敢多說。不然被扣個反對“三麵紅旗”(社會主義建設總路線,農工業生產大躍進,人民公社)的帽子,被貼大字報,被批評處分還是小事,對夏建勳來講,最怕的是被關押、下放。他別的顧不了那麽多,他要顧好自己的家人。他如果不在,青蓮要辛苦死了。青竹的婆家近一年也不太平。她公公被批為白專典型,“隻拉車不看路”的技術派,婆婆被人揭發是地主家庭出身。好好一個家,經常愁雲籠罩。
夏建勳的一些想法,隻得自己琢磨消化,連青蓮都不敢分享。像是內部文件提到蘇聯領袖赫魯曉夫對大躍進和人民公社的公然批判,從旁證實夏建勳對這幾年國家政策的質疑不是沒有道理的。如今,中國和以往的蘇聯老大哥鬧翻了,和西方世界為敵,隻有亞非拉的赤貧和戰亂中的朋友們。夏建勳是經濟學專業出身的,他暗自搖頭,但腦子裏一片混亂。
越想越頭疼。剛剛吃了退燒藥,捂在棉被裏,夏建勳開始出汗了。他閉上眼睛,昏昏欲睡。忽然,一陣猛烈的拍門聲將他驚醒。他聽見青蓮開了門,青竹氣喘籲籲地說:“大姐,我家出事了。你幫著看看寶寶哈。”
“怎麽啦?怎麽啦?”青蓮驚叫起來。
夏建勳一個骨碌從床上爬起來,披著棉衣就出了房門。
青竹看了一眼夏建勳,叫了一聲“姐夫”,眼淚就下來了。“公公被批鬥,婆婆想不開,臥病不起。今天他們還要公公去參加檢討大會,鄭亮和他們理論推打起來,傷了一個人,被抓起來了。我......姐夫,你想想辦法啊。”
夏建勳一邊穿衣服換鞋,一邊說:“我去派出所看看。青蓮,要不先把孩子們送到肖冉那邊吧?”
“你戴上帽子啊,剛發了一身汗!”青蓮追著他遞上棉帽:“我送好孩子也過去。”
青蓮的心砰砰直跳。她們倆叫醒了午睡的露露,給她穿得厚厚暖暖的,往她的小背包裏塞小人書和玩具,匆匆忙忙出了門。
夏建勳騎著車,頂著冬天的寒風,還沒到派出所門口,心裏就一沉------派出所小院子裏裏外外全是廠子裏的工人。他在人群外鎖好車,擠了進去,一眼看見青竹的公公鄭師傅被幾個人推搡圍攻。
“你們冷靜!幹什麽啊?這是派出所,不是鬧事的地方,住手!”夏建勳說著就上前護在了腦袋已經在流血的鄭老師傅身前。一個帶著藍色毛線帽的女工正好一個巴掌扇過來,沒打倒夏建勳的臉,但是尖利的指甲在他脖子上抓出來幾條血痕。
“幹哈?幹哈?你以為是當兵的就可以不講王法啦?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到哪個朝代都是這個理兒!”那個女人齜著齙牙叫囂道。
“當今是共產黨領導的社會主義,哪裏是什麽王朝王法,你這位女同誌說話要當心!你擾亂公安執法,是要負法律責任的。”夏建勳厲聲嗬斥。他個子夠高,聲音沙啞卻反而透著一股子狠勁兒,讓周圍的人群一下子安靜下來了。尤其是他的一身軍服,在老百姓眼裏,就是和公安一頭兒的。
“哎喲喂,我太苦命了......”那個女人一看形勢不對,立馬坐在地上撒潑:“我苦命的爹娘啊,幾代貧農受剝削。我苦命的男人啊,為了大躍進犧牲啦......你這個短命鬼啊,也不護著咱兒子。現如今,誰都可以騎在我們孤兒寡母頭上拉屎撒尿啊......我苦命的兒子呀,為了革命身負重傷啊......”
眼淚鼻涕頓時在她被寒風吹得皴了的臉上流淌。周圍的人看了呱噪起來,指指點點,搖頭跺腳,甚至跟著抹眼淚的都不少。
“解放軍也不能不講道理吧?”有人叨咕了一句。
夏建勳正查看鄭師傅的傷口,聽到這話,鎮定地轉身說:“這位同誌說得好,有政治思想水平。毛主席早就教導我們,要從實際出發,從事實著手,看問題一分為二。事情到底怎樣,應該由執法機關判定和處理。我們不應該幹擾他們的工作。每個人在社會主義建設中都是螺絲釘,都有自己的位置。大家應該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上,盡快投入到生產和革命鬥爭中去。至於剛才發生的事情,就聽公安局的同誌們的。難道你們圍攻派出所,是不相信公安人員的公正公平?不相信黨領導的這支隊伍的能力嗎?”
