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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連載《此世,此生》第八章

(2021-07-25 08:53:46) 下一個

喧喧鬧鬧的各種體育比賽終於都結束了。到了五六月間,學校黨委正式在全校宣布全麵開展整風運動。自從今年二月和三月裏毛主席在國務會議和宣傳會議上做了兩個“關於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報告後,黨內的整風運動就已經初見端倪了。這兩個報告迅速地在全國的各級黨委傳達,並要求以後還要把報告的精神繼續在全體黨員和廣大群眾中間落實貫徹。

這次運動的中心思想是反對黨組織內部的脫離群眾的官僚主義,不從實際出發的主觀主義和不團結各民族,各黨派乃至不團結全黨的宗派主義,這三種現象被並稱為黨內的“三害”。針對知識分子黨員,這次運動還特別提出了,要求他們聯係工農群眾,分清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的立場,克服個人主義和自由主義的傾向。

 

所以實際上從二月份起在東北人大的校園裏關於這次政治運動的討論就已經在黨內黨外展開了。 隻不過長水既不是團員也不是黨員,再加上他本身也並不很關心這些政治風潮,所以這幾個月來,他都是全身心地沉浸在他的愛情裏,兩耳不聞窗外事。

如今轟轟烈烈的整風運動終於正式地在他們的學校拉開了帷幕,從五月下旬開始,各個係,各個班級就陸續在黨內和黨外開會,集中地批判“三害”,號召大鳴大放,要求黨員個人都要展開嚴肅的批評與自我批評。

長水的班級也是每天下午基本都在開會,開始,長水認真地學習了這次運動的內容,他很為黨的這種自我批評的勇氣而震動。他覺得我們的黨並不自護其短,英明的毛主席一針見血地指出了解放後十年來黨內漸成的這“三害”,並立刻發動人民群眾共同來鏟除,這是什麽樣的胸襟和氣魄!他這幾天在會上聽到了很多同學們提出來的,“三害”造成的缺點和錯誤,這些都令人十分痛心。

他這才意識到了這次整風運動的必要性,非如此,不能阻止“三害”的持續蔓延,不能挽回很多黨員因為脫離了群眾而犯的錯誤。不過盡管他從心裏擁護這樣的運動,覺得這確實是利黨利民的好事,隻是他個人因為一向對政治活動有些隔膜,沒有高屋建瓴的眼光,大多數時間都隻生活在自己的小圈子裏,所以在班級的會議上,他自問沒有什麽有建設性的意見和想法,便一直保持了緘默。

 

隻不過當他單獨和舒雅在一起的時候,兩人會自然而然地討論各自班級和係裏每天在會議上發生的事情。一次,他們又散步到了湖邊,長水便對舒雅毫不保留地說了自己的看法,他說:“我必須承認我以前對這些運動有些偏見,覺得總有些人整人的嫌疑,可如今看來,是我想得太過偏激了。事實證明我們的黨是真誠的,是有自我批評的胸襟和勇氣的,是真正心係人民的。我為自己以前的狹隘感到慚愧。在黨需要我們這些黨外的同學提出自己的意見時,我才發現自己從前對政治的漠視,以至於現在不能給黨組織提出任何有價值的建議。”

可是,令他感到意外的是,一向政治新聞敏感度很高的舒雅,這次聽了他的話卻表現出了不置可否的態度。長水發現,她的眉宇間有些憂慮的神情,當她聽到長水並沒有在會上發言時,竟還微微鬆了口氣,她說:“你這樣做是對的,沒有什麽好的意見,就最好選擇沉默。其實你也不用為此感到慚愧,我反而覺得你還是繼續做那個不問政治的韓長水要好些。”

長水不解,問她道:“為什麽這樣說?難道你覺得這次整風運動並不像我剛才想的那樣簡單嗎?你們新聞係一向消息靈通,總能看到內參消息,是不是有什麽事情讓你覺得不對勁兒,我這幾天都感覺到你好像有些不安。”

舒雅搖搖頭說:“我隻是看到這次運動特別要求知識分子黨員要分清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的立場,心中就有些擔心。你知道,不管怎麽說我們家的成分都是資本家,每次聽到資產階級這四個字,我總歸是有些不舒服的。”

長水知道,方家在解放前是長春有名的大資本家,舒雅的父親名下曾經營有麵粉廠,紡織廠和西藥房。不過與那些惟利是圖的商人不同,她父親的家國情懷很重,當年曾抱有實業救國的理想。後來看到國民政府的貪腐,很是失望,所以轉而暗中幫助以共產黨為代表的進步力量。新中國成立後,政府肯定了他的功績,把他定性為愛國的民族資本家,並請他到市政協去任職。

