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道人家

上海人,曾是資深聯邦移民官,盡管在異域,仍辛勤在母國文學園地耕作,現是美國中文作家協會終身會員。著書立說百餘萬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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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遊樂居

(2024-03-22 10:57:21) 下一個

春遊樂居

作者  強頌今

 

今年北加州的春天姍姍來遲,COVID-19被趕走了,似乎它的餘威仍在,倒春寒仍在砭著人間的三月天。幾個月來,我被雨季連綿的淒風苦雨堵在家中,憋得慌,再不出去走走,眼看心中的芳甸就要長草了。

我要去曠野,去沐浴春陽,去傾聽春風,去領略春色。總算雲開日出,這個周末天晴。在幾十個一日遊的目的地中,我選擇了加州州府Sacramento附近的樂居(Locke)。我對樂居情有獨鍾,因為它是美國鄉村地區保留最為完好的中國小鎮,它有一個美稱‐Legacy Town。就是這個Legacy把我抓住了。Legacy可以指金銀也可以指財寶,但在樂居,它珍藏的是中華的文化和精神。

    我駕車駛進春天的陽光中。駛過幾條高速公路後,我的車被加州快速道160牽引了過去。道路瞬間變窄,成了雙向行駛的單車道。車速慢了下來,車窗外的景致不再是一閃而過,而是一幅幅美景歡喜地迎著我來,留戀地送著我去。春風已給這片土地披上養眼的新綠, 春陽已給這片土地鍍滿富麗的光澤。隻見牛在草地上徜徉,碧綠的草地一直鋪向天際。河,Sacramento 河,在我的左手邊細浪翻滾地流向遠方。160公路的前身是防洪排澇的河堤, 是我們先輩華工的傑作。一百多年前華工在Sacramento三角洲築起幾千哩長的河堤,將50萬英畝的沼澤地建成加州最有價值的農田。把加州建設成全美國的糧倉,我們的先輩居功至偉。我以崇敬的心情行駛在160號公路上。心情激動,難以自抑,在160上,我接連停了三次車。我久久地站在路邊,任春陽哄幹我被淚打濕的臉龐,任春風意味深長地吹進我胸懷。我貪婪地把大野上綠意氤氳的田畦,把公路邊婆娑多姿的綠樹,把河中間活潑奔放的浪花都攝進我的手機,我把這萬千景色儲存在我手機裏,我把難忘的審美愉悅珍藏在心中。我的車向光陰的深處開去, 遙想當年, 飲水思源,我的感恩如公路邊Sacramento 河的河水滔滔不絕。

    160號公路帶著春天泥土的芬芳把我和一批又一批拜訪者引進樂居小鎮。今天在樂居接待我的是樂居基金會的秘書長謝先生和土生土長的孫小姐。我30年的好朋友Charles也特地趕來當我的導遊。謝先生中等身材,方正的臉龐紅潤飽滿,臉上很少皺紋,講話中氣十足。他藏著的年齡,不慎被棒球帽兩側爬出來的幾綹灰白頭發拱了出來。畢竟是秘書長,他對樂居知之甚多,簡直就是樂居的百科全書。

謝先生把我們領進Locke Boarding House。這裏是樂居基金會開會的地方,也是樂居綜合博物館。樓下大堂,四壁掛著樂居早期的人物照片。我從中文學校的學生畢業照裏看到早年風華正茂的華裔青年。我從一家四口的家庭照裏看到樂居的一位締造者-Lee Bing-的尊容。我看到老先生在安靜地讀報,看到年輕女孩穿著漂亮的衣服在街上戲鬧,看到樂居民眾在這塊土地上安居樂業。可能是同為炎黃子孫,我與他們很有眼緣。我把自己想成他們中的一員,與他們同呼吸共命運。博物館還展出早年的生活用品。用餐的碗碟、漁夫的蓑衣、農耕的器具、敲更的木魚,我屏神瞧,悉心聽,我仿佛聞到樂居百多年前的生活氣息。我的思緒裹挾著對前輩的緬懷,緩緩融入早年的樂居,謝先生涓涓如流的講解成了話外音。

    “樂居”這個浸潤在溫馨中的名字是中英語結合的產物。“樂”音譯於Locke,它是當地一個大家族的姓。“居”乃漢語居住地的縮寫。

1869年美國東西大鐵路全線貫通後,從鐵路工地上撤下來的一萬多名華工兵分三路,一路打道回國,一路奔走美國各地,一路來到被稱作為Sacramento River Delta (薩加滿都河三角洲) 的這裏。當時這個三角洲是一片荒涼的沼澤地。千百年來橫臥在這片沼澤地上的Sacramento 河和San Joaquin河給這片平坦的土地帶來的隻是洪災和澇災。鐵路華工來美之前大都是農民,他們有著豐富的治水經驗,他們從鐵路工人秒變回農民以後,操起老本行,築壩修堤,馴服了狂躁的兩河。當時有一大部分華工住在Walnut Grove 鎮。1915年Walnut Grove被大火燒毀。那個時候排華法案禁止華裔擁有土地,華裔先輩為生存計不得不從地主Locke家租了7英畝的土地,建成了這個以Locke家的姓為名的小鎮。

 