人群沉默了。夏建勳再加一句:“幹擾公安人員辦案,也是違法的行為。不信你們去看看法律條款。執法和在戰場上衝鋒一樣,你們想想,如果我們的戰士在衝鋒,有人擋在他們前麵,是不是影響戰鬥?算不算反動?是不是反革命?誰要擔這個責任?有人嗎?站出來?”剛才激憤呱噪第一大群人忽然鴉雀無聲啦。夏建勳又加了一句:“沒人站出來就趕緊散了,回到自己的革命崗位上!”
那個女人驚慌失措地看著快速散去的人群,坐在地上呆住了。夏建勳上前扶起她,說:“大媽,有話咱們慢慢說。我知道你也不容易。”
“解放軍同誌啊,你要給俺做主!”她一把揪住夏建勳棉襖的袖子,又嗚嗚地哭了起來。
派出所的門開了,裏麵走出來一個女同誌,讓大家進去說話。她對跟在最後的夏建勳說:“同誌,幸虧你來了。不然,今天我們才兩個人值班,搞不了他們。真是太邪乎了,打架傷人又不是第一次,而且傷得也不重。”
“受傷的人呢?”夏建勳低聲問。
“就近送哈軍工醫院了。”
正在這個檔口,青蓮和青竹也趕來了。夏建勳拉住青蓮說:“受傷的人在你們醫院,你去家裏拿點錢,和青竹去安撫一下。這邊我來處理。小心說話,不要再激起矛盾了。你等等。”
夏建勳拉住那個女工,說:“這是我愛人,在醫院工作。她會照顧你兒子的。找最好的醫生,費用你別擔心。他的健康最重要,對吧?”
女工看了一眼一臉正氣的青蓮,有點退縮,似乎兒子的命都在她手裏攥著一樣。於是她臉色立馬變了:“大夫啊,求求你,好好給俺兒子瞧瞧,別留病根子。俺媳婦也快生了。哎呀,命苦啊......”
“好,我這就去打招呼,你放心吧。你們好好處理事情,晚一點就可以來醫院探望他了。”青蓮安撫道。
“哎,哎。”女工點頭道。“你們都是好心人,不向那姓鄭的一家子,狼心狗肺啊。我命苦啊......”她隨即又開始了一輪哭訴,把夏建勳也看呆了。他示意青蓮她們先走。“我馬上就趕過去,放心。”
在派出所了解了具體情況,發現其實女工的兒子隻是被拉得胳膊脫臼了。幾番安撫和保證了賠償之後,女工看了一眼夏建勳,說:“我就是覺得解放軍同誌講得有道理。這個老反革命還嘴硬。等著,對你們的鬥爭不會就那麽完了的。”
派出所所長隨後趕到,握著夏建勳的手滿口感謝,說他幫著解了圍,也安撫了群眾。夏建勳搖搖頭,勉為其難地用幾乎全啞的嗓音說:“別客氣,應該的。”
“我記著了。以後有事兒支一聲。”所長拍拍夏建勳的肩膀道。
夏建勳告別所長,帶鄭師傅去醫院處理頭上的傷口,看著他鬱悶的神情,心裏也堵得慌。可是,他都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剛才那個女工的話,搞不好並不是簡單的口頭“威脅”。不過,現在想不了那麽多了。夏建勳急忙跑去找青蓮,問問打架的人的胳膊情況如何。等他得知那人已經回家了,才鬆了一口氣。
“你臉色好差啊,坐一下,我給你倒杯水。”青蓮扶著夏建勳坐下。
“沒事,趕緊回家吧?我擔心露露。”夏建勳喝了口熱水說。“露露大了,心思多起來。我看她今天有點被嚇壞了。”
“你先回家躺著。我去接露露。”青蓮有點擔心地說:“你不會被牽連吧?現在真的有點如履薄冰的感覺,好像一點點突發事件都可能引起大問題。這世道怎麽啦?”
夏建勳拍拍青蓮的手,搖搖頭說:“我也看不懂。不過,你真的別在外麵瞎說。”
“好啦,我才沒那麽傻呢。我忙都忙死了,沒空多說。回家吧,唉,你還在發燒。”青蓮摸了摸丈夫的額頭,心疼地說:“你可別倒下。”
夏建勳笑笑:“向毛主席保證,不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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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純屬虛構,原創作品,未經許可請勿轉載,謝謝!
狠同意!
夏建勳這個角色的設定大有味道,夏建勳內心矛盾和困惑,對國家政策的質疑,有不敢表達。這種局限和束縛顯出時代的苦悶和無奈。
青竹婆家陷入的困境,讓人感到無力和焦慮,也映射了整個社會的不穩定和動蕩。
可可在《如絮》中傳達出對於政治現實和社會不公的反思。是那一代傷痕文學和反思文學的延續。
在如今極為有意義,值得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