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思錄》

豈有文章傾社稷,從來佞幸覆乾坤。
正文

第31章 毒地

(2021-07-29 08:07:24) 下一個

  完成了蒼翼的遺願,邵凡暫時留在了瑺州等待白琳娜前來匯合。

  這裏距啟崠市隻有不到半日的車程,盡管他恨不得立即動身去找魁手,但想起曾對白琳娜信誓旦旦的約定,最終還是覺得要說到做到。

  他在市區找了家旅館住下,隨身攜帶的假身份證終於派上了用場,身份證上的他戴著副眼鏡,看上去文質彬彬的模樣,可又讓他覺得幾分滑稽,每當他戴上眼鏡對著房間的鏡子望著裏麵儼然一副好學生模樣的自己,對被學校掃地出門的他來說真是一種莫大的諷刺。

  在賓館裏百無聊賴的宅了幾天,等來等去白琳娜總算打來了電話,可一開口就是讓他再等兩天,說是總部那邊有事暫時脫不開身,完了之後立馬趕來。

  邵凡信以為真,可結果卻是讓他一等再等,從三天變成五天,從五天又推遲到一個禮拜,折騰得他簡直沒脾氣,真想不再等她一走了之,畢竟是她不遵守約定遲遲不來,自己也沒有必要繼續浪費時間。然而畢竟狼刃斬不在身邊,就這樣去找魁手不僅難有勝算,而且就算打敗了他,倘若他對基地的事情死不開口也無可奈何,最終還要靠白琳娜的記憶傳輸裝置獲取情報,這次行動關係到他營救夏諾妍最重要的線索,絕對容不得出半點差錯,隻有和白琳娜一同前往才能確保萬無一失,如此想來,他心中日漸積累的焦躁也隨之冷卻了下來。

  想起自己的房錢隻續到了明天,邵凡掏出錢包點了點為數不多的幾張百元鈔票,準備下樓去旅館前台把房間再續兩天。

  到了樓下前廳,隻見旅店老板娘正和前台收銀的大姐聊著天,兩人一本正經的說著什麽,連邵凡過來都沒注意到。

  “聽說了嗎?”老板娘低聲對前台大姐說,“外國語中學那邊堵了好多的學生家長,舉著橫幅發起簽名要求學校搬遷,上麵派警察去疏散都沒用,現在連防暴特警都出動了。”

  “這麽大動靜?”前台大姐驚訝道,“真不知道那些當官的怎麽想的,難道學生家長是恐怖分子,用得著帕特警鎮壓!”

  “可能是心虛想把這件事盡快壓下去吧,但估計隻會起到反效果,家長們為了孩子什麽豁不出去啊,這事鬧得越來越大,弄不好要上電視呢。”說到這,老板娘不由歎了口氣,“還好我家小源前年就從瑺外畢業了,真是可憐現在那些孩子的家長,孩子正是生長發育的時候,成天在毒地上的學校上學,這不是拿刀子割他們的心嗎……”

  “什麽毒地啊?”一旁的邵凡好奇的插話問道。

  老板娘扭過臉來,看到邵凡手裏拿著錢包,不由微笑道:“小夥子又要續房嗎?等的人還沒有來?”

  邵凡點了點頭。

  “再續幾天?”

  “續三天好了。”邵凡把錢和房卡放在了前台上,接著又問:“那個……剛才聽你們說什麽毒地上的學校,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老板娘把房卡重新刷了下遞回給邵凡,“還不是外國語中學的新校區被汙染的事嗎,都鬧了好一陣了……”

  邵凡聽她說,瑺州外國語中學因為舊校區要改造成商業區,市政府重新劃了一塊地用作建設新校區讓學校搬遷過去,待今年9月份新校區正式落成投入使用,到年底不過才三個多月的時間,就不斷有學生出現惡心嘔吐、頭暈乏力、眼睛紅腫、肚子疼以及紅疹等症狀,校園的空氣總是帶著股酸臭味……後來有家長得知,學校周邊以前是三家生產劇毒化工產品的化工廠,工廠搬離後,市政府決定將這塊土地在環境修複後用於商業開發,計劃給一家開發商做大賣場,但開發商發現這裏的土地有嚴重的汙染問題,於是就放棄了。之後市政府將土地劃給瑺外做新校區,想利用學校來提升附近地段的價值,帶動周邊經濟發展。學校方麵一開始並不知情這裏的環境問題,就聽之任之的搬了過來。

