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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古小說《朝歌》4:崇候

(2023-04-13 19:25:30) 下一個

本文故事發生在公元前1100年,華夏大地在商文明的最後一位王商受(後稱商紂)統治下,農耕,青銅,禦馬,和甲骨文都登峰造極,而底層賤民們也陷入了一個充滿了絕望和恐懼的深淵。

讓我慶幸的是,並沒有人關注那個漏網的羌人小男孩。

母親和下人們都在忙碌著,因為這次,父親要親自押送獵物們去崇國。

除了大哥邑留守周原,二哥發,三哥鮮,還有我,都要陪同父親一起去崇國拜見一位從天邑城遠道而來的大人物。

崇國位於周原東麵。沿著渭水順流而下,徒步五六天,騎馬兩三天就到了。相比起遠在天邊的天邑城朝歌,崇都是天朝人離我們最近最真實的存在。而崇國,也是天朝安放在西域的一顆眼睛,牢牢地盯著西域蠻人部落的一舉一動。

我們周族,就好像是崇候圈養的一頭忠心耿耿的獵犬,深入蠻人腹地,一邊源源不斷的向天朝輸送著捕獲來的羌人“獵物”,一邊充當了崇國和蠻人們之間的一道防線。

我有時候會忍不住想,有一天獵源枯竭的時候,忠心的獵犬會不會被它的主人殺死,剝了皮,烹煮成一鍋美味的狗肉羹?

我甚至會大逆不道地猜測,我的那位曾祖父,亶父,也許會在狩獵的時候覺得良心有愧吧。畢竟,那時我們周族剛剛從大山裏遷徙到關中盆地,比起那些淪為獵物的蠻人來也“開化”不了多少。最大的區別就是,我們有幸被天朝選中,心甘情願地成為了他們在西域的獵人。

我的這些奇怪念頭,除了自己,也就隻有在小石屋裏和邑念叨念叨。

邑就像是一個安全的樹洞,從來都隻用他那對深不見底的褐色眸子若有所思地看著我,好像想把我的心肺肚腸一眼看穿。當然,長著褐色眼珠子的漂亮“樹洞”從不會問我“是不是瘋了”,更不會在父親麵前打我的小報告。

 

我們一行人從周原出發,沿著渭河一路向東,雖然有馬隊和馬車,但是獵物中有女人和傷員,依然拖拖拉拉的走了六天才來到崇都的城門口。

和周原一米來寬的土夯矮牆比起來,崇都三人多高的城牆簡直就是一條高高橫在半空中的天路。

比馬車還要寬的城牆上,每隔二十米就有身穿黃色盔甲、手持青銅長戈的崇國武士把守著。布滿了巨型鳥獸圖騰的沉重城門宣誓著同樣貴重的天朝人對這座城池的主人身份。於此相呼應的是城外把手森嚴、白煙滾滾的青銅冶煉和鑄造作坊。

從前邑的講述讓我一直對於崇都充滿好奇。如今親眼見到它的銅牆鐵壁,心裏反而有種不過如此的釋然。

在周族人眼中,天朝是一個能夠接觸神靈,和天神們對話的神秘族類。天朝貴族和巫師的占卜技術,好像一塊磁石,牢牢地吸引著我的父親,周族的族長。父親就是從他和天朝人零零星星的接觸裏窺探到了龜甲和草根占卜的秘密,並以此指導族人的各項大小事宜。上至關乎族人生息的耕種和狩獵大事,下至兒子們的婚配,妻妾們的暗疾,神的指引照亮了我們生活的每個角落。

憑我的想象,天朝人這樣一個能通神旨,受神護佑的種族,理應城門大開,大方地接受來自四方的朝拜。

可是事實上,崇候和他的天朝人們卻躲在厚重的城牆裏麵,對彪悍的蠻族戒備森嚴,憂心忡忡。

這讓我第一次對於天朝人的“神聖”產生了懷疑。

當然,此刻站在我身邊的不是邑,而是我那對於天朝向往得近乎癡迷的父親,和二哥三哥。這種匪夷所思的念頭自然不能和他們分享。

 

不巧,大人物外出遊曆了。父親忙著拜訪上上下下的崇國貴人們無瑕顧及我們,二哥發則提議,不如一起去城外的青銅作坊開開眼界。

發說話的時候,瘦削的臉龐上一雙無所畏懼的黑色眼眸興奮得閃閃發光,就連一向謹小慎微的鮮都被他熱烈的情緒所感染了。

如果說內斂的大哥邑是一頭雄壯迷人的麋鹿,那麽二哥發更像是隻敏感高傲的黑豹。

不知為什麽,這頭高傲的黑豹好像尤其喜歡找我傾訴。從小到大,我已經習慣了傾聽他出獵前的緊張,麵對姑娘們的不自信,和遭到父親訓斥後的沮喪。而這些事情,邑是從來不會和我分享的。

我覺得發把我當成了他的“樹洞”。而樹洞們,總是很難拒絕他們的傾訴者。

這個作坊的主人自然也是天朝人。發來崇都送貨的時候結識了主人的兒子,一個叫做虎的年輕人。

虎看上去二十六七歲,穿著一身不知什麽材質的鬆綠色長袍,腰間佩戴著一把短鉞,穗子上麵鑲滿了大大小小的明珠和玉石,這些珠寶和閃著熒光的裙裾讓他整個人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我承認,這一刻我幾乎有點羨慕他。我幻想著,這一身裝束,如果穿在邑的身上,那該有多麽的奪目,多麽的耀眼,多麽的皎如玉樹。當然,邑本人是絕對不會有這種想法的。他也許覺得,漂亮的珠寶不如匕首來得有裝飾意義,而打扮得富麗堂皇和幾片麻布裹身也沒有什麽本質上的區別。

