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正文

上古小說《朝歌》8:路祭

(2023-04-23 14:06:28) 下一個

本文故事發生在公元前1100年,華夏大地在商文明的最後一位王商受(後稱商紂)統治下,農耕,青銅,禦馬,和甲骨文都登峰造極,而底層賤民們也陷入了一個充滿了絕望和恐懼的深淵。

我,是西部部落首領周昌的第四個兒子,我叫旦。

辭別了蘇忿生,我們沿著太行東麓一路往北。

除了我們從周原帶出來的駿馬和貢禮,蘇忿生特意挑選了一些上好的香料和名貴的藥材讓我們作為給商王和王妃的見麵禮。此時我們的隊伍裏已經有五匹駿馬,兩頭香獐子,一隻罕見的純白色水貂,和兩車準備進獻給商王和王妃的厚禮。這些禮物的華美,不要說我平時碰都沒碰過,就連父親在最重大的祭典上進獻給天神的祭禮中也很少有能與之匹敵的。我們希望,這些珍寶,和王妃的美言,能讓商王看見我們周族的忠心,從而為父親消災。

車隊行走了兩天,殷都龐大而華麗的宮殿群已經遙遙在望。

邑在路邊停下來,命令全體更衣。我們在蘇國的時候,在蘇忿生的建議下每人都置辦了一套時髦體麵的衣冠。據說殷都人很注重衣著服飾,我們一身麻衣布衫風塵仆仆,別說王妃了,估計連她的宮人都會瞧不起我們。

邑換上了一身蘇忿生的私服,淺藍的半透明絲質長袍外麵罩著一件布滿刺繡的翠色無袖背心,裏外兩層都是對襟式樣,領口開得很低,能看見邑脖子上的銀白的族徽項鏈在他小麥色的胸口閃閃發亮。邑被我盯得有點不好意思了,用雙手徒勞地在領口拉了拉。

我“噗嗤”笑了:“哥,你別弄了,就這樣挺好的。可能天朝人怕熱,以露為美。”

再往前行了一個時辰,麵前出現了一個人煙興旺的村落,整座村落籠罩在一片白色的滾滾濃煙之下,想來就是蘇忿生所說的“陶都”劉家莊了。

殷都的宮殿群依洹水而建,洹水兩岸星羅棋布的散布著大大小小的村莊,是天朝貴族和各種手工業者的聚落。每個較大的族邑都有自己的產業、墓地,和自己的祭祀場所。劉家莊人雖然不是什麽顯貴,但是人口眾多,發展迅速,也算是一個不可小覷的族裔。

劉家莊北有一條南北走向,直通商王宮殿群的大道。近年來因為道路上車水馬龍擁塞不堪,商王又命人在西側新建了一條更為寬闊的新路,這樣一來,由南往北的車流可以繼續延用東側的舊路,而從王宮出來,由北往南的牛車馬車們將有自己專屬的大道,十分的氣派。

我們剛好趕上了新路開通的典禮,據說商王非常的重視,將會親自出席儀式。

新落成的大道兩邊早已經聚集起來了密密麻麻前來觀禮的人群。大哥和我因為有蘇忿生的介紹,被劉家人安排到了距離典禮較近的區域。我留意到禮台旁邊一個幾米寬的深坑,下意識的聯想到了崇都青銅作坊人祭奠基的場景,不由自主的捏了捏邑的手。邑意識到了我的不安,將我的手緊緊反握住,深深的看了我一眼,仿佛在說:不要怕,有我在呢。

沒多久,幾個黑衣壯漢手腳利索的搬來了典禮所需的道具,二十來架兩人多高的粗壯木杆子沿著新路幹道由南往北一字擺開,紅色的粉末和明晃晃的刀斧在禮台的白色案板上觸目驚心。

黑衣人剛剛下去,便有幾個馬倌打扮的人牽來了一隊牛馬。我仔細數了數,一共有十匹年齡不等的雜色公馬,和兩頭尚未成年的小黃牛。馬倌把它們領到木頭杆子下依次拴住,用一塊黑布遮住了它們的眼睛。

邑轉過頭來望著我,低聲說:“要殺牲口祭路了,你不想看的話就閉上眼睛。”

我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就聽見周圍人一片驚呼,隻見柱子下的牛馬們被齊刷刷地吊至半空,驚駭不已的牲畜們在空中瘋狂地揮動著四肢。而早有準備的刀斧手們沒有浪費半點時間,明晃晃的利器破開了它們的胸腔,熱騰騰的鮮血和肚腸一起流了出來。早有人上前熟練地拽住腸子和髒器,那被破開的公馬隨著刀斧手的動作,下肢猛烈地抽搐著,一顆暴露在空氣中的心“噗通噗通”的跳動著。漸漸的,心跳越來越弱,沒有了生命的跡象。這時刀斧手麻利地將馬匹的四肢砍下,由巫師拋擲到祭坑裏。

殷都的巫師和崇都的相似,都穿著鑲有紅邊的黑袍,頭戴猛禽的藍綠尾羽。他們在拋屍前會先背誦一段艱澀難懂的祭文,大意應該是,道路之神啊,我們為你準備了你心愛的點心,請你在享用之後保佑我的康莊大道,永遠興隆。