如今聽到舒雅是憂慮這個,長水便笑著伸手過去握住了她的手,舒雅的手指微涼,長水知道她心中的苦,他安慰她說:“其實你又何必想那麽多,像你父親這樣愛國的民族資本家,前些日子不是還有新聞說,周總理賦予他們‘紅色資本家’的稱號嘛。你看,資本家也可以是紅色的,是革命的。我相信,你父親作為這樣一個紅色資本家是有利於我們的社會主義建設的,他也和我們所有人一樣,懷有偉大的共產主義理想。”

舒雅點了點頭說:“我也知道,自己可能是神經過敏,可是無論如何,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總還是有差距的。另外,”

說到這兒,她略一遲疑,用手把被風撩起的發絲攏到耳後,接著說道:“我最近讀內參消息,發現現在外界對黨內的很多問題攻擊得越來越猛烈,甚至有些很極端的民主黨派人士要求取消黨的絕對領導,還有一些資本家提出定息要拿二十年這樣的要求。我看到這些意見很是心驚,你說這樣下去,黨內會不會亂?又或者這場運動最後將再次演變為左右派之爭?”

長水聽她這樣說不禁大吃一驚,他沒想到,黨外人士的意見已經提到了這樣尖銳的程度,一時間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舒雅見他不答話,抬起眼睛來看他,她看到長水眼中無法掩飾的震驚,便低下頭來輕輕地歎了口氣說:“我知道你一直都不太關心政治,對這些事情也全不留意,不過這樣也好,我總有種不太好的預感,所以你以後在會議上不管怎樣都要克製自己的情緒,不要發言。我這個周末就回家去,再向我爸爸了解了解情況,不知道他們政協那邊怎麽樣了,希望他沒有說什麽過激的話。”

長水聽她輕聲囑咐,長長地出了口氣,點頭說:“也許你是對的,我沒想過問題會這樣複雜,如此看來,這場運動竟前途未卜。我雖然對這些政治問題不甚了了,但也一向最不喜歡派別爭鬥,你放心,在會議上我不會亂講話的。隻是,”

長水停了一下,舒雅見他神情關切,追問道:“隻是什麽?”

“隻是你們新聞係一向是政治運動的前沿,開會時討論是不是很激烈,有沒有波及到你?”長水忐忑地問。舒雅勉強笑了一笑說:“討論的確很激烈,現在有很多同學主張用寫大字報的形式來批判黨內的‘三害’,不過還好,目前還沒有人提出要寫分辨無產階級與資產階級立場的大字報。隻是,我想,隨著運動的推動,這樣的大字報早晚是會出現的,到時候我的資產階級出身也許會被人抓住不放,我的處境恐怕就會難。”說完,她的眉頭微微皺起,轉過臉去,把目光投向了遠處湖麵上的夕陽。

長水順著她的目光望去,遠遠的天邊,太陽斂了渾身的光芒,隻留下一個橘紅色的背影,在起了薄霧的湖麵上,漸漸西沉。它好像是帶著濃濃的倦意,再也無力照亮和溫暖這個人間了,就想這樣慢慢地睡去。而在天的另一邊,一鉤銀白色的月亮已經升起,沒有光輝,隻是淡淡冷冷地掛在了天邊。長水心底裏升起了一種淒涼,他伸長手臂攬住了舒雅的肩膀,把她拉進自己的懷裏,舒雅長歎了一口氣,把頭靠在他的肩上,他們兩個就這樣坐在湖邊的長椅上,久久無語。

 

到了六月中旬的時候,舒雅的擔心變成了現實。六月八號人民日報發表了社論《這是為什麽》,這篇社論從當時的國務院秘書長助理盧鬱文收到的一份匿名恐嚇信開始說起,直截了當地指出了,目前的階級鬥爭還遠沒有停止,尤其是在思想戰線上。

社論引用了革命老前輩何香凝先生的話“今天是新時代了,在共產黨和毛主席的領導下,我們走上社會主義。難道在這個時代,也就一切都是清一色,再也不會有左,中,右了嗎?不會的。有極少數人對社會主義是口是心非,心裏向往的其實是資本主義,腦子裏憧憬的是歐美式的政治,這些人就是今天的右派。”

