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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狐(小說) 48:愛,可不可以重來

(2022-01-29 04:09:09) 下一個

王家的一老一少兩個男人,在飛來橫禍麵前陷入了兩個極端。

過完年即將年滿虛歲十八的王港生一反常態地變得沉默寡言,行色匆匆起來。他的一天被醫院,學校,和家務填得滿滿的,仿佛一隻停不下來的陀螺,隻有在高速旋轉中才能夠獲得平穩和暫時的安寧。而王家這輛因為女主人缺席而出了軌道的列車,也在這個少年人沉默的倔強中慢慢地歸了位。雖然它的行駛不象以往那樣歡快而充滿煙火氣,但是畢竟續上了燃油,接通了軌道,在磕磕碰碰中又重新上路了。

每天早上,洗漱完畢的王建安都能在吃飯桌上發現用黃色作業紙包得整整齊齊的一包藥片:一顆降壓的,三顆降糖的,還有一顆控製膽固醇的。藥片旁邊淡綠色的蒼蠅罩下麵是一份簡易早餐:兩片烤麵包,一顆水煮蛋,和一帶鮮奶。偶爾水煮蛋會剝了皮一切兩半露出裏麵的溏心來,像兩隻小醜的眼睛好奇地瞪著王建安。

到了晚上,蒼蠅罩裏就換上了保姆郭媽媽依照港生的菜單給王建安弄的兩菜一湯的晚飯,通常還有一道鹵瓜醬鴨脖之類的下飯小菜。

林芝進了VIP特護病房後病情還算平穩。港生托陸峰把溶栓抗凝栓類中西藥的資料打印了十幾頁紙,對藥物的兼容性以及副作用有了一個大概的了解。醫院裏麵用藥的事情,一開始醫師們跟港生說明之後還要專門打電話去廠子裏和王建安請示,可是一來王建安工作上太忙,二來他對藥物也知之有限,漸漸的隻要沒有什麽大的變動,醫院裏也就直接和港生接洽了。

 

港生一開始意識到王建安的變化是從郭媽媽的嘴裏。

“咯老酒下去的教乖快,”郭媽媽一邊從圍裙兜裏摸出來一星期找剩的菜錢,一邊嘴碎碎的抱怨,“王廠長年紀不小了,吃老酒吃得這麽凶,身體恐怕吃不消啊。港生,你看我家女婿,好端端斯斯文文的一個年青人,一吃老酒就和你南湘姐姐弄的雞飛狗跳的......” 她說著說著嘎然而止,粗糙而紅潤的臉上浮現出一縷尷尬,似乎意識到把形象高大的王廠長同自己的酒鬼女婿相提並論是一件不太成體同的事。

“怎麽?老王又喝上了?”港生一雙烏亮的大眼聚焦在郭媽媽的臉上,他本來就輪廓分明,長期的體力透支使得他眼窩越發深陷眼圈周圍膚色發青,和郭媽媽的健康紅潤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郭媽媽凝視著眼前日益瘦削下去的少年,不安地移開目光。畢竟,這個還不滿十八歲的大男孩兒肩上已經承擔了太多,誰知道,酗酒的父親會不會成為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這天港生破天荒沒在醫院裏逗留太久,他趕在天黑之前回了家,把郭媽媽燉好的排骨湯熱了,點了麻油蔥花,煮了兩大碗香噴噴的排骨麵。又切了一盤油光光的溏心皮蛋,拌了半盒翡翠白玉似的小蔥豆腐,頓時冷冰冰的餐桌被一股歡快熱騰的“鍋氣”籠罩。港生深深吸了一口濃鬱誘人的蔥油香,滿意地守著一桌菜就地攤開了英文課本和模考試卷。

天將近黑透了的時候,終於傳來了鑰匙插進不鏽鋼防盜門的聲音。

一隻公文包“啪”的一聲重重地摔到了地上,開始脫鞋的王建安沒站穩打了一個趔趄,似乎並沒有留意角落裏的港生。

他略微吃驚地打量了一眼扶住上前自己的小兒子:“港生?” 一股濃重的酒氣撲麵而來,港生一聲不吭地攙著他坐到了客廳墨綠色的長沙發上,小心翼翼的問道,“爸,生意上的事可還順利?”

王建安在酒精的作用下兩頰泛紅,眼睛裏麵布滿血絲。他手捧著小兒子奉上的碧螺春,臉上露出一種鬥牛場上受挫的公牛般煩躁而不甘的神情:“順利?順利個屁!

陸堯這他娘的官僚也不知道吃錯了什麽藥,把我給他找的英國人都給推走了,說是開發區的工業園區計劃要先緩緩,優先考慮什麽生態環保項目!

媽的,連貧都還沒脫幹淨呢,跟我說什麽環保,這不是瞎扯蛋呢嗎?”

王建安四仰八叉的橫在沙發上,忿忿不平地喘著粗氣。

又過了一會兒,他收起手腳來,略有歉意的望著沉默而消瘦的小兒子:“港生,你瘦了!最近媽媽怎麽樣?錢還夠用吧?”

