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長水,貴平沒了後顧之憂,到了搬家那天春天的病也全好了,娘倆屋裏屋外張羅著來幫忙的親戚朋友,之前給貴平刷牆的那個春天隔了一層的四表哥楊俊也來了,他騎來了一個倒騎驢的板車幫著一趟趟拉東西。
春天與他多年未見,這次見麵感覺他的變化還是很大的。想當年在初中時楊俊可是個能打架立棍兒的人,他那時個子就已經長起來了,站在操場上人高馬大的,再加上他長的濃眉大眼,頭發還理了個當時流行的小板寸,整個人看起來有種凶猛的氣勢,很多低年級的同學看見他都繞路走,覺得他不像是個好人。
春天那時一心求上進,對這個學習差隻會打架鬥狠的表哥毫不上心,所以兩人幾乎沒什麽來往,要不是後來那次春天因了他的名頭跟那個小混混曾偉化解了紛爭,春天自己都差點忘了楊俊這個表哥。
楊俊中學畢業後去了技校,混到畢業出來卻到處找不到工作。那時他爸澤田已經下崗了,為了生活不得不租了人家的人力自行車天天在城裏拉人掙倆辛苦錢。那幾年煤城到處都是礦上的下崗職工,政府為了安置他們,引進了這種人力自行車,美其名曰“神牛”或租或賣給下崗的工人讓他們再就業。
楊俊自以為當了幾年混混,有些個講義氣的兄弟,開始時是半分也看不起他爸給人當車夫的這份活計,以為自己可以憑著人脈幹些個大買賣,可是他跟著那些哥們們跑了幾個所謂的大買賣,最後卻都沒有掙到錢。
說到底就算是黑社會他混的也是在最底層的那種,他又不像那些光棍子,沒有正經家人,敢舍了命跟著老大殺人越貨,他身後可是有一大家子人,他爸雖說一輩子老實巴交的,可是也絕對不會容許他真的進黑社會給人當打手,更何況還有他堂大爺澤文,那是煤城的頭腦人物,怎會放任楊家子弟去做這麽沒出息的事情!所以楊俊折騰了一陣子,黑的白的都沒趟出什麽門道來。
澤田見了也著急,他前頭三個小子雖說各自的廠子也不景氣,但好歹還都能有個崗位,當著工人拿份工資,到了這個老四,他自己不爭氣愛打架鬥毆,再加上趕得時候也確實不好,市裏頭正是爆發下崗潮,哪兒哪兒的廠子都是隻開人不要人,要給他找個安身立命的地方真是作難啊!
澤田思來想去沒什麽辦法,隻能還是去找大哥澤文幫忙,他家前頭那三個當年也都是澤文幫著給送進廠子的,這次他雖然知道為難可也無他法可想。澤文那時正忙著市裏租賃製的掃尾工作,聽了澤田的事,略一思索就給他出主意說,讓楊俊先去學個駕照,然後自己跟相熟的出租車公司打個招呼,就讓楊俊之後去當出租車司機得了。
澤田聽了心中還有些不妥貼,問道:“哥,現在咱市裏都是像我這樣蹬神牛的,拉趟活才兩塊錢,平時沒遠道誰打出租啊,那起步價就五塊錢呢!小四兒去幹這個能掙上錢嗎?”
澤文笑了,給他解釋說:“你放心,出租車以後會越來越多的,神牛這個就是市裏沒辦法,一時之間安排不了這些下崗的人才弄出來的權宜之計,現在那些大城市滿街跑的都是出租車,哪裏還有咱這樣的人力車了,過幾年這神牛在咱這兒也得給取締了,別的不說,就是這市容市貌也過不去不是。
就因為這樣我之前才告訴你,不要拿錢去買那神牛車,省得以後打水漂。你離退休沒兩年了,先在這上麵辛苦點混著,到了退休年齡就有國家給發退休金了,那時候管它什麽神牛,你就安心養老就行了。
小四兒這不一樣,他還年輕著,學會開車也算是門兒手藝,先讓他開上出租掙錢養活自己,日後他要是認學,我再給他找個地方去學修車,咱市麵上的車以後隻會越來越多,市裏都有計劃日後抻頭建幾個修車廠呢,他有了技術就不怕沒飯吃。”
這番話說得澤田欣喜萬分,趕緊回家催著楊俊去學車了,自此後楊俊就當上了出租車司機,算是正式步入了社會,幾年中也規規矩矩地娶妻生子,從個不羈不馴的毛頭小子蛻變成了一個本分的成年人。所以春天現在見到他,心中不禁暗暗感歎,從前的楊俊是個混小子,但是卻有一股生機勃勃的精氣神兒,現在他成熟了,長大了,然而也,平庸了。
當然平庸並沒有什麽不好,他如今也是能夠扛起一個家庭的男子漢了,春天看著他這時正高高興興地按著貴平的指示把支在窗外的那個鐵架子鋸下來,那原本是春天他家冬天用來在外麵放凍肉凍魚的,算得上是個天然的冰箱,現在他們搬家貴平就說不要了,讓楊俊鋸下來拿回去隨便他做什麽用吧。
楊俊一邊鋸一邊笑嘻嘻地跟貴平說:“大姑,你真不要啦,這東西可挺沉呐,就是賣廢鐵也值倆錢兒!”
