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風景

本欄將發表一些紀實文章,描寫澳洲華裔知名作者、畫家、書法家、歌唱家的人生故事以及一些澳洲中國通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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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的老師——肖虹

(2021-05-08 20:42:29) 下一個

永遠的老師--肖虹

辛夷楣

 

她是舉人的後代,經曆了曲折的求學之路,著作等身,桃李滿園,熱心慈善,她的英文著作《長征中的女性》在英語世界大受歡迎

 

上世紀八十年代後期,我在悉尼大學東亞研究院中文係讀研究生。那時,中國剛剛改革開放,整個國家還相當貧窮落後。我們這些中國來的留學生大多是借債出來的。我的學姐學弟人人都為打工找工攢學費耗盡了心力。好在,我的導師徐士文善良文雅,對我的困境很為理解,係裏的其他華裔老師,比如肖虹老師對我們也十分友好熱情。在他(她)們,也許隻是以一貫的平等關心來對待學生,可對艱難困苦中的我們,卻是很大的慰藉。

後來,我終於因不堪學費重負,不得不中途休學,去一家中文日報擔任翻譯,但是我仍然抽出時間去參加係裏的一些學術活動。肖虹老師在會上的發言每每精彩生動,發人深省。她的英語流利瀟灑,文思敏捷銳利,給我留下深刻印象。老師們見了我,親切依然,家裏有聚會還常常邀我參加。記得,有一次,肖虹老師邀我們去她家吃餃子。她的老母親親自下廚,她的丈夫李先生捧出陳年佳釀。

另一次,北京大學的教授樂黛雲遠道而來,肖虹老師夫婦邀我們大家去他們在鄉下的牧場。我們一邊聊天一邊走去看牧場盡頭的小瀑布。傍晚,李先生在空地上點起篝火,我們圍著篝火吃烤玉米唱歌。記得,那天我烙了一些蔥油餅帶去。李先生拿著餅滿處問:“這是誰烙的,這麽香!”他告訴我,他是山東人,就愛吃烙餅。很晚了,我們才依依不舍地離開牧場,回到悉尼。

後來,我和丈夫分手了,導師夫人與其他朋友就勸我找對象。導師夫人說得有趣:“你一定要找李先生那樣的人做丈夫,肖虹眼力好又非常幸運。男人一定要有擔當。你們還年輕,將來還有很多波折,必須要找這樣的人做伴侶才行。”我忍不住笑了:“您的標準太高了,我怎麽可能找到李先生那樣的?”導師夫人在海外奔波勞碌多年,看人很準,她的話我一直牢記在心。

後來,我在中文周報、周刊當編輯,肖虹老師寫了遊記就拿來給我發表。她和李先生及子女們腳力雄健,世界各地都去。她的遊記生動有趣大氣磅礴,很受讀者歡迎。大概是九十年代中期,我們的《東華時報》登了她的遊記“非洲十日”,還配有照片。她那個周末去悉尼唐人街的餐館吃飯,結果一進餐館,男女服務員們就認出她來,圍著她說:“非洲十日”。

 

舉人的後代

肖虹是江西永新縣人,肖家遠祖本是農民。肖虹的高祖娶了一位鄉紳的女兒。這位高祖母的姐妹都嫁給了有地位的人家,所以她很被人看不起也受夠了閑氣。她就發奮要讓自己的兒子讀書成才。她的兒子也就是肖虹的曾祖父非常爭氣,刻苦攻讀,不負母望,終於中舉,曾到河南孟津做縣官。肖虹的祖父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自然不敢懈怠,也是一心向學,後來果然中舉。永新人眼見這對父子脫穎而出先後中舉,不免十分佩服敬畏,因此有不少關於老舉人、小舉人的傳說。

肖虹祖父做官之時,已是晚清慈禧當政時期。那時,科舉被廢,祖父進了法政學院,後來還做了法官。一些年輕的舉子,紛紛尋求富國強兵之策。祖父受到革命思潮影響,秘密地加入了同盟會。民國建立之後,祖父當選國會議員,是代表江西的兩名議員之一。祖父常年在外做官革命,家中一應事務都由祖母照料。祖父是老同盟會,祖母亦是巾幗不讓須眉。

