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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古小說《朝歌》5:剪秋

(2023-04-16 08:48:47) 下一個

本文故事發生在公元前1100年,華夏大地在商文明的最後一位王商受(後稱商紂)統治下,農耕,青銅,禦馬,和甲骨文都登峰造極,而底層賤民們也陷入了一個充滿了絕望和恐懼的深淵。

我發現自己懸掛在半空,雙手和脊柱被固定在一副高大的木頭架子上。

一把白森森的尖刀在我下身靈巧地操作著,隨著刀身起伏,一行鮮紅色的血水流了下來,在木架子的底部匯聚成了一灘暗紅色的血窪。

大腿上富有彈性的肌肉組織被層層剝開,露出裏麵和骨盆相連的白色腿骨來。粉紅色的新鮮肉柳在地上的銅盆裏推成了一座尖尖的小山。

我的胸腔好像宗廟大門那樣大方的敞開著,血衣包覆著的心肝肺腑在甜腥的空氣中一覽無餘。

哦,不對,所有髒器都在,唯獨卻少了一顆心。

對麵地上的血水之中站著一個身形高大壯碩的年輕男人。他雙手裏小心翼翼的捧著一件血肉模糊的物體,那物體正奮力地搏動著,“噗通,噗通”,打出熟悉的鼓點。沒錯了,我想,他手裏捧著的,應該就是我的心。

也許是鮮血迷住了我的雙眼,無論如何也看不清他的麵容。

不知過了多久,握在他手裏的心好像倦了,慢慢衰弱下來,鼓點逐漸渾濁不清。告別的時刻到了。

我的雙目忽然清晰起來,男人一張異常英俊的臉龐上,一對褐色的眼眸裏透著股說不出來的淒厲和決絕。這目光瞬間撕裂了我尚還存在的神識,讓一切麻痹了的疼痛都撕心裂肺起來。我拚勁了最後一絲氣力大聲向他呼喊:“邑!”

 

當我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眼前的血霧消失了,隻有二哥發和三哥鮮關切的目光。我渾身濕透了,仿佛剛洗了個熱水澡。

“你發噩夢了?” 發的手穿過我的發絲掠上我的精濕的額頭,憐愛地問。

我搖了搖頭,翻身下了床,背對著兩人,把頭和恐懼一起深深地埋進了淨手的水盆裏。

我不想告訴任何人,我在夢裏成了一個祭品,被人破開,好像一隻牲口那樣高高懸掛在柱子上供人觀賞。我的肌肉和器官,將會被廚娘煮熟後製成肉醬,我的腿骨,將會被工人加工成骨簪和骨針,我的頭顱,則會被巫師丟進祭祀坑裏供奉給天神。

而親手行刑的,正是我的大哥。

這是一個何等血腥、殘忍、沒有人性的夢境!我難以解釋,白天青銅作坊裏“人牲”獻祭的那一幕為何會在夢中應驗到自己的身上。而疼愛我的大哥,卻扮演了那樣一個冷酷無情的劊子手角色。

也許,我是太思念邑了。

還好,父親如願地見到了來自天朝的大人物。這位叫做箕子的天朝貴族對於父親十分賞識,兩人的會談從中午一直持續到了晚上,他留父親用了晚飯,直到第二天清早才派自己的專車把父親送了回來。

父親告訴我們,這位箕子是當今商王受的叔父,他對於父親在西域的統治讚賞有加,邀請父親和他同去天邑城,朝歌。

這個邀請讓父親十分的雀躍。他今年將近五十了,還從來沒有拜見過商王。能夠渡過黃河,達到真正的天邑樂土,不僅僅意味著有機會光宗耀祖,更重要的,也許能親眼窺見商王在鹿台上和天神們互通心意 —— 這,才是他畢生孜孜以求想要破解的秘密。

二哥發對於這個飛來的“好運”和父親一樣的興奮。鮮和我卻持有懷疑。

我被近來的噩夢連連弄得有些杯弓蛇影,覺得那個遙遠的天邑充滿誘惑的同時又危機重重。

據說天邑城裏夜夜笙歌,美人如雲,護城河裏流淌的是瓊漿玉液,鹿台扶梯上懸掛的是鹿脯羊肝,天神和先祖的魂魄在半空中遊曳,孔雀和九色鹿在白玉鋪就的大道上徜徉。這樣一個自由、恣意,又充滿了浪漫情調的仙境,在我看來,簡直就是一個妖嬈的陷阱,向遠方不明真相的人們散發著豔光,可當他們靠近的時候卻會毫不留情將他們一口吞噬。

發說我是被噩夢給嚇糊塗了。他陪同父親隨箕子一起踏上了遠去朝歌的旅途,而我和鮮則返回周原,協助大哥打理周族的大小事務。

 

我被這一係列的意外事件弄得既惱火又沮喪,以至於在村口見到前來迎接我們的邑也提不起興致來。

“你,會不會有一天把我給剮了涮了吃了?” 我衝邑沒頭沒腦地問。

邑揪住我的發辮,一把把我夾到他粗壯的胳膊下麵,狠狠地抖落了幾下才放我下來。

見我滿臉通紅的狼狽相,他反而笑了:“這是在崇候那兒撞著邪了?族裏的事情快堆成山了,沒功夫陪你發癡。”