虎彬彬有禮地帶領我們在冶鑄作坊裏參觀了一番,又把我們領到了作坊西南方的一片工地上。

“生意太好了,東北不少小國的訂單接都接不過來,更不要說朝歌那裏需要的麵飾和器皿了,” 虎一邊走一邊解釋,語調裏不無得意,儼然一個精明而成功的生意人。

他說的麵飾,發曾經送給過我一個。用薄如蟬翼的銅片打造成牛麵的模樣,係在水牛皮頭盔的額頂,看上去仿佛一個牛頭人身的邪神,十分詭異。

我們麵前是一個南北長約二十米,東西寬十米,深一米的大坑。“這就是新作坊的地基了,” 我心想。

工程進行到了夯土的階段,幾個頭戴鳥羽的巫師口中念著艱澀難懂的祭辭,他們頭上的羽毛應該是來自某種猛禽,在陽光下閃著藍綠色的寒光。

我們身邊悄然聚集起來了一片人群。忽地,人群一陣騷動,給一個全身黑色的兵士讓出路來。那兵士手裏噙著個不斷掙紮的小獸,仔細看時,原來是個五六歲大的小男孩。這男孩全身幾近赤裸,僅在腰間係一塊遮羞的麻布。他雙手被反綁在背後,小腿在膝蓋處往後折起,雙腳幾乎完全貼在臀部上。

這失去了手腳的男孩在巫師腳下不斷地蠕動著,黑白分明的大眼裏透著驚恐和不甘。

巫師的祭辭終於結束了,黑衣兵士抬起腳來往男孩身上猛地一踹,就聽見“砰”的一聲,男孩摔進了坑底。十幾把銅鍬同時舉起來,大塊大塊黏濕的黑土夾雜著石塊劈頭蓋臉地往男孩身上臉上砸了下來。

坑底的小獸瘋了似地彈跳了起來,試圖沿著坑壁往外逃生。就在他幾乎要成功了的時候,一把銅鍬毫不留情地拍在了他的頭頂。他單薄的小身軀好像風中的一片落葉那樣輕飄飄地墜落了下去,在如同雪片般降落的黑土和石塊中慢慢被掩埋,沒有了動靜。

我感到一陣窒息。綿密的汗珠爬滿了我的脊背,將我的小衣全都濕透了,仿佛在坑底的是我自己,失去了視覺和呼吸的能力。

我好像陷入一片黑暗惺腐的沼澤,一雙看不見的手死死拽住我的雙腳,將我拉入充斥著白骨、長蟲,和冥獸的泥濘。就在我徒勞掙紮的時候,一雙手有力地拖起了我的後頸,將我的耳鼻送出水麵。

我大口大口地貪婪呼吸著,發守在我身邊,不錯眼珠地盯著我。他一手扶著我的腰,一手托在我的腋下,青白的臉色上寫滿了焦慮和自責。

我不知道自己昏過去了多久。四下望去,周圍的天朝人們似乎並沒有留意到我的異樣,他們仿佛剛剛觀賞了一場別開生麵的木偶戲,臉上流露出被愉悅了的滿足和亢奮。

黑土漸漸填滿了地基的深坑。壯漢們的打夯歌聲中,那個扭曲的小身軀,和黑土、碎石一起,永遠成為了青銅作坊新地基的一部分。而守護青銅作坊的神靈和先祖們,在享用了祭品之後,將護佑新落成的作坊長久安康,生意綿長。

 

當我們終於回到崇都的住所時,發很鄭重地向我道了歉。他並不知道,今天的奠基儀式上會有用“人牲”祭祀的場景。

“哦?人牲?意思是,雖然是人,卻好像牲口那樣低賤,可以像牛羊那樣屠殺了奉獻給天神麽?” 我有些逆反地瞪著發,我知道這樣質問他並不公平,可是我忍不住。我難以想象,什麽樣的神竟然會去享用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

這樣的神,不敬也罷。

發在我憤怒的逼視下難過得低下了頭。沒有想到,我們之間最大的一場矛盾,竟然爆發在異土,為了一個素昧平生的男孩,和一個嗜血冷酷的神。

本文深受易中天《中華史》和李碩《翦商》的啟發,就不一一引用了。向史學家們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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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7)
評論
Anthropologi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南瓜蘇' 的評論 : 對啊,結束了商血腥的人祭文化。如果不是讀了李碩的書,都不知道我們的文明史上有這麽一筆。瓜瓜周末快樂!
南瓜蘇 回複 悄悄話 周開啟了以人為本的統治概念,是文明的一大跨步。安安的立意深遠。
南瓜蘇 回複 悄悄話 太血腥太暴虐了,不亡何為?
Anthropologi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justbuy' 的評論 : 對,周後來被包裝成了道德者的形象,其實也是有黑曆史的。
謝謝閱讀!
justbuy 回複 悄悄話 對。後來取代商朝的周朝也是給商朝抓活人祭品的薑族蠻人。它抓的也是薑人自己人。其實周朝人也不是東東。
Anthropologi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FightCovid19' 的評論 : 對呀,旦有悲憫心,是會改變時代的人物。十九周末愉快!:)
FightCovid19 回複 悄悄話 感覺文中的“我”是一個很善良的人,就是沒有生在一個好時代:)安安周末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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