有一年,祖父的弟弟留學美國歸來,他要帶妹妹去大城市念書,擺脫包辦婚姻。夫家聽說了,自然不幹,就準備來搶親。肖虹的祖母思想解放,性格堅強,讚同小姑小叔的離經叛道舉動。她臨危不懼,組織鄉人,商議策劃對付搶親。夫家人得知,這邊已經準備就緒,不敢來搶。祖父的妹妹終於逃婚成功,去大城市念書了。

祖父祖母共有四個孩子。二兒子被送到英國愛丁堡大學留學,三女兒被送到法國留學。肖虹的父親肖宗謀最小,因為沒有錢出國留學,他就考入天津南開大學理學院。他雖然是學理工的,但因為從小讀了不少古書,古文功底紮實。他曾對肖虹講過,他上學時家住北京,放暑假了,他就幫著二哥給父親號書(整理書籍),也趁機誦讀一些古籍,不限於詩詞,獲益良多。

肖宗謀的第一位妻子是位大家閨秀,但是兩人性格不合,結婚不久,就離婚了。這時,肖虹的母親龍儀從日本歸來,這對表兄妹墮入情網。肖虹的外婆也是肖家的,是肖虹曾祖父、即老舉人的女兒,她嫁給了龍家。龍家也是永新大戶,外公外婆思想新潮,把女兒龍儀送到日本留學。後來中日關係吃緊,龍儀回到北京,進了女師大。她貌美,在女師大風頭很勁,是校花。

那時,肖宗謀窮追不舍,肖虹的外公卻不讚同這門親事。他覺得肖宗謀已經結過婚,而且兩家又是這麽近的親戚;但是,肖虹的外婆卻喜歡這個聰明能幹的女婿。1937年,有情人終成眷屬,並在南昌安家。肖宗謀擔任省科學館館長,龍儀則在一個教會學校教書。不久後,蘆溝橋事變爆發,戰火很快就燒到了南方。為了躲避日本轟炸,這對新婚夫婦離開南昌,回到老家永新。

肖虹的祖父曾在廣州與孫中山共事,北伐時期又回到家鄉永新來發動。後來,北伐失敗,他就在永新接收了禾川中學。肖宗謀沒有隨省科學館西遷,就留下來幫助父親辦學。龍儀在永新的省立女子師範教書。1939年,肖虹在永新出生。

他們本來都住在肖家祠堂,但是龍儀要教書,無暇照顧孩子,就把肖虹送到外婆那裏。外公在縣城蓋了一幢洋房,肖虹就在這幢洋房裏長大。1944年,肖虹五歲了,她開始記事。她記得的第一件事,就是日本人來了,她與全家老小一起從縣城逃到鄉下。她和外婆跑不動,坐在筐裏,被人抬著跑。

一天晚上,有人敲鑼大喊:“日本人來了!”家人急忙帶著肖虹躲到山上的鬆樹林裏。山上很冷,肖虹穿著小棉袍,仍然凍得簌簌發抖。後來,有人報信說日本人走了,肖虹才跟著大人下山。那時,日本人正往廣東撤退,經過江西永新一帶。等日本軍隊走遠了,肖虹才跟著家人回到永新縣城,進了小學讀書。

有一天,肖虹正在街上走,突然聽到有人放鞭炮。她跑過去看熱鬧,才知道是日本人投降了,抗戰勝利了。這時,祖父年老,父親肖宗謀接任禾川中學校長。肖宗謀既擅長教書又擅長管理,學校辦得有聲有色。他在縣裏頗有人望,有人建議他競選縣議長,不想,他競一舉當選。那時,龍儀在永新教書,肖虹在永新讀書,雙方的老人也都在永新。大家都以為,這下可以過上太平舒心的好日子了。

然而,國民黨的統治日益混亂黑暗。一些軍人想把持縣議會,爭權奪利到了劍拔弩張的程度。身為縣議長,肖宗謀處於危險之中,家人整日為他擔驚受怕。他隻好棄官遠走,他先到南昌,後來又到上海。國共和談破裂,他去了香港。後來,他又把肖虹母女從南昌接到香港團聚。

此後的十幾年,他們一家在香港在南洋奔波遷徙,生活相當動蕩。但是作為兩代舉人的後代,肖虹的父母從來都是手不離卷,一直與知識為伍,以教書為業。他們把獨女肖虹的教育放在生活的首位,刻苦讀書似乎已經作為基因深深地溶在了肖家的血脈裏。