  隨著一些學生不斷出現身體異常的症狀,家長們開始擔心起來,紛紛帶孩子去醫院做體檢,結果前後參加體檢的六百多名學生中有將近五百名被查出了各類疾病——皮炎、呼吸道炎症、甲狀腺結節、淋巴腫大或結節、血液指標異常……個別學生甚至查出淋巴癌、白血病等惡性疾病。

  同時家長們聯係環保組織對學校周邊的土地做的環境檢測顯示——地下水和土壤中多種化學汙染物嚴重超標,汙染最嚴重的氯苯含量在地下水和土壤中分別超過法定標準94000多倍和78000多倍,四氯化碳超標也有26000多倍,其它化學汙染物超標也有數千倍之多,這些化學物質都是世界衛生組織早就認定的明確致癌物。

  知道結果後家長們徹底坐不住了,集體向學校和市政府反映情況,希望學校盡快從毒地上遷走。但市政府並未理會,反而想把事情盡快壓下去,禁止家長們繼續在學校外抗議集會,禁止市裏其他中學接收瑺外的轉學生,甚至有傳言禁止當地醫院再給瑺外的學生做體檢,以至於醫院後來隻要是穿著校服的學生都不敢再接收……於是學生們在明知身體受到毒害的情況下仍不得不堅持上學,他們戴著口罩上課,不敢喝學校的水,不敢吃學校的食物,都是家長給孩子送午飯、帶水喝。而家長們也始終未曾放棄,頂著壓力繼續在學校前進行抗議,隨著加入抗議的家長越來越多甚至還有些老師也罷課參與進來,防暴特警們終於出動了,坐著一輛輛警車,帶著防暴盾牌進了學校,一字排開在校門口嚴陣以待,嚴控“閑雜人等”進出校門、聚眾滋事……

  

  邵凡聽完,心裏既震驚又不可思議,對老板娘的話半信半疑。

  他出了旅店,到對麵的一家小餐館吃了頓午飯,發現鄰桌的兩位客人也在談論著外國語學校的事,你一句我一句的說著,令邵凡終於有些坐耐不住,想著整天呆在房間也是閑著無事,不如親自去趟那所學校一探究竟。

  離開餐館,他便順著大街朝北走去,還未走到外國語學校,不遠處一座雄偉壯麗的雙子大廈倏然映入眼簾,令邵凡不由駐足仰望,心生讚歎。

  好氣派的大樓啊!在一片林木環繞中拔地而起、傲然矗立,在藍天白雲之下顯得巍峨壯闊、氣勢磅礴。

  邵凡一邊觀望一邊繼續沿著大街朝北走去,待漸漸走近,才終於瞥見大樓正門前那閃亮的羅夏國徽標誌。

  當知道這座雙子大廈原來是市政府大樓的那一刻,邵凡不由頓住了腳步,原本想去外國語學校一探究竟的好奇驀然冷卻了下來,心中對毒地事件的所有不可思議也隨之煙消雲散了,一切的疑惑和不可思議都似乎在這幢雙子大樓那壯麗軒昂的巍巍雄姿中找到了答案。

  顧然四盼,這裏坐北朝南、綠水環繞、空氣清新、林木簇然,簡直就是塊風水寶地,而在城市的另一個地方,學生們卻仍在毒地上的學校堅持上課。於是這樣的一幅場景不禁在邵凡的腦海中浮現——冬日冷冽的寒風中,一群群學生家長們打著“遠離毒地,救救孩子”的橫幅聚集在校門外的大街上抗議疾呼,而這幢雙子大樓某個豪華舒適的辦公室裏,但見談笑風生間熱騰騰的茶杯中隨著陣陣茶香升起的嫋嫋輕煙……