巫師誦讀完祭文之後,將四頭被肢解的牲口丟進祭坑中,撒上一層薄土,和一層紅粉,然後又進行新一輪的屠殺和祭祀。直到十二頭牛馬被肢解的屍身完全被掩埋。

而此時,祭祀用的深坑才僅僅填滿了一半。

不知道是不是經過了崇國人祭的“教育”,我的心理承受力有所提高了。我深吸了口氣,望向邑:“是不是接下來要用人牲了?” 邑不置可否地看著我,把我的手握的更緊了。

果然,有人領上來一隊男女,其中有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男人,三個二十至三十歲不等的女人,還有兩個五六歲大的幼童。這些人身形瘦削,衣不蔽體,雙手都被反綁在身後,而腳上也用繩索鬆鬆的綁著。幾個女人都在低聲的啜泣,那年輕男人卻突然仰頭大笑了起來,他臉上身上滿是血汙,一隻眼睛似乎已經瞎了,黑洞洞的,另一隻卻十分明亮,透出歇斯底裏的神色來。

人群中傳出了一陣噓聲。邑低聲在我耳邊解釋:“這是嫌棄主人家的人牲數量太少,質量太差了。” 哦,我想起來了,從前我們狩獵時,首選的目標是年輕男性,尤其是身強力壯,勇武有力的,這個殘疾的瘦弱男人顯然並不符合天朝人的審美。

刀斧手也許是想迎合他的觀眾,一刀斬向男人的手臂,他的小臂頓時現出白花花的骨頭來,然而卻沒有完全脫落。男人扶著自己的斷臂,一邊慘叫著,一邊沿著禮台瘋跑,直到腿上也挨了一刀,如同陀螺一樣在坐地上轉出一個又一個的血圈來。

周圍的看客們似乎非常滿意人牲的表演,向刀斧手投去了一串串的錢幣和玉石。

而鮮血流盡了的人牲被如同公馬一般的高高吊起在木頭柱子上,被人從背部破開,肢解之後被巫師撒上紅色的粉末,丟進了深深的祭坑裏。

三個女人被依法炮製。不知是不是到後來巫師和刀斧手們都疲倦了,兩個幼童是被砍斷了手腳後直接丟進坑裏活埋的。

至此,路祭典禮完畢。

路邊的那個深坑被巫師用兩頭牛、十匹馬、一個男人、三個女人,和兩個小孩的肢體做成了一個五層的夾心餡兒餅,獻祭給了道路的神。而享用過點心的道路之神,此後將會保佑商王的南北大道車水馬龍,曆久如新。

我強忍著不適,等到人群漸漸散去之後,才躲到一個樹叢的後麵吐了出來。邑拉著我的發辮,輕輕的撫著我的後心。不知過了多久,我的嘴裏開始發苦,我想,我這是把膽汁給吐出來了。

邑沒有說什麽,隻是耐心的等著我恢複。

我心裏十分內疚。我很清楚,邑表麵上雖然不動聲色,心裏一定很非常掙紮,然而他比我更加清醒——我們此行是要救出身陷囹圄的父親,而不是扮演救世主。既然來到了天朝,就要成為它的一份子,就要和天朝的人們一樣去接納和朝拜天空中那些嗜血的神,哪怕這意味著良心的煎熬。也許,我們的皈依,能讓天神們善待父親?

我鎮定下來之後,大哥帶著我去見了蘇忿生所說的那位“貫魚”大人。

原來,原本要出席新路開通儀式的商王和王妃因為喝得伶仃大醉,不得不指派官人代為出席。

這位官人,就是貫魚大人。

我們是在劉家人最好的一間既隱蔽又寬敞的會客廳裏覲見的貫魚大人。這位大人四十出頭的樣子,白麵無須,細長的眼睛聰明的恰到好處卻不咄咄逼人。總體上來說,除了體態有些虛胖,不失是一個保養得宜的體麵中年男人。

我雖然沒什麽見識,但是官人的名頭還是聽說過的。宮裏行走的男侍從們,為了杜絕某些不必要的猜忌,都要閹割了淨身。這就和母親隻給邑的住所裏安排些又老又醜的婢子一個道理,防患於未然。

貫魚大人大約經常遇到象我們這樣求上門來的倒黴蛋。他見怪不怪的收下了我們的賄賂,說“既然是蘇家介紹來的,那不能不管。” 接著又不鹹不淡的問了我們半天周原的事情,卻絕口不提去美裏探監的安排。

邑把我拉到一邊,我一看他的臉色就明白了——那沒把子的老東西是嫌我們送的少了。我躲到沒人處,把貼身戴的一條上好的軟銀腰封摘了下來。

貫魚大人撫摸著還帶著我體溫的銀腰帶,就好像那是妙齡少女的臉蛋兒似的,慢悠悠的說:“西伯可憐啊,受了箕子大人的牽連,進了那見不得人的地方。這樣吧,我安排你們去美裏一趟,不過,去歸去,隻能送點吃喝的,不能見麵。不知道二位還覺得值不值?”

我差點要怒了,盤剝了半天,連腰帶都給你搜刮去了,最後連個麵都見不上,誰知道那點酒菜是不是孝敬了獄卒子?真是吃人不吐骨頭!

邑拉了拉我的袖子,臉色平靜地說:“值,我們去美裏。”

本文深受易中天《中華史》和李碩《翦商》的啟發,就不一一引用了。向史學家們致敬!

博客鏈接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