 

輾轉求學路

五十年代初期,香港聚居了大批從戰亂中逃出的難民,住房、工作都非常難找。肖宗謀身上還有一點積蓄,就與朋友合資,在九龍鑽石山地區買了一小塊地皮,蓋了幾間木屋,開了一間雜貨店。鑽石山是貧民區,周圍的住戶窮得食不果腹。小雜貨店生意蕭條,不久就虧本關門。幸好肖宗謀分到兩間木屋,他們一家總算沒有露宿街頭。

肖虹9歲之前,一直住在永新,她在鄉下上過私塾,又在縣城上小學。後來,她跟著母親到省會南昌上小學,覺得南昌城很大很繁華。現在,來到大都市香港,她自覺自己土裏土氣,擔心上學英文跟不上。幸好,住在附近的表姐耐心地給她補習英文。

表姐是姑姑肖宗讓的孩子。這位留學法國的姑姑嫁給了報業名人成舍我。成舍我是再婚,他們有兩女一子,也住在附近。肖虹經常與兩個表姐跑到山間的小澗去玩耍。那時,肖宗謀尚未找到工作,就常常抓這幾個女孩去聽他講書。他講的全是中國古代散文的名篇。肖虹與表姐們雖然玩心重,但是肖宗謀講得太生動了,幾個女孩不由聽得津津有味。簡陋的木屋裏經常傳出朗朗的讀書聲。

成舍我對妻弟一家很好,他幫肖宗謀找到在輔人學校書院教書的工作。不久後,肖宗謀轉成全職教師,還分到了房子。學校在香港半山,環境優美。肖虹在初二下半年也轉到輔人學校書院。肖宗謀夫婦好客,對學生很好。許多學生都喜歡到他們家來玩,來吃餃子。其中有一個男孩李崇厚,長得清清爽爽,和肖虹特別投契。他們兩小無猜,青梅竹馬,漸漸過渡到以心相許。1955年,李崇厚高三畢業要去日本念大學,好在他的家在香港,隻要他回來度假,總能見到肖虹。

沒想到,李崇厚赴日不久,一位朋友邀請肖虹的父母都去沙撈越的中文學校教書,肖虹隻得跟著父母遷移。兩年後,她又隨父母遷到馬來西亞的檳城。那些年,肖虹不斷轉學。各地的教學內容與教學進度都不同,她隻有分外用功,才能迎頭趕上。好幾年,她與李崇厚都無緣聚首,隻能靠鴻雁傳書。漸漸地,兩人都認為再也沒有重聚的可能了。

1957年,剛滿十七歲的肖虹一舉考入南洋大學中文係。南洋大學是華人集資辦的,師資優良。潘重規老師教國學導讀、教史記、教唐詩、教訓詁。肖虹在父親身邊耳濡目染,本來就有古文底子,現在又得到老師們的係統教導,學養更上一層樓。肖虹大學畢業在即,父母希望獨女赴美深造,給她準備了兩千美元押金。

1960年,意氣風發的肖虹告別檳城的父母,去香港購買冬衣,準備赴美就學。沒想到,她在香港巧遇多年未見的李崇厚。數年分別,一朝相遇,兩個青年激動不已,決定立即訂婚。李崇厚已經大學畢業,正在申請到美國和英國讀學位。現在,肖虹要去美國念書,他就決定去美國。

肖虹告別李崇厚,乘船赴美,去亞特蘭大大學圖書館係報到。宿舍裏還空空如野,隻有這個中國姑娘在日夜苦讀英語。幸虧,她的英文功底紮實,否則真吃不消。老師讓他們看很多書,第二天上課,老師又讓他們把前一天看的東西講出來給大家聽。如果講得不對,老師會給你更正。這樣,就使學生學會了如何運用文雅的英文學術詞匯來表達,也使他們習慣了麵對聽眾講課。肖虹的各門功課都獲得了高分。第二學期,她被邀請作為美國圖書館榮譽學會的會員。這不是普通學會,成績達到A以上才被邀入會,所以叫做榮譽學會,會名是拉丁字母Beta Phi Mu。