  邵凡抬起頭久久凝望著這座雙子大樓,突然覺得像在仰視著一座高高的大山,除了歎服於“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令人高山仰止外,心中還有幾分沉重的壓抑之感,這種感覺就像是作為一介平民百姓從它身下路過,它的存在仿佛提醒著自己在它麵前有多渺小多卑微,應該感到多麽自慚形穢,應該在它的不嚴自威和恢弘偉岸麵前感到多麽的震懾與敬畏一般,最好是連膝蓋都變得酥軟。

  朗朗乾坤,泱泱羅夏,邵凡不由自問,在這個國家的廣袤大地上,哪裏不是一座座地方政府辦公大樓或辦公大院如將天地日月之精華集於一身般宏偉壯觀的崛然而起?報紙上某市的一座市政府辦公大樓,儼然大洋彼岸某個超級大國的總統府;造價40億的S省省會J市政府大樓,其規模浩大排名世界第二大單體建築;P市的一座區政府辦公大樓,其夢幻奢華的造型神似世界上唯一九星級的酋長宮殿酒店……如此這般,不勝枚舉,拿著納稅人的錢,卻在裝點自己的門麵,如此高大上的存在感,如此集天地日月之精華的辦公條件,難怪每年那麽多高校畢業生削尖了腦袋也要趨之若鶩的爭著去考公務員。

  然而試問,一些人對屬於身外之物的辦公設施都如此要求甚高、競相攀比,當麵對誘惑和利益時他們是否會委屈了自己?當麵對危急和險難時他們又會心係民眾還是顧著自己?

  邵凡想起了多年前K市那場慘烈的大火,還有火災中那句“讓領導們先走”和最後留下的289具孩子的屍體。

  那天K市的中心劇院座無虛席,十五個模範班的少年兒童在這裏向市領導和區領導們作匯報演出,正在表演文藝節目的時候,舞台的光柱燈烤燃了幕布,著火的碎布片紛紛從舞台上方掉落。台下的同學們一陣騷動,交頭議論。

  ‘保持安靜,坐著別動。’有人高聲喊道。於是孩子們聽話的安靜了下來,但大火很快蔓延開來,偌大的劇院霎時變成了一座火場。

  據一名被老師舉上窗台逃生的五年級男生回憶,當時他剛上完洗手間,回到劇場一看,無數的火花正從天花板往下掉,一位領導模樣的大人,拿著話筒喊:‘不要亂,不要動,讓爺爺叔叔們先走!’另一位在火災中救出12名學生,自己的兒子卻葬身火海的舞蹈教師回憶說:當時市裏的一位領導,舉著話筒喊:‘孩子們都別動,讓領導們先走!’

  在場的省石油管理局的一位副局長,驚魂未定的從火場逃離後,一頭鑽進轎車絕塵而去,經過消防隊也不下車報警。騷亂中一位領導更是鑽進劇院廁所後把原本可容納三十人以上的廁所反鎖頂上,任憑外麵的孩子哭喊也不開門。另外還有十多名市局領導,麵對大火引發的混亂,他們不是以身作則維持秩序疏散人員,而是爭先恐後的奪路出逃。

  事後發現,在許多孩子的屍體上,有不少成年男人的大皮鞋印,也有成年女人的高跟鞋踩穿的血洞……

  那場火災過後,人們曾期望在火災原址建造一座紀念館,以此對那場悲劇和死難者永遠的祭奠和懷念,然而多年過去了,紀念館一直沒有出現,隻有一座空蕩蕩的廣場和當地政府本想全部拆除但在民眾的抗議下隻保留了前廳的劇院舊址。

  光陰荏苒,逝者無言,時至今日那場火災似乎被人遺忘在了記憶的角落,建設紀念館的事也幾乎無人再提,而在千裏之外的另一座城市裏,當化工廠搬遷了,土地空出來了,坐在尊貴敞麗的辦公大樓裏的人輕輕一揮手,便把被汙染的毒地劃給了學校建設新校區。一所市重點中學對一個地段的發展帶動是迅速的,新校區周圍的地價、房價也必然隨之水漲船高。當周邊的地價樓市高了,GDP便源源而來了,政績也跟著上去了,仕途自然就一片光明了,而花錢去建設一座火災紀念館能給他們帶來什麽呢?難道讓人們永遠去銘記那句振聾發聵的“讓領導們先走”嗎!