文章繼而把矛頭直指各民主黨派和高級知識分子,認為他們中的極少數的右派想要借著此次整風運動向共產黨和工人階級的領導權挑戰,妄圖孤立共產黨。這篇社論一出,就好比是吹響了打擊右派的號角,全國各級黨組織從開始的聽取意見轉而變成了對右派的全麵反擊。

東北人大的黨委也不例外,在全校範圍內開始組織全麵地反擊右派的活動。長水他們現在每天還是開會,隻是內容全變了,現在是由黨支部啟發教導,讓廣大同學們正確認識形式:從對階級鬥爭思想的模糊,到逐漸明確這場階級鬥爭的尖銳複雜和不可避免性;由對一般是非的辨別,到進入到對毒草的批判鬥爭。

這的確是一次激烈的思想鬥爭,每個係每個班都就之前那些在會上發過言和寫過大字報的同學的言論進行了深刻剖析,從中判定出哪些人是心懷叵測,反黨反人民的右派分子。

長水班裏也劃出了一個右派,是出身富農的陳凡民。陳凡民在之前的整風會議上,用數學的方法分析認同了當時著名的國家經濟研究所的研究員顧準的觀點,即:“在計劃體製裏根本不可能完全消滅商品貨幣關係和價值規律。”

凡民沒有想到,在現在的反右運動中,這成了他被認定為右派的依據,因為提出這個觀點的顧準已經在不久前被劃成了反對社會主義經濟體製,破壞中蘇關係的特大右派。繼而又有一些“有才”的同學聯想到了凡民的富農出身,說他這是替富農家庭反攻倒算。於是一頂右派的帽子被牢牢地戴在了他的頭上。

親曆了整個過程的長水覺得自己的頭腦裏很混亂,他不明白,為什麽在短短的一個月裏,浩大的整風運動就變成了反右運動。他想問,對黨的意見還能不能提?哪些能提哪些不能提?標準由誰來定?即便是之前個別同學的言論有些過激,可他們真的就應該被從此戴上反黨反人民的右派帽子嗎?長水不相信有那麽多的同學竟是從心裏反對社會主義的。

最起碼,他可以肯定,他們班上的陳凡民同學不是。長水是知道的,凡民是個典型的書呆子,他的愛好就是埋頭在書堆裏,刻苦地演題和鑽研。他的理想一直都是希望畢業後能用自己的學識報效祖國,為社會主義建設貢獻力量。這樣一個人,就因為他從學術的角度認同了一個經濟規律,就要說他是居心叵測地反對黨的領導嗎?長水不相信!

在批鬥陳凡民的會議上,長水幾次忍不住想說話,他認為這樣有目的地把髒水潑在一個青年大學生的身上是極其不負責任,不公平,甚至是惡毒的行為。他忽然覺得,周圍的這些對陳凡民口誅筆伐的同學們都變得很陌生,前幾天他還以能同這樣一群有理想,有抱負,心靈高尚的人在一起學習而自豪,可現在,他看到每個人的臉上都變了樣子,他們或猙獰,或狡猾,或惡毒    ——或者也有真誠。

是的,長水一瞬間感到遍體生涼,在他周圍的每一個人,他們竟然大多數是真誠的!他們都真正的相信自己曾經是被這個狡猾的右派分子蒙蔽住了,竟沒能及時地看破他險惡的居心!他們真誠地認為,這場鬥爭是對每個人的考驗,他們急於證明自己在社會主義的風浪裏站穩了腳跟,他們是在正大光明地去戰勝一切離開社會主義的錯誤言行!

意識到了這一點之後,長水開始感到可怕,他發現自己什麽都不能為陳凡民說了,因為不管他說什麽,都幫不了凡民了。而他自己,輕則會被認為是幼稚的受蒙蔽者,重則就可能被當作是右派的同黨,這兩者於他於凡民都隻是有害無益的。

長水感到絕望,他看著凡民無助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聽著從四麵八方傳來的批評聲,他不時摘下眼鏡,用手絹擦試著厚厚的鏡片。直到所有人都發表完了他們的意見,凡民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站起來,帶上眼鏡,用有些顫抖的聲音一字一句地說:“我沒有反黨,反人民,反社會主義!相反的,我一直全身心地熱愛著這一切!今天你們給我戴上右派的帽子,我無力分辨,可我相信我們的黨,我們的曆史終將會還我一個公正的!”說完,他拿起筆記本走出了教室。

之後,教室裏麵有片刻的沉默,長水不知道大家此刻心中都在想什麽,是否會有起碼一點點的愧疚?可是,也許並沒有,因為他聽到班長張東的聲音在說:“陳凡民很顯然還沒有認識到自己的錯誤,我會把大家的意見和他的態度都如實地上報給校黨委,我們等待黨委的處理意見吧。散會!”