有一門課是講西方書籍的曆史,很有意思。肖虹就多方收集資料,寫了中國書籍的曆史,作為學期論文。當時,國際國內還沒有這方麵的書出版。她的這篇論文獲得全美圖書館係論文比賽獎,學校收到了一枚銅牌。然而,對肖虹來說,在圖書館係最大的收獲是學會了使用工具書,學會了如何收集資料,這對她終身從事學術研究大為有用。

肖虹還未畢業,就有一些用人單位來大學挑人。那時,資訊技術開始興起,肖虹很感興趣,就想去大學的圖書館工作。但是,她被紐約公共圖書館挑中。工作機會難得,她猶豫再三,還是決定先去上班。

 

難得事業心

1962年秋天,肖虹在紐約公共圖書館上班時,李崇厚終於拿到懷俄明大學的獎學金,到美國讀學位來了。他們兩人在香港一別,又是將近兩年過去了。李崇厚讓肖虹快去結婚團聚,到了懷俄明,再想辦法到大學圖書館工作。1962年底,肖虹高高興興地辭了職,就去買火車票。賣票的人說:“你知道不知道那裏是穿五件衣服的地方,非常冷!”肖虹趕緊去買了一些禦寒冬衣。她還給自己買了一件藍色套裝,準備結婚穿。她覺得婚禮不需要很盛大。

李崇厚歡天喜地接到肖虹。他的室友是個美國人。他很熱心地為他倆張羅婚禮。他說,在教堂結婚莊重一些。他又對肖虹說,你穿這個衣服結婚不太好,不如去租一件新娘禮服。他們就遵照這位室友的安排租了禮服,在教堂結了婚。教堂外麵有一個聚餐的地方。李崇厚同學的妻子、嶽母做了一些吃食,李崇厚和肖虹帶了一些茶葉。他們招待大家隨便吃了點東西,就到附近的滑雪勝地住了一晚,第二天即回到大學。所以,他們沒有蜜月,隻有“蜜日”。

李崇厚在大學附近租了一個一室一廳的小單元。他雖然到達懷俄明不久,卻已經建立了很好的人際關係。他通過一位牧師夫人給肖虹在懷俄明大學圖書館找到工作,使肖虹大為高興。那裏正在找做編目的人,肖虹這科學得很好,正好頂上。上班不久,肖虹就懷孕了。幸好,她反應不厲害,圖書館的繁重工作她仍然應付自如。

1963年下半年,小女兒生下來了,肖虹和李崇厚手足無措,忙得不可開交。有位開餐館的老華僑,很熱心地來教他們給嬰兒洗澡,給嬰兒做飯。那一段時間,肖虹和李崇厚一邊照顧孩子,一邊工作讀書,非常辛苦。他們兩人密切協調彼此合作,生活過得緊張快樂。

李崇厚拿到碩士學位後,本想繼續讀博士,但是他母親過世後,家中無人照料,父親希望李崇厚夫婦盡快回香港。這樣,1964年底,他們帶著孩子從美國坐船回到香港。肖虹順利地進入香港大學圖書館工作。港大圖書館有許多中文書,也有許多關於中國的英文書,這使肖虹大喜過望。父母一直希望肖虹念博士。香港可以找到人做家務帶孩子。肖虹一麵工作,一麵思考博士論文選題。

早在她讀南洋大學時,父親就說:“其實呢,中國古典文學如果翻譯成英文,外國人肯定拭目以待。”這在肖虹心中種下了把中國古典文學介紹給國外的想法。她上中學時,看過《世說新語》的片段,印象很深。她就準備拿這個題目做論文。正在這時,她又懷孕了,1966年,她生了個兒子。李崇厚的父親抱了孫子,特別高興。

1966年中國的“文化大革命”,使香港的局勢也動蕩緊張起來。肖虹在港大圖書館正上著班,卻突然接到緊急疏散通知,說是有人在校園裏圖書館安放了炸彈。街上也時有爆炸發生,一位熟人的小孩被炸死了。香港人心惶惶,朋友見麵就談移居海外。肖虹夫婦也想帶孩子們去個安定的環境,商量來商量去,決定申請移民澳大利亞。

1971年4月,肖虹夫婦到達悉尼。當時,肖虹已有身孕,到澳之後,她生下一個女兒。他們把在香港的房子賣掉,在悉尼北區買了一所房子。他們的三個孩子都很小,但是肖虹一心惦著出去工作。鄰居們不理解:“你為什麽要出去工作?你丈夫掙的錢不夠用嗎?”