事情,也的確是多。從前父親和大哥二哥一起分擔族裏的重大事務。如今父親和二哥出了遠門,母親又懷孕了,身上時常有些女人的不痛快,大哥的壓力一下子就大了。

我主動接手了宗室學校的管理。一來,周族宗室子弟滿十二歲就要學習商話,而家族裏麵,除了母親,屬我的商話說得最好最純熟,幾乎可以以假亂真。二來,學校裏的箭術、格鬥術、和集體作戰的戰略戰術,都是大哥覺得我有所欠缺的,在學校裏泡著,哪怕武力值得不到太大的提升,多少也讓大哥覺得欣慰些。

我們周族的學校,由三座首尾相連的廳堂,好像一個鍋蓋似的扣在了由西往東流的渭水之上。南北走向的兩個狹長的大廳,分別是室內射箭場和室內演習場,而夾在這兩個習武場館中間的“走廊”則是語言和文化課的教室。

時值初夏,坐在“走廊”裏往外眺望,能看見渭河淺灘上半人高的蘆葦蕩,蘆葦蕩裏悠閑自得的藍鶴和灰鷺,和在河灘裏隨著暖風輕輕飄蕩的船隻。

我在這個景色優美,自成一體的世外桃源裏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革。

按照祖父訂下的規矩,隻有族長的直係或者姻親才有資格進學校學習語言和戰鬥這些領導階層必須掌握的技能。村裏從事農耕和手工業的族人們,是沒有權力接觸到所謂的“貴族技能”的。

我覺得這既不公平,也不合理。在我的族人中,有許多條件優秀,遠比我更適合擔任格鬥隊長的少年。他們有著天生天然的健壯體魄,靈巧敏捷的反應力,和對於父親和邑的原始崇拜和忠心。他們缺乏的,是係統的作戰訓練,和文字基礎。畢竟,僅僅靠嘴巴和獵人的手語是無法精確而完整地傳達和貫徹條文規章的。

我打著邑的旗號,在八歲到十四歲的少年裏組織了一場小型的選拔賽。他們將分成三個年齡組,進行單人的體能測試,和一對一的角鬥測試。每個年齡組的前五名優勝者將根據現場給出的線索在渭河灘的蘆葦蕩裏尋找七件我從崇國帶回來的寶物。

自然,找到寶物的七位小勇士不但可以永遠的擁有這件寶物,還獲取了周族宗室學校的入場卷,從此和族裏的未來領袖們一起共同學習和成長。

比賽當天,天色略微陰沉,灰白的天空上壓著幾朵大而淡的雨雲。

涼風夾雜著濕意吹拂在我的臉上,一掃多日以來積壓在我心頭的陰霾。我穿著漁人的長靴,前後心上戴著兩片犀牛骨製成的青紅色的鎧甲,頭戴水牛皮的頭盔,頭盔頂部是一張青銅的牛麵麵具,讓我看上去像是一個威風凜凜的部落首領。

我站在河灘的最深處,從這裏再後退十米,河床陡然下降,河水幽深湍急。我在這裏掩埋了一把上好的青銅匕首 —— 匕身足足有小臂那麽長,不知銅裏混合了什麽其他元素,開著血槽的一麵微微泛著金光,光潔得仿佛鏡麵一般,而背麵卻發烏青,且長滿了鋒利的倒刺。這樣的兵器,一旦刺入敵人的身體,便難以拔出,拔出來時連皮帶肉,痛徹心扉。這本來是我要送給邑的禮物,可是自從那個噩夢之後,便積在了手裏,直到今天。

我耐心地等待了大半個時辰,不遠處的蘆葦叢裏終於有了動靜。

半晌,淤泥裏伸出一隻肮髒不堪的手臂,手裏緊緊攥著鑲著貝殼和明珠的匕鞘,匕鞘後麵露出一雙比貝殼和珠寶還要明亮的大眼睛來。

我愣住了,懷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這樣明亮的眼睛我隻認識一雙,他們屬於剪秋 —— 那個被我和邑私自放走了的羌族小男孩。剪秋是我給他起的名字,因為他的眼睛能剪秋水。而身為獵物的羌人,原本是不配有名字的。

正當我想要向他走去的時候,剪秋的臉色突然凝重起來,他左手做了一個“不要動”的手勢,握著匕首的右手指了指我的身後。

我本能的感到後背一陣發涼,盡量保持靜止,屏住呼吸慢慢測過臉去。我眼角的餘光在身後五六米外的水麵上捕捉到了兩束寒光。這寒光來自漂浮在河麵上一塊兩米多長,醜陋不堪的黑色“朽木”。我心裏一驚:早知道渭水的下遊有這醜東西,可他們是什麽時候逆流而上來到周原水域的?

我還沒來得及計劃下一步動作,就見眼前金光一閃,隻聽“噗”的一聲,剪秋手裏的匕首劃過蘆葦叢,深深地刺進了那醜東西的眼窩裏。

那條剛成年的鱷魚瘋了似地抽動起來,好像一艘拉滿帆的船,全力向我們衝撞了過來。

 

本文深受易中天《中華史》和李碩《翦商》的啟發,就不一一引用了。向史學家們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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