  望著高高的雙子大廈,邵凡由衷的感到在這個國家,有些人的存在是那麽遙不可及、高高在上,猶如天庭的眾神般俯瞰著世間的芸芸眾生。

  普天之下,滿是一片令人陶醉的盛世繁華,正如貪汙腐敗屢禁不止,根深蒂固的專製一家獨大,言論自由早已寫入憲法卻仍是一句空話;經濟的增長終於不再下滑,正如一塊接一塊的“地王”不斷刷新著成交記錄的天價,而一個個年輕人卻在為了一套屬於自己的房子而拚命掙紮;人們在政府的帶領下勤勞致富做主當家,政府的辦公大樓越蓋越高、觸目驚心的社會貧富差距卻在越來越大,大多數人活了一輩子也不知道選舉權在哪;這邊製定了豪情萬丈的扶貧計劃,那邊卻在欺上瞞下的用數據造假!甚至一些地方“劫貧濟富”把扶貧款項冒領給有房有車的人家。

  這片養育了一代代羅夏兒女的土地,如今竟讓人感歎活不起也死不起,節節攀升的地價連墓地都被殃及,許多老人為了給子女買套房結婚不惜掏空積蓄,回頭卻發現自己幾乎買不起一塊方寸之地以供安息。

  多少人響應號召齊心走向富裕,日以繼夜如螻蟻般付出著自己廉價的勞動力,到頭來辛苦打拚一輩子掙來的錢卻大都買了房子為國家貢獻GDP,為地方官員慷慨奉獻著升官上馬的政績。

  賣地何太急,強拆無所懼,把一個個農民趕離土地,把一座座房屋夷為廢墟,低價收來的土地高價賣出去,原始的資本迅速累積,其轟轟烈烈與羊吃人的圈地運動可堪一比,甚至全國各地出現一例例自殺甚至自焚抗拒強拆的悲劇。

  帶血的GDP下誰在哭泣?

  又是誰在一遍一遍的吹噓——這個國家的經濟崛起是全世界絕無僅有的奇跡,是政府帶領人民走向繁榮盛世的豐功偉績。

  這盛世,究竟是誰人之幸誰人之殤?又到底是誰的天堂誰的地獄?

  一股憂憤之情鬱積在胸口,邵凡站在那,兩手不由緊握著拳頭,但終於還是無力的鬆開了手。

  麵對眼前的雙子大廈,麵對這座官僚主義的大山,他明白自己現在根本無力改變什麽。天下那麽大,專製森嚴的體製將這個國家籠罩在一張參天巨網之下,民眾們在勞碌奔波中早已自顧不暇成一盤散沙,就連他一直走到現在的最大動力不也是為了救出夏諾妍嗎?如果不是這個讓他豁出一切的理由,曾經那個連在班主任跟前都感到緊張畏懼的他又有什麽勇氣選擇這條不是逆來順受而是以身犯險的道路呢!

  帶著一種深沉的無力感,他知道自己是時候轉身離開了。

  或許多年之後,隨著時代的發展周圍陸續蓋起比這座雙子大廈更高更氣派的大樓,在一片高樓林立中,有人會忘記它曾經俾睨眾生的震撼,會見慣不慣它這般居高臨下的偉岸,甚至會嘲笑一些人當初對它煞有介事的憂憤和不滿。

然而樓是死的,人是活的,在曆史的滄海一瞥中,權力的真正麵目浮出水麵也許隻是如此短暫而昭然,然後便重新潛沒於這暗流奔湧的世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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