從肖虹生下來,她母親龍儀就一直在工作,在教書,這一點給了肖虹很深的印象。她認為,女人雖然要結婚生孩子,但是女人的事業不可以中斷。澳洲的人工很貴。肖虹請人看孩子,就等於把自己賺的錢大部分給了看孩子的人。但是肖虹認為,即使這樣,也是值得的。她找了一位澳洲人來做家務帶孩子,自己去悉尼大學東方圖書館上班。這時,她又懷孕了,後來小女兒出生。

有了四個孩子,還在東方圖書館上班,肖虹忙得四腳朝天。但是,她決定實現夙願,在悉尼大學申請讀博士。中文係的係主任讓她寫一個研究提要。肖虹已在香港就《世說新語》下了一番功夫,所以很快寫了一個研究提要交上去。係主任驚訝她對選題理解的深度,問她:“這是你自己寫的嗎?”

肖虹工作繁忙,四個孩子又非常牽扯精力,她很難騰出時間寫論文。眼看日子一年一年地滑過去,難道半途而廢嗎?肖虹決定,忍痛辭去圖書館的工作,專心把論文寫完。1982年8月,她終於將論文交上去了。

但是,論文交上去,東方圖書館的工作可拿不回來了。後來,中文係的學生要求開設中文對話課,陳順妍把肖虹找去上課。肖虹的普通話講得字正腔圓,學生們非常高興。1984年,曆時八年,四個孩子的母親、已經45歲的肖虹終於拿到博士學位。

《世說新語》是一部東漢到東晉的言論集,是對中國後來的文學、語言、思想意識以及審美觀有巨大影響的著作,甚至在日本與韓國都有很大影響。肖虹的研究,範圍廣闊,角度新穎,分析透辟,推演紮實。她的論文用英文寫成,對國際間加深對這部著作及中國曆史的理解很有幫助。2011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了肖虹的論文中文版——《世說新語整體研究》。

 

著作真等身

 博士論文一修改完畢,肖虹就開始新的研究項目。她對婦女問題和女權主義一向十分關注。因為研究《世說新語》,她對兩漢兩晉與南北朝時期,比較熟悉,因此決定先研究這一時期的婦女。她先後寫了幾篇研究魏晉時期婦女的文章。肖虹這批論文的最大特點是觀點新,角度獨特,發人深省。

東漢的班昭是中國第一位女曆史學家。此前,中國與海外的學者都注意到她博學高才,繼承哥哥班固的遺誌,完成漢書編撰的曆史功績,但是對於她的重要著作《女誡》,卻缺乏分析研究。肖虹的論文指出:班昭甘願為男性中心社會服務,在《女誡》中,對女人一生的各個階段提出嚴格訓誡,把女性限製在封建禮教的束縛中。由於出自班昭這樣的大家,這部著作流毒甚廣。到了明代理學興盛之時,《女誡》作為《閨閣四書集注》之一,廣為流傳。所以說,長期以來,班昭影響了中國廣大婦女的生活,剝奪了她們的創造力,一點也不過分。

謝道韞是東晉著名的才女。以往的學者都專注於她顯赫的出身與她的文學成就。肖虹的論文獨辟蹊徑,著重研究她的人格與風範。謝道韞出身於東晉顯赫的家族謝氏,是謝安的侄女,謝玄的姐姐。她嫁給王羲之的二兒子王凝之。在男性中心的社會裏,她敢說敢為,她不滿夫婿無能就向娘家人道出。她在亂兵到來時,臨危不懼,執刀迎戰,殺死數人。她在寡居期間,不避嫌疑,不畏人言,與會稽太守談議。肖虹的論文,詳細解剖曆史事實,指出她是一位離經叛道的傑出女性。

賀子珍是江西永新人,是肖虹的同鄉。肖虹從小就聽說過賀子珍與毛澤東的故事。長大之後,她留心收集關於賀子珍的材料。從賀子珍的生平,她開始對長征中的女紅軍發生強烈興趣。後來,肖虹就用英文寫了一篇論文——《長征女英雄今何在?》這篇論文引起很多人關注。有人建議肖虹就此題目寫一本書。