 

長水渾渾噩噩地走出了教室,外麵仍然是花香撲人的春天,可他卻好像聞到了泥土腐敗的味道,看到了那鮮花下麵埋葬的屍骨。短短的一次會議,十幾個青年共同合謀葬送了另一個青年的未來。長水也為自己的懦弱而愧悔,他覺得他和其他同學一樣是這場陰謀的同謀者。

隨後,他又想到了舒雅,不禁心中狂跳,不知道她可還好?長水微有些踉蹌地奔向新聞係,他知道這個時間,舒雅他們的會應該也差不多開完了。他到了舒雅的教室門口,就看見他們班的同學正三三兩兩地走出來,長水在人群裏焦急地尋找舒雅的身影,終於他看到舒雅一個人拿著筆記本低著頭走了出來。長水被她落落寡歡的神情嚇壞了,他想,舒雅不會也……。

這時倒是走在舒雅後麵的王丹丹先看到了長水,她推了推舒雅說:“韓長水來找你了。”舒雅猛抬頭,對上了長水焦急又憂慮的目光,她立刻就明白了他在想什麽,於是就衝長水輕輕搖了搖頭,勉強微笑了一下,以示沒事。長水這才放下心來,他等舒雅走近,低聲問:“還好吧?”舒雅點頭,然後示意他邊走邊說。

 

他們兩個人一路並肩走著,本來剛才都覺得有千言萬語要同對方講,可這時卻又一時無語。就這樣沉默地走了一會後,舒雅先開口說:“我們還是去南湖吧,我覺得心裏很悶,也許到那邊看看湖水會好些。”

長水點頭說好,就陪她一路走到了湖邊。坐下來後,長水才關切地問舒雅:“怎麽樣?你們班今天劃出右派了沒有?有沒有人攀咬你?”

舒雅的眼裏流露出悲傷的神色,她望著遠處的湖麵說:“沒想到真的被我猜中,這次運動果然變成了鬥爭。隻是我沒想到是,最後竟然發展到了這樣全麵地反擊右派的地步。我們班這次劃出了兩個右派,一個是宣傳委員王實,一個是班長郝進平。他們兩個在反‘三害’時聯合寫了一份大字報,就民生和經濟建設問題給政府提了意見,他們認為,黨內的個別黨員脫離人民群眾,無視農民疾苦,不從實際出發,隻是照本宣科地把經濟搞得一團糟。”

說到這兒,她歎了口氣,有些自嘲般翹了一下嘴角接著說:“我當時還覺得,他們的意見雖然有些過激,但反映的情況卻是真實的,如果能夠引起重視,未嚐不是一件好事。可是,今天他們兩個因為這張大字報被我們全班同學一致通過劃成了反黨的右派!想想真是滑稽,他們當初提這樣的意見,出發點難道不是為了黨好嗎?怎麽現在突然就成了反黨,反人民了?

我不明白,可我卻不能說話。因為,你知道嗎,今天在會上雖然沒有人提議把我也劃成右派。可是,卻有人發言說,很看不慣個別同學的資產階級作風,吃穿都高人一等。解放都快十年了,資本家竟然還拿著天文數字的定息,過著奢靡的生活。你想,這裏麵的個別人是指誰,我又能說什麽,難道跟他們講當年公私合營時這是政府給我爸爸的權利嗎?一切都變了,連一個月前的事到今天都能變得麵目全非,我還能指望跟他們理論十年前的合同嗎?真可悲!”舒雅有些激動,語氣裏全都是失望。

長水又何嚐不是呢!他們這些人對這個國家,這個黨傾注了所有的愛和信任,他們還都這樣年輕,這樣剛直,麵對著這些政治漩渦,還遠沒有學會,也不願意去學,如何隨波逐流。可是在黨的光輝裏,他們又是如此的弱小,什麽都做不到,隻能在內心裏讓失望,愧悔不停地折磨揉搓。

長水沒有別的辦法,隻好輕撫舒雅的手說:“你的苦,我懂。我們班今天也把陳凡民劃成了右派,我知道不公平,可也沒能為他說一句話。眾口鑠金,積毀銷骨,我們的出身不好,想要大聲說句公道話都怕惹禍上身,更何況你還受到了別人莫須有的指責。那些人這樣說你,難道就沒有人為你辯駁的嗎?”

