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寰猛地一睜眼,四周一片漆黑。
“難不成被活埋了?” 伸手往頭上探去,滿手沾滿了濕乎乎的粘液,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是叫一棵會裝模做樣的水草柱子給生吞了。
他在指尖搓亮一抹陰冷的藍火,隻見自己身處一個還算寬敞的空間,身子被千絲萬縷蛛絲般的綿密纖維纏住緊貼在一個淡粉色的“牆壁”上。
這“牆壁”仿佛有生命般輕輕地律動著,觸感潮濕滑膩,散發出一股濃烈的甜腥氣,好像酸腐的果子酒一般。
“想來這便是那水草柱子的胃室了,”陳寰心道。
借助指尖藍火的微光,他能看見粉色的胃壁上不規則地分布著些比巴掌還大的好似硬幣一般的凸起。這些“硬幣”有些呈新鮮的淡紅色,有些可能年月久遠了呈現出幹枯的棕褐色。
“難道這東西也長胃潰瘍?” 他將藍火移至靠近身邊一個“硬幣”,嘴裏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是一個新鮮到還未完全定型的凸起,被藍火照亮的表麵上一個人臉睜大雙眼,驚恐地向陳寰發出無聲的求救。麵孔的主人是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皮膚因為失去了血液的供給在藍火下透著陰森森的慘白。
“這應當就是上一個被害人了。” 陳寰胃部一陣猛烈的抽搐——滿壁大大小小的“硬幣”不是什麽潰瘍,而是這畜生采集的勝利者的徽章!好像有些人喜歡在書房裏懸掛從小到大的獎狀和畢業證書一樣,這胃室裏掛滿了形形色色被吞噬者的臉孔,粗粗一看,竟不下百枚。
陳寰強忍住泛上來的酸水,再一次往小女孩臉上細細看去。
她果凍一般黑色的瞳孔裏赫然印著一個模糊的影子。夜視優異如陳寰,這一次也隻能勉強認出那是一個留著長發的男人,五官細節則完全無法分辨了。
“瞳孔裏的影子就是她生前見過的最後一幕了,” 陳寰心酸之餘轉念又想,“長發男人很有可能就是凶手......,可見這作惡多端的東西是有同謀的。” 這個想法醍醐灌頂般地敲醒了他:是啊,楚禹飛使了吃奶的勁把他引誘到穀底,想必不僅僅是為了喂飽一株食人草這麽簡單。
陳寰突然心裏一沉,一個不詳的念頭不可遏製地浮了上來:他現在身處的根本就不是什麽食人魔草,而是一尊活生生的生物煉魂爐。而此刻“爐子”外麵很有可能正站著個懂得煉魂禁術的法師,正等著和水草棒子各取所需,一個覬覦他的肉體,另一個則貪慕他的特能。
原來這,就是賀臨西的煉魂爐!
賀臨西!他隻覺得自己全身的骨節都在憤怒地“咯咯”作響。
果然,婦人之仁是要不得的。假如,上次沒有因為念舊而放了他一馬......,隻可惜,這世上從來沒有後悔藥可吃。
正當此時,腳下轟隆隆響起水流的聲音,水流裏似乎有一團黑乎乎的東西被卷了進來。
陳寰尚未來得及看清,身處的器官便像一個蘇醒過來的工廠又重新啟動了。
對麵粉紅色的胃壁上不知從哪裏生出許多白色的纖維來蛛網般將那水流裏攜卷而來的物事層層裹住。蛛網的下端仿佛露底的網兜,露出一雙骨節突出,瘦骨嶙峋的大腳來。
過了片刻,這個新卷進來的倒黴蛋掙紮著抬起頭來,在微弱的藍火下能看到他瘦削的麵孔上顴骨高聳,兩頰凹陷,一張臉上寫滿了“怎麽會這樣”的驚恐和忿怒。
“賀臨西!”
陳寰和賀臨西這對難兄難弟幾乎是同時認出了對方。
上一次相見,兩人在玉溪湖邊惡鬥到兩敗俱傷,這次狹路相逢,境遇似乎並沒有好到哪兒去。
陳寰:“西兄,你煉魂煉到把自己賠進來了,這是個什麽操作?”