1991年,肖虹在悉尼大學中文係獲得講師位置。她的教學領域主要是中國小說。她從《鏡花緣》、《世說新語》等古代名著,一直講到當代小說。她還開設了中國婦女作家作品選,從古代的班昭一直講到張潔、鐵凝等當代兩岸三地女作家。她因此也寫了一些評論中國女作家的論文。除了教書,她還帶了研究生。

肖虹的一個研究生素· 懷爾斯(Sue Wiles)拿到博士學位,卻找不到學術工作,隻好去做秘書,很為苦惱,常向肖虹傾訴。肖虹就談起,她想寫這本關於女紅軍的書,資料已經收集齊備,但是自己教學任務繁重,不知素是否願意一起來做?素懷著極大興趣與肖虹一起投入工作。

她們這本書——《長征中的女性》(Women of the long March)1999年一出版,就引起轟動。當時,澳大利亞與香港的各大報紙爭相報道。《周末澳洲人報》(Weekend Australian)以整版篇幅介紹了該書的內容。香港的《南華早報》(South China Post)用兩頁半的版麵介紹該書。澳洲的多家中文報紙都做了報道。出乎出版社意料,這本書的第一版在幾周內就賣光了。

這本書如此受歡迎,不是沒有原因的。它材料翔實,文筆生動,結構合理,可讀性很強。它在介紹中國曆史大背景的基礎上,描述了參加長征的三十位女紅軍的事跡,尤以賀子珍、康克清與王泉媛為主角,重點描寫她們在長征前後的遭遇,並且適當地加以分析,引起讀者對中國曆史與文化的扣問與思考。她們選擇這三人作為全書的主角,確是匠心獨運。

毛澤東的第二任妻子賀子珍的一生是實實在在的悲劇。與毛的十年婚姻,長征中負傷,先後丟失了好幾個孩子,1938年被送到蘇聯,1947年回國後長期過著與世隔絕的軟禁生活,直到1984年去世。身為革命家的妻子、戰友,卻成為封建意識、領袖意誌的犧牲品。

朱德的妻子康克清的命運比賀子珍要好很多。但是,她象絕大多數長征女英雄一樣,在革命成功後,被排擠出黨政軍重要領導位置,終身擔任婦聯領導人。這充分顯示了,男性中心社會仍然主導中國的現實。

與她們兩人的經曆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另一位紅軍女戰士王泉媛。她曾擔任紅軍婦女獨立團團長,但是不幸在甘肅被土匪馬家軍俘虜,被分配給土匪作妾。她千辛萬苦逃脫出來,到了蘭州,找到了八路軍辦事處。但是因為她已經脫離紅軍兩年多,不被接納,僅僅收到五塊銀元遣散費。為了生活,王泉媛與一名汽車司機結婚,後來又返回老家江西,受盡顛簸流離之苦。解放之後,她無數次上訪,直到“文革”結束之後,她的老紅軍身份才被承認,黨籍才恢複。1999年此書出版之際,她仍然住在村子裏。

完成這部大作,肖虹與素·懷爾斯又開始編撰《中國婦女傳記辭典》。早在八十年代,肖虹就感到應該出版這樣一部辭典,尤其是英語世界更加需要。這個項目工程浩瀚,頭緒紛繁,沒有豐厚的學養與超常的協調能力,根本無法駕馭。她們組織了世界各地的六十多位專家來參與編寫。1998年,英文清代卷首先出版;2003年,英文二十世紀卷出版;2007年,英文上古至隋卷出版;2010年,中文清代卷出版。

在肖虹家裏,她把這些厚厚的書都搬來給我看,一本一本在小桌上堆起來老高。她告訴我,英文還差唐到明卷,中文還差三卷。我不由想起著作等身這個詞。我們的祖先太聰明了,這個詞用來形容辛勤耕耘的肖虹太形象了。

 

愛心獻慈善

多年以前,讀到肖虹給《她們沒有愛情——悉尼華文女作家小說集》寫的序,印象非常深刻,至今難以忘懷。1998年,千波等悉尼九位女作家聯袂出書,請肖虹寫序。她們九位我都相熟,小說集中的不少作品首先發在《東華時報》我編的“移民沙龍”版上。她們的小說是我們這一代大陸人初到異鄉艱辛生活的寫照。作為讀者與編輯,我讀來感同身受,所以特別珍愛。但是,對於她們作品的思想意義、藝術風格以及美學價值,我卻很少顧及。