舒雅聽著他的話,慢慢平靜了下來,說道:“倒還有幾個能明辨是非的同學替我說了幾句話,李建軍,你可能還不認識,他出身很好,父親是老革命。李建軍這個人平時不太愛說話,可我沒想到他今天竟這樣維護我。說我父親是有名的愛國資本家,解放前就是黨的朋友,幫黨做了很多事。如今拿定息那也是政府當年就規定了的政策。提這樣意見的人明顯就是混淆事實,有分裂黨和民主人士的嫌疑。他的這幾句話還是起作用的,後來的會上就沒人再咬住我不放了。”

長水點頭,這是他第一次聽到李建軍的名字,他從心底裏感謝建軍在舒雅困難的時刻挺身站出來維護了她。他安慰舒雅說:“你看,明白事理又敢於說話的人還是有的。我們不能放棄希望,也許不久我們的黨就會意識到這次反右的規模過大,牽扯過廣了,那些被劃成了右派的同學就有希望了。”

舒雅轉頭看著長水,神情黯淡,她搖了搖頭說:“我看沒那麽簡單,咱們先等著看黨委最後對那些右派同學的處理意見再說吧。我覺得有些冷,咱們回去吧。”長水知道她是心裏冷,而這種冷是無論他們兩個靠得多近也溫暖不了的。他順她的意,同她一路走回學校去了。

 

反右運動整整進行了兩個月,全校每個係每個班都有學生被劃成了極右或中右分子。之後中央下達了對於學生右派的處理政策,學校就又組織全體同學學習。校黨委也忙著製訂具體措施,抓緊布置任務,落實對右派學生的處理:對於那些中右學生實行留校改造的措施,允許他們跟班學習,但右派定性要寫進檔案,畢業後根據表現另行分配工作。而那些被認為是極右的學生則要先被送去勞動教養幾年,認識到錯誤後,可再回校讀書,不過要從一年級重新讀起。當然檔案上更要注明,極右和勞教,畢業後視情況分配工作。

 

在學習和討論黨委的處理政策時,長水班上的很多同學都極力稱讚黨的政策寬大,本著改造而不開除的原則給那些右派同學一條自新之路。可長水卻在暗暗發抖,他們班的陳凡民因為不肯承認加在他身上反黨反人民的罪名,所以被劃成了極右分子。那麽按照這個政策,他將被送去勞動教養!什麽時候能回來還要看他的認罪表現。是不是說,如果他一輩子不簽悔過書,便一生就此失去了人身自由?這真是雷霆手段!

長水沒想到,對待一個還沒步入工作崗位的青年學生竟是這樣的不容情!還讓他沒想到的是,陳凡民平時看起來是個老實人,除了學習,一般話都不多。可這次,態度竟然這樣頑強,麵對批判,麵對懲罰,始終不肯低頭。這樣寧折不彎的錚錚鐵骨讓長水敬佩。這個老實人有自己不容他人踐踏的尊嚴,有獨立的人格,他堅定而悲壯地守衛著自己的精神家園,沒有退縮,沒有媚俗。這是淩駕於物質世界之上的人格,是一個真正的人存在的價值所在。

 

長水深深為凡民的品格折服,在凡民被押解離校的那天,長水去送了他。短短兩個月的時間,凡民瘦了許多。寬邊的厚底眼鏡在他臉上顯得過於寬大,好像是一種重壓。凡民默默地提著行李從宿舍出來,他要走到校園的西門去,那裏正停著準備送他們去勞教的卡車,長水在後麵叫住了他。凡民回頭,有些詫異地看著長水,他沒想到今天會有人來送他。

長水走近他,伸手過去接過了他的行李說:“凡民,我送送你。”

凡民微愣了一下,任由長水從手中拿走了行李。他疑惑地看著長水,直到看到長水眼中殷切的懇求,他心中一熱,原來這個世界還沒有全部顛倒!自己誓死堅守的東西,還有人懂得,還有人尊重。他們都沒說話,默默地並肩而行。

快到西門的時候,凡民停下來對長水說:“我到了,把行李給我吧。謝謝你來送我,而我,也許不能和你說再見了。”

長水心頭大震,他聲音有些哽咽地對凡民說:“凡民,別說謝謝,我當不起。你要堅持住,好好生活下去,隻有活著,才能等到平反的那一天。我們一定會再見的!我堅信這一點!”