賀臨西狼狽不堪地瞪了陳寰一眼,喉嚨裏嘶嘶作響卻沒能發出聲來,似乎在抱怨:都什麽時候了,你還有心情打嘴仗?
恢複平靜的水草柱外,一個赤裸上身的長發壯漢在一種複雜情緒的支配之下渾身微微發抖。
他不可置信地凝視著自己攤開的雙手。這手上厚繭密布,傷疤叢生,恍惚中鮮紅色的血液仿佛自掌心之中汩汩流出,腥騷的血氣熏人欲嘔,任憑他如何在身上擦拭也難以磨滅。
這雙不知埋葬過多少冤魂的手,今日終於把自己侍奉多年,奉為神明的一族之長也親自葬送了。
渾身發抖的武藝“撲哧”一聲跪倒在水草柱前,嘴裏夢囈般地喃喃道:
“臨西,我雖負你,可你也別怨我。
“十年的時間夠長了,你弄得族裏人丁凋零,自己走火入魔,就讓一切都在今天做個了結吧。”
武藝,多年來穩穩站在賀臨西身後的猞猁族的二把手。
他追隨賀臨西在曲木安貧樂道了十年,最大的心結就是膝下無子。
十年間,妻子鳳如多次懷孕,不是小產便是死胎,以至於鳳如哭哭啼啼地說再不願與他同房。這次再度懷上,夫妻倆一直小心伺候著,一開始便分室而居,總算是平平安安到了七個月頭上。武藝見妻子氣色紅潤,身子安穩,表麵上若無其事,暗地裏卻是欣喜若狂,暗暗許願,隻要這一胎平安無事,自己什麽都願意舍棄。
一周前,楚禹飛悄悄潛入鳳如的臥房,施展了一套迷魂術,喬裝成嬰兒的聲音向她哭訴,說可憐自己出世不久,在人間還沒喝上幾口母親的乳汁,便被那走火入魔、喪心病狂的族長捉去祭了煉魂爐。
鳳如被“噩夢”攪得急火攻心,腹痛不止,當晚便早產下一個隻得四五斤重的男嬰。鳳如不顧產後虛弱,眼淚婆娑地握住丈夫的手,說自己一個病弱之身倒是無所謂,可是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兒子被那瘋瘋癲癲的首領擄去煉了魂。
俗話說久病床前無孝子。武藝和臨西從十年前的情同手足一步步走到今日的貌合神離,除了兩人在管理理念上的分歧之外,族人的貧苦生活也是很大的一個因素。武藝主張走出大山,去尋找一個嶄新的開始,而臨西卻沉迷禁術,認為那是他們擺脫仇家的唯一出路。
近年來族裏人丁凋零,有種說法開始在女人們中間流傳,說是臨西的禁術逆天行道,連累族人們遭到了天譴。
武藝雖然斥責鳳如“頭發長見識短”,讓女人們管好自己的嘴巴。可是天長日久,流言漸漸傳成了秘辛,在人們心裏投下一片無聲的陰影和忌諱。
如今,新生兒弱小的身軀和妻子泣血的哀求終於成了壓倒武藝的最後一根稻草,讓他從背後義無反顧地向自己的族長發出了致命一擊。
“行了,別多愁善感了,快助我施法吧。” 一個男人金屬般犀利的聲音冷冷地向跪倒在地的武藝射了過來。
不知什麽時候,水草柱邊多出來一個年輕男人。
這人衣衫襤褸,傷痕累累,新鮮的傷口裏似乎還在往外源源不斷的滲出紫黑色的血來。他雖然形容不堪,麵孔上卻透著一副華貴自負的氣質,讓人難以逼視。
武藝目光茫然地望著自己的新搭檔,冰海楚家的小公子楚禹飛,機械地問道:“我遵守了我的許諾,讓那瘋子去見了閻王,那你呢?你會遵守你的承諾,帶我們一族去冰海落地生根嗎?”