肖虹依次分析九位女作家的作品特色,深入細致絲絲入扣,發人深省。她還提出一個我從未意識到的問題。她說,她們寫西方人流於著重在我們看來奇怪的東西,有“西方主義”之嫌,希望她們將來的作品對西方人一視同仁,不從獵奇入手而從共同的人性入手。作為東方人,我們對巴勒斯坦學者薩伊德(Edward Said)首創的“東方主義”往往十分敏感。肖虹在這裏提出“西方主義”的問題,我覺得很有普遍意義,是我們每一個東方作者應該注意的。肖虹的序,真摯深刻,娓娓道來,是一篇不可多得的美文。

後來,我又聽說肖虹夫婦為了紀念父親肖宗謀,設立了南溟基金,讚助澳洲與新西蘭中文作者出書。自2003年以來,南溟基金以每年資助兩部書稿的進度,陸續已有三十多位作者得到讚助,得以出書。身處澳洲,深知海外華文作者出書艱難,對於肖虹夫婦的善舉,我確實很感動。我問肖虹老師:“你們怎麽想起設立這個基金呢?”

原來,肖虹老師的父親肖宗謀1965年去台灣參加姐姐肖宗讓的葬禮。姐夫成舍我就挽留他們夫婦在他辦的世界新聞專科學校教書,後來他又請肖宗謀擔任世界書局的總經理。世界書局那時連年虧損幾近倒閉。肖宗謀大刀闊斧實行改革,不僅很快還清債務,還蓋起大樓收租創收。他出版了許多好書,曾經得過金馬獎的讀書出版獎。1987年,他去世了;1998年,肖虹老師的母親也去世了。他們一生都很節儉,肖虹把他們的積蓄分了一些給父母的兄弟姐妹,還剩一些。肖虹覺得,自己不需要這些錢,孩子們也都自食其力了。她想,父親生前一心奉獻給出版事業,現在不如再加一些錢,設立一個基金,來讚助澳洲、新西蘭的華文作者出書。十幾年來,她辛辛苦苦與評委一起審閱挑選書稿,還要做許多零零碎碎的組織協調宣傳工作,每年都要組織首發式,足見她扶持海外華文文學的拳拳之忱。

肖虹與李崇厚熱愛家鄉,念念不忘造福鄉裏,他們給江西與山東都做了捐助。數年之前,肖虹去青海參加一個學術會議。她想趁機找尋紅軍長征時流落在西北的女紅軍。有人就把她介紹給當地民政廳的一位專員。專員很熱心地幫助尋找女紅軍,他又談起他們正在向牧民推介太陽灶,希望肖虹能在資金上提供幫助。他說,草原上的牧民冬天沒有柴燒,就挖草根,這樣草原越來越沙化,所以希望更多的牧民能用上太陽灶。

肖虹回到澳洲就與丈夫商量。他們決定分批分期地籌集資金,每次籌集可以買五十個太陽灶的錢。以後的數年,他們每年都送去一些錢買太陽灶。他們還給當地的小學、中學捐錢,又資助興建一個水利工程。

為了將慈善捐款報稅,肖虹和兩個女兒先後加入了澳洲慈善組織扶輪社。肖虹積極熱情活動能力強,隨後被選為北悉尼扶輪社國際部主任。她很興奮地對我說:“因為是國際部主任,就更便於組織捐款項目。今年,我發起募集8萬澳元資金,給青海農區、牧區婦女免費做婦科病檢查。我去青海時了解到,好多牧區婦女有病不敢講不肯看醫生,把病耽誤了。我們這次與當地婦聯合作,準備給四千五百名女農牧民做檢查。”

看到她興致勃勃的樣子,我心中不由熱流湧動。肖虹老師和李先生都已八十多歲了。他們一生輾轉各地跌宕起伏,然而,他們如今依舊精神健旺,還在繼續自己的工作與研究。他們並非大富大貴之人,多年來卻熱心向中國的偏遠貧困地區捐助。我喜歡肖虹老師的文章,也欣賞她的為人。在我心中,她永遠是我的老師。

 

選自在澳出版新書《這邊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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