凡民點了點頭,目光清明了幾分,他先接過了長水提著的行李,然後伸出右手,認真地對長水說:“好,那我們就活著再見!”

長水緊緊握住了凡民的手,堅定的說:“活著再見,一定!”之後他目送凡民走出校門,和其他被劃成右派的同學一起上了卡車。

等人都到齊後,車慢慢地開走了。長水在校門口站了很久,他的內心翻滾著驚濤駭浪,這一群人就這樣被帶走了,他們因言獲罪,從此將開啟苦難的人生,越是堅守自己的人格,便越會為世所不容。這是橫亙在人性和世俗之間深深的矛盾,我們每個人都活在抉擇之中,可是,不管我們怎樣選擇,對於人性和世俗,我們總有一方是錯的。

 

送走了這些所謂的極右分子,學校裏的反右運動暫告一段落。學生們的日常學習生活又大體恢複了正常。可是經曆了這場轟轟烈烈的從整風到反右的運動,所有的人心裏都仿佛是缺少了一角,他們原本簡單,單純的大學生活就此結束了。

每個人現在都懷抱著複雜的心事,小心管製著自己的言行,發表任何意見都最好以《人民日報》馬首是瞻。全校上下一片整肅,從活躍的政治積極分子到像長水這樣的無政治追求者,無一例外。在這樣壓抑的氣氛中他們走過了一九五七年的夏天。

快放假的時候,為了能放鬆一下心情,長水和舒雅一起去看了場電影。那是部印度電影,名字叫作《拉茲之歌》。電影裏麵有權有勢的大法官拉貢納特信奉這樣一種哲學:好人的兒子一定是好人,賊的兒子一定是賊。這種出生陰謀論最終害了他自己的妻兒。他的兒子拉茲被誘騙成賊,雖然得到了愛情的救贖,可是在改邪歸正的路上,卻又為社會所逼迫,無路可走,不管是心靈還是肉體都隻能一直奔波在流浪的途中。走出影院的時候,長水和舒雅的耳邊還都回響著電影裏麵那首著名的插曲《流浪者之歌》:

到處流浪,到處流浪,

命運喚我奔向遠方奔向遠方,到處流浪。

孤苦伶仃,沒有依靠,我看這世界像沙漠,它四處空曠沒人煙……

我和任何人都沒來往都沒來往,

活在世界舉目無親和任何人都沒來往,

好比星辰迷芒在黑暗當中,到處流浪……

命運雖如此淒慘,但我並沒有一點悲傷,

我一點也不知道悲傷,

我忍受心中痛苦事幸福地來歌唱有誰能阻止我來歌唱。

命啊……我的命運啊我的星辰,

你回答我,為什麽這樣殘酷捉弄我?

到處流浪,到處流浪,

命運喚我奔向遠方奔向遠方,到處流浪。

舒雅輕挽著長水的胳膊,小聲哼唱著這首歌,兩個人緩緩地走在亮著路燈的街上。長水聽著舒雅那好似低語般地詠歎“奔向遠方奔向遠方,到處流浪。”他長出了一口氣說:“有時候,我也會發奇想,如果我們能放下所有的羈絆,背起行囊奔向遠方,到處去流浪,也未嚐不是一種自由。”

舒雅停下了腳步,他們剛好站在一盞燈下,她抬頭看著長水瘦削的臉頰,橘色的燈光使他臉上的線條顯得柔和了許多。她這次沒有像平時一樣,笑他這個“詩意的浪漫主義者”又在發夢,而是好似自語般地輕聲說:“是呀,自由,如果能夠奔向遠方,如果流浪能夠得到自由。”她的眼神迷蒙,好像透過長水的臉,透過燈後麵的黑夜,看到了遠方自由的天地。

長水當然知道舒雅心中的迷茫,因為在他自己的心裏也是一團的灰色,比之舒雅隻多不少。他伸手輕輕蓋在了舒雅失神的眼睛上,為她頌詠裴多菲的《自由與愛情》:“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

舒雅把他的手慢慢扯下來,貼在了自己的臉頰上,她溫柔地說:“長水,有你真好。”

長水看著舒雅的長發在燈下都染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色,他沒有動,任由舒雅牽著,心卻恢複了平靜與安詳。他想,如此便好,我們至少還擁有彼此,願,歲月靜好。路燈把他們兩個鎖在了自己的光暈之中,使他們不能逃走去奔向遠方流浪,而此時他們自己也已經不想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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