港生的眼睛像是暗夜裏的星光忽閃了一下:“爸,媽挺好的。我去的時候,她都能用眼神兒跟我說話。真的,您信我!我昨天給她按摩的時候,她的手摸上去軟乎乎的就和好人一樣......,爸,你有空來醫院陪陪媽吧,她會很開心的。”

“嗯,”王建安打斷小兒子,表情有點不自然,嘴裏含著一口茶含含糊糊的,“過兩天吧,等開發區的事情有了說法我就去。” 港生眼裏的星光漸漸暗了下去。

王建安看著他臉上難掩的失望,和聲說:“港生啊,唉,你媽媽呀,就是太倔了。那時候她說胳膊發麻,使不上勁兒,我和你姨父都讓她去醫院看看,她沒當回事兒,說是累的多休息休息就沒事了。唉,要是那時候她肯聽勸去了醫院......”

“所以你,你們,就隨著她去,明知道她病了也不送她去醫院?” 港生忽地一下站了起來,垂在身旁的雙手不由自主地握成兩隻拳頭,下嘴唇微微顫抖,“要是我在,綁也要把媽綁去醫院!”

王建安冷不丁被麵前突然變身憤怒雄獅興師問罪的少年嚇了一跳,一股厭惡的神情隨即爬上了眼角眉梢,“你?你小子也配說這種話?你媽不舒服的時候你在哪兒?成天裏和一幫狐朋狗友在外麵胡天胡地!這會兒你媽躺下了,你倒成了天字第一號孝子了!”

港生就像沒聽見一樣,眼神像把冰刀惡狠狠地射向父親:“王建安!你,壓根就不在乎我媽!但凡是你肯屈尊送她去了醫院,她就絕不會癱!她現在癱了,廢了,動不了了,伺候不了你了,就成了累贅了,你就連一眼都不願意看她......”

“砰!” 一隻茶杯連帶熱茶毫無征兆的向港生飛了過來,茶杯在港生耳邊的白牆上開了花,飛濺的碎片鋒利地在他右顴骨上喇出了道一寸來長的口子,鮮血瞬間順著他的臉頰淌了下來。

港生好像沒有了痛覺,他冷漠地抹了把臉,拎起書包便走出了王家的大門。

 

十二月底的寒風像刀子一樣嗖嗖的往他衣領裏,袖口裏,嘴巴,鼻孔,和耳朵眼裏瘋灌。港生漫無目的地騎著他的單車,思緒飄過寒夜裏微幽的星光和林芝浮腫的臉龐,耳邊回放著“天字第一號孝子”的無情揶揄,感受不到這世界的半點善意。

當他終於停下來的時候,發現自己來到了鍾秀山下,那座被鬆林濤聲環繞的四合院。

啊,他微微歎了口氣,自嘲地笑了:怎麽這麽沒出息,這狐族的院子早已和他王港生沒什麽關係了!他調轉了自行車頭,卻又留戀地回頭看了一眼,仿佛在做一個無聲的告別。

驀地四合院門“噶”的一聲從裏麵打開了。一個蒼白清秀的高挑少年站在門裏朗聲道:“既然都到門口了,怎麽不進來坐坐?” 他一件暗紅色的單衣上好似鑲了金絲銀線般在寒夜裏泛著粼粼的熒光,仿佛有點點繁星墜落在他的胸口。

港生呆住了,愣了片刻後,受了蠱惑似的把單車靠在顆古鬆上,亦步亦趨的跟進院裏。

少年停在左手邊的一間屋前道:“白疏有事回族裏去了,你今晚就睡他屋吧。” 兩人保持著一臂來寬的距離,他的語氣淡淡的,眉眼中透著一股克製的疏離。

港生望了他一眼,一言不發的進了屋。

白疏的屋子整潔的出奇,潔白的床單上一床雲朵般的棉被和淡藍色的印花毯子方方正正的壓在床尾。港生惡作劇似的跳到軟乎乎的床上,將自己裹進香噴噴的棉被裏,感覺凍僵了的四肢癢癢的慢慢開始複蘇。

過了少許,陳默輕輕敲門進來,在白疏的書桌上放下一個托盤,裏麵一碗熱騰騰的陽春麵,旁邊一個小碟子裏齊齊地碼著幾片薰腸和臘肉。屋裏頓時散發著暖暖的動人的肉香。

港生這時才覺得饑腸轆轆。“離家出走”的時候一桌豐盛的小菜連一口都沒吃上,這會兒早就餓得前胸貼後背,眼放綠光。他也不管什麽形不形象,西裏呼嚕的幹掉了一大碗麵,連湯都沒剩下一口。等他吃完想起來抹嘴的時候,才發現陳默早就不見了。

也好,他鬆了口氣,和衣坐回床上,靠著軟得出奇的枕頭想起了心事。

王建安不是東西,這是事實。可是把林芝的不幸全都怪到父親頭上,這似乎也不盡情理。顧林芝常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或許,這就是她的“命”吧?王建安還說了些什麽?秘書長陸堯突然轉性了,不做工業園區要做環保了?這的確不靠譜。港生同意父親的眼光,通城得天獨厚的港口地理位置,不加以利用以工業帶動經濟發展建立一個產業鏈就太可惜了!聽陸峰說,他爸陸堯一直是這策略後麵的主心骨和積極推動者啊,怎麽會輕易變卦了?

