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貞與老羅的個人愛好及品味差得很多。雖說差得多,但他倆仍有一項共同的愛好:房子,特別是對房屋內部的布局和結構都很有研究,一談起房子,兩人就眉飛色舞,趣味相投。
在國內時,餘貞就是房子迷。無論騎著自行車去幹什麽,目的地在哪,隻要中途看到什麽地方有新房子落成,不管跟她有沒有關係,都要閘住自行車,進去兜一圈兒,東瞧瞧西看看,過過眼癮。
到了美國,這種看房的方式行不通了,不經允許,擅自進入不是自己住宅的民用房視為犯法,瞎看房會進班房的。餘貞再怎麽好奇一座新房內部是什麽樣子,也絕不敢私自闖入了。
怎麽辦呢?她想起了一個不算壞的主意:以看房為名,給房產經紀人打電話,由經紀人領著去看房,就名正言順了。如此這般,真真假假,竟然看了不下百套房,其中,隻有兩套房先後買下,成了她的房。
房子看多了,對房子的要求也越來越獨特。把各種房子吸引人的地方綜合起來,在腦子裏加工一番,就產生出了自己的夢想家園。
餘貞早就對寬敞明亮,一進門一覽無餘的內部結構不感冒了。她喜歡的布局是這樣的:
一進主門,看不見其他的門,臥房,衛生間,壁櫥,遊樂室,辦公室的房門必須是隱蔽的,依靠走廊屏蔽。房間不能大,和廳一樣大小就沒意思沒韻味了。睡在像帝王睡的那麽一大片空曠的大廳裏,連私密感安全感都沒有了。除了房間不能大,還要房間數目多,最好房間裏套房間,像捉迷藏似的,讓人搞不清有多少房間,曲裏拐彎,曲徑通幽。要達到這種效果,一條走廊是不夠用的,至少兩條走廊。
這種怪房子,老羅欣賞不來。一天晚上,他讓餘貞坐在他身旁,鄭重其事地在一張大紙上給餘貞畫出了他的夢想之家。開始餘貞聽不進去,等她眨了幾次眼,思忖了片刻,竟然天平傾斜了,把自己的夢中屋拋棄了,鍾情於老羅的夢想家園了。她覺得老羅的dream house更切合實際,更有詩情畫意。
一進大廳,迎麵一扇大毛玻璃門,開玻璃門要上三五個台階,推開玻璃門後,眼前一亮,那是一個與客廳大小差不多的方形天井,天井正麵是紅牆,紅牆上一扇木門通向後院。天井左右兩側是回廊。天井中央可以搞一個小池塘,養些魚呀,蛙呀,小烏龜啥的,荷花荷葉漂在池麵上。還可以在天井裏種上幾根綠竹,增添一點中國韻味。此外,再固定一個秋千椅,傍晚坐上去,品茶,聽音樂,悠哉樂哉,哈,好不愜意啊。
通過客廳,除了能進入天井小憩,還能通過客廳左側的門進入飯廳,飯廳通向廚房,廚房與車庫相連,老羅設計的是能並排放三輛車的大車庫。車庫不放在前麵,而放在後麵,從正麵看不到車庫,不像大多數美國房子那樣。
客廳右側通向三個臥室和一個辦公室,以及兩個衛生間,三個壁櫥。
通過天井既可以進入客廳,又可以通過回廊走進臥室,廚房,車