樂居小鎮在排華的腥風血雨中頑強崛起, 逐年擴展到14英畝, 樂居成了華裔心目中的聖地。這裏不僅有磨坊、屠場、飯館、客棧、戲院、中藥鋪、雜貨店,還有中文學校和郵政局。到了20世紀上半葉,樂居鎮已是人氣旺盛,熱鬧非凡,不僅增設了賭場、鴉片館,還開了幾家妓院,被當地人稱為加州的“蒙迪卡羅”。當時以華裔為主的居民達到600多人,商賈往來,集市鬧猛,人口最多時膨脹到1500人。樂居儼然成了一個主要出產梨子外加蘆筍和蕃茄,產品相對單一的農業大鎮。可是二次世界大戰後,樂居驟然蕭條,人口降至70人,華裔僅剩個位數。

    樂居的主要建設者是廣東中山藉人士。國父孫中山先生每次赴美,在舊金山稍作停留後,便乘船沿Sacramento ,來到三角洲一帶的Isleton、Walnut Grove、Courtland, 宣傳反清主張,籌集民間捐款,運籌帷幄,決勝千裏之外。中山先生領導的辛亥革命推翻了滿清王朝,成立中華民國,三角州堪稱中山先生的海外根據地。那時候盡管還沒有樂居,但有很多香山籍(1925年改名為中山縣)人士,他們是中山先生忠實的擁躉。就是這些誌士建起了樂居,並在樂居成立了國民黨支部。

由於排華法案的打壓,全美華裔人口幾十年來一直停滯在十二萬至十五萬人之間。二次世界大戰開打以後, 美國集需兵員補充前線,當時有兩萬多名華裔青年參軍,華裔成了為美國而戰的一支生力軍。樂居的青壯年大都離家奔赴前方,樂居隻剩下老弱病殘者。謝先生用不褒不貶的中性口吻說: 青年人打完仗,國家給了很好的福利,他們在外見了世麵,就不願再回來定居。後繼乏人,成了樂居走向衰弱的主要原因。

由於樂居的土地是租來的,再加上排華法案像一座大山壓在華裔頭上,因此當時華裔興建樂居僅是一時之舉,他們心心熱熱保持著中華文化,仍想著落葉歸根,因此,樂居最初的五十多幢房子,地基都很淺,地上的建築都是用木板拚搭而成的。

樂居的主街,目之所及的房屋,盡顯年代的滄桑。加州絕大部分民居都是木結構, 但通常的木結構民居有水泥石灰和鐵絲網包裹,外牆還會刷上油漆, 木結構被藏了起來。而樂居的木結構房子, 板壁原封不動地裸露在表層,沒有這個和那個的保護, 不卑不亢, 落落大方, 十分本色。樂居大部分房子兩層樓,沿街還有騎樓,廣東四邑地區的民居與美西粗獷的屋宇融為一體。這街屋簡樸,無市容可言的樂居小鎮,純樸, 厚道, 是中華民族風格和精神的寫照。

    一條不足百米長的Main Street我漫步了足足三個小時。我在光陰的深處逗留, 樂而忘返。我走進樂居紀念公園,在高聳的華工紀念塔前留影。我參觀大來賭場博物館(Dai Loy Museum)和俊英工商總會博物館, 就像走進先輩的生活圈, 與他們同喜共悲。我在中文學校博物館裏逗留的時間最長。盡管這所學校隻有一間教室,但教室裏的課桌椅子都排列整齊, 課堂保存得如此之好,令人感佩。隻見黑板上還有粉筆的印跡,好像一堂課剛上完似的。這堂課上的時間真是夠長, 坐在教室裏, 我似乎還聽到朗朗讀書聲。走出教室, 我眼睛一亮。我的目光被學校門口左右兩尊塑像吸引。萬師之尊孔子和國父孫中山,中國曆史上的兩大偉人,在這裏莊嚴地守護著中華文明。

樂居曾經倔強過, 要強過, 因而也輝煌過, 璀璨過, 時至今日終究敵不過歲月的無情, 它老態畢露, 我心裏不禁升起幾縷悲憫之情。可是, 樂居不接受憐憫, 你聽, 街屋後邊大榕樹上傳來的鳥鳴依然清脆, 你看, 迎麵吹來的春風依然颯爽。鳥語不老, 春風不老, 樂居精神不老。走在先輩開拓的樂居街上, 我倍受鼓舞。先輩的音容笑貌像春陽曬在我身上, 我感到親切和溫暖。先輩建樹的業績彪炳美國史冊, 我感到自豪和振奮。

美國的老百姓是厚道的,他們與我們一樣感恩華工對美國做出的巨大貢獻,他們誠心保存樂居原貌,誠意維護中華文化。1990年,曆史紀念意義重於生活居住意義的樂居小鎮被命名為美國國家級的曆史地標National Historic Landmark,便是明證。

告別樂居, 已是傍晚時分, 我從光陰的深處緩緩駛出, 此刻, 西邊的天空已被晚霞渲染得五彩繽紛, 樂居也被染了。它遺世獨立, 多姿多彩, 屹立在美國鄉村的原野, 像一顆明星閃著綺麗的光芒, 照耀後來者前行的路。

 

(2023年5月21日《世界日報·周末刊》首發)

 

作者簡介

強頌今,又名強頌錦,筆名厚道人家,美國中文作家協會終身會員,美國華文文藝界協會會員,前美國聯邦政府資深移民官,自2015年起,發表數百篇小說、散文和隨筆,2021年出版長篇小說《留美色戒》,2022年出版長篇小說《紐帶》, 2023年出版報告文學集《美利堅見聞》, 長篇小說《道釘傳奇》已在2024年年初付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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