貴平趕緊說:“不要了,你最後和小走廊裏的那個碗櫃子一起都拉你家去吧,怎麽處理你看著辦。”
楊俊聽了嘿嘿一樂說:“大姑,我來幫你搬家,這倒成了給我自己幹活了,你看,你這麽些好東西都不要給我了。”
“都給你拿走,哪有啥好東西,你不嫌棄就行!大姑這搬家的力氣活還不全指著你給我幹呢嘛!”
貴平嘴裏跟他客氣著,心中也是著實愛惜他,楊俊這孩子心眼好使,別看他小時候淘氣,這長大了是越來越知事了,心也挺細,會過日子,知道愛惜東西,是個本分孩子。所以貴平又裏裏外外搜尋了一陣子,找出了好些可留可不留的東西都給他堆成一堆兒讓他拿走。春天見這樣,便把原先一直放在自己床上的一個半人高的大熊玩偶,那是一年過生日譚梅梅送她的,她也沒怎麽玩,後來貴平就用個大塑料袋子罩著,所以這大熊還跟新的一樣,
這時抱起來也放到了那些東西上麵對楊俊說:“四哥,這個你拿回去給你兒子玩吧。”
楊俊更高興了,搓著手說:“哎呀,這玩意兒好啊!不過你侄子現在還不會坐著呢,這熊比他可大多了。”
“沒事兒,等他大了再玩唄。”
“那行,那我要了,我估摸你嫂子能挺高興,先夠她玩一陣子的了。”
春天笑了,看來四哥還挺疼小嫂子。楊俊這邊又一句一句地問起春天在德國的故事,聽到新奇處禁不住瞪圓眼睛哈哈大笑,春天見他眉飛色舞的樣子也跟著樂,心想,嗯,這時的四哥又有了當年在中學立棍兒時的風采。
兩人說著話,楊俊那邊鐵架子也鋸得差不多了,他招呼了兩個幫忙的親戚讓他們過來幫把著點,他想法把架子順著窗戶拽進來,這架子上原本鋪著木頭條子,他怕拽的時候散了,就說先拆了拿進來,誰知剛掀開蒙木頭的塑料布竟在底下發現了一塊四四方方的大理石板子,
他把它拽進來放在窗台上說:“我說剛才就看著底子上不平,原來是這個板子在底下!大姑,你這放個板子幹啥?”
“啊,”
貴平答應著過來,看了看說,“哎喲,這怎麽還有這麽個東西,我都不知道是啥年月放進去的。”
春天也走到窗前看,那是塊有著花紋的理石板材,上麵已經積滿了塵土黑泥,但是隱約還是可以看出那上麵的綠色波浪紋路。春天愣了愣,這是那塊小學時她同高遠一起去理石廠偷來的綠波浪啊!那時的情景和那時他們說的話一下子都湧到了眼前,這塊理石板一分為二,他們各自保存以做未來接頭的暗號。未來,春天現在就站在未來裏,他們真的分開了,然而卻再也不需要接頭了。這塊她曾認為美輪美奐的綠波浪也已經麵目全非,成了一塊髒不拉幾的石頭。
春天苦笑了一下,曾經的那些事,那些人,那些東西,都過去了,它們都成了光陰裏的故事,何必再留戀!春天深吸一口氣,把臉扭開,
耳邊聽著楊俊說:“大姑,這石頭你要是不要,我就拿家去壓酸菜缸啦啊!”
“你拿去,你拿去!”貴平說。
上集寫得好悲苦。長水一生的遺憾啊。舒雅會不會是最後告別的時候才來見長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