港生正想得出神,忽然門口傳來一陣輕輕的沙沙聲。他凝神屏氣聽了一會兒,沒好氣的說:“進來吧,蹲在門口聽牆根算是怎麽回事兒?”

等了一會兒,見沒人推門進來,港生一骨碌翻身下了床,把門打開了一條細縫。

隻見一隻通體火紅的小狐狸從門縫裏倏地一下竄了進來。小狐狸進了屋並不亂動,它乖乖的坐在港生的床腳,夾著條尾巴,兩隻水盈盈的琥珀色大眼巴巴的望著港生。

一人一狐僵持了一陣,港生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仿佛彈琴似的撥了撥小狐狸纖長的紅色睫毛。它忍不住眨了眨眼,卻並沒有避開,隻是伸出前爪輕輕地搭在港生的褲腿上。

港生搖了搖頭,托起小狐狸的兩條前腿,輕輕將他抱到了腿上。他輕輕摩挲了一把小狐狸長滿白色絨毛的耳朵:“你這樣可不行啊,怕我說出什麽你不愛聽的話來,就索性不做人不說人話了?”

狐狸聞言突然輕輕叼住港生的手指,眼睛含情脈脈地盯著他,一副楚楚可憐的小受氣包模樣。

港生忍不住嘴角朝上一拐,嗔怪似的點了點它灰色的鼻頭:“明明那麽多心眼,卻長了雙小狗樣的眼睛,好來騙人嗎?”

就在一瞬間港生發覺腿上的分量變了,自己被一個溫熱的懷抱緊緊裹住,一隻尖尖的下巴戳得他鎖骨發疼。“怎麽才幾個月功夫,就瘦成這樣了?”陳默緊摟著他不放喃喃道,“胸前隻剩下肋骨了......”

港生掙了一下沒能掙脫。陳默固執地把頭埋在他的頸窩,呼出的氣息像一片輕柔的羽毛撓的港生心裏癢癢的。兩人就這樣靜靜地擁坐著,陳默閉著眼睛貪戀地呼吸著港生身上帶著醫院消毒水的氣息,柔聲說:“我想你了。”

港生心裏驀地一動,心跳如同打鼓,震耳欲聾。他抬起陳默的下巴,目光不由自主的被那柔軟的淡粉色唇瓣吸引。被驚動的陳默魅惑地看了他一眼便又愜意地閉上了眼睛,身上每一個部位仿佛都在散發出溫柔而誘惑的邀請:我是你的,請你好好的享用。

 

港生隻覺得一股暖流直衝上腦門,又遊走向他的軀幹四肢。他艱難地咽了口口水,把趴在他身上的陳默扶正,然後有點尷尬地往下拽了拽襯衣站起身來,移坐到床對麵的一張小躺椅上。

“阿默,我都說了,你這樣不行的啊,“港生若有所思地看著風華無邊的昔日愛人。

“為什麽?“陳默白皙的臉上紅潮未退,眼尾一抹紅暈妖魅異常,”這麽久了,你還是不肯原諒我麽?“

港生沉吟了片刻,神色嚴肅地問道:“阿默我問你,你可願意今後放棄使用你們狐族的法術嗎?”

陳默想了想,也神色莊重地舉起手指來起誓道:“我陳默發誓,今後絕不對你王港生使用任何法術。若有違背,將來讓我永生不能與你相見,生不如死。”

港生眼裏閃過一片亮光,隨即又沉靜下來:“誰要你發誓!我是問你,願不願意從今以後無論對誰都不再使用狐族妖術,就和我一起,做個平平凡凡的普通人。”

陳默愣住了,他怔怔地望住港生,仿佛在細細咀嚼這短短十幾個字裏麵蘊藏的真正含義。過了半晌,他不可置信地說:“港生,你是要我放棄狐族的身份嗎?”

港生迎住他的目光,一對眸子沉如秋水:“對,我這幾個月裏想過無數次這個問題。阿默,以前我以為我們兩人的世界相互交融,我們在一起隻要相互喜歡就行了。是我太天真!

你們獸族有自己的規矩,不要說校長,哦不,就算你師父他能接納我,其他人可沒有這麽好心。最後我一個人族身無長處的普通人就成了你的軟肋,你的敵人會拿我來要挾你逼你做些違心的事情。真到那時,你會恨我的!

所以啊,阿默,既然我無法憑空生出異能來,那就隻有你消除法術和我一起做個普通人這一條出路。”

陳默長久地瞪著他,臉色越來越暗淡,突然一嗓子吼了出來:“王港生!你說的要把狐族少主娶進王家,光宗耀祖的!你自己說的話,不記得了嗎?!”

港生幽幽地看著他,過了半晌啞聲道:“我如今都快家破人亡了,還惦記什麽光宗耀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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