楚禹飛抹了抹嘴角的新鮮血痕,斜睨了依然半跪在地上的男人一眼:“怎麽,你不信我?楚家坐擁大半個冰海,事成之後我就是這個家業的繼承人,到時別說安排你們區區幾十戶人口,就算幾十個猞猁族也不在話下。”
武藝將信將疑地望著麵前氣焰熏天的年輕人,略有遲疑地從腰間取出一個貼身的紅布包來。
楚禹飛小心翼翼的接過紅布包,抽出裏麵層層包裹的一張油紙。
那原本皺巴巴的蠟黃紙麵浸泡在湖水裏忽然煥發出幽幽的白光來。紙上密密麻麻的排滿了針孔紮出來的符號。他指腹順著白光在紙上由上到下,由左到右地慢慢摸索著,手腕情不自禁地微微顫動。
油紙上的針孔符號是當年獸族“天靈會”盟主賀知非創立的一套獨門密碼,用於各個分會之間秘密溝通之用。冰海楚家作為賀知非在南方的最大盟友,楚玉廉,他的左膀右臂,和幾個兒子們都精通此道。甚至於楚盛集團的某些高端商業機密都是以這種密碼來書寫。
要知道真正驚天動地的煉魂術需要三個要素,缺一不可:具有靈性的煉魂容器,完整無誤的煉魂咒語,和完美無瑕的煉魂標本。
猞猁族的賀臨西雖然有了容器,但是一來他隻會施咒而不懂得化解反噬,二來采用祭品多是些特能有限的獸族老弱病殘,故而多年來非但技能沒有突飛猛進,反而深受煉魂的反噬之苦。
如今煉魂爐裏有陳寰這樣特能爆表,亦獸亦妖的高級標本,楚禹飛此刻心情的激動,不亞於沙漠中的旅人長途跋涉後終於找到了水草豐美的淡水湖泊。
水草胃室裏被綁成了兩隻粽子的陳寰和賀臨西麵麵相覷。
不用賀臨西解釋,陳寰也猜得出,一定是姓賀的後院起火,原本要煉魂的祭品隻有自己一個,可是現在變成買一送一了,煉魂者反被煉。
賀臨西不知道為什麽成了個啞巴,他先是比劃了一條大蛇,又做了個展翅欲飛的動作。
陳寰會意:“你是說,使壞的是楚禹飛那條海蛇?”
賀臨西做了幾個動作便精疲力盡,呼哧帶喘地點了點頭表示“善哉”。他現在不知道是不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臉上竟有種楚楚可憐的表情。
陳寰一看就氣不打一處來,手上猛地往身後粉壁一擊,厲聲道:“怕什麽,不過是幾根水草罷了,看我不把它開膛破肚。”
他雖然說這話純屬圖一時口舌之快,但話音未落卻感覺身上的“蛛網”好像被誰施了緊箍咒般緊了一緊,似乎在防範他真的有所行動。
陳寰心裏一動:原來這東西通靈,聽得懂人話。難怪方才懂得假造出陳木君和王逸杭的幻像來誘惑他,“請君入甕”。
他故意大聲道:“喲,楚禹飛這小子可是天底下頭一號氣量小不能容人的。聽說從前有人誇他馬場裏一匹棗紅的新寵長得神氣,還特意尋了匹一模一樣的向他看齊。你猜怎麽著?
“這人馬屁竟拍到了馬腿上,楚禹飛當晚二話不說就把小馬處理掉了,說是他從來隻要獨一無二的。
“我看他要是今天把你我給煉了,保不準事成之後會直接毀了這丹爐,以防有人效尤。”
賀臨西見陳寰開起了故事會,先是一愣,但馬上領會了他的意圖,雖然說不出話來,嘴裏卻咿咿呀呀的,一個勁兒點頭。
陳寰這會兒索性放鬆無比地靠在身後的粉壁上,用手撫摸了一把濕淋淋的滑膩輕歎一聲道:“水草兄,咱們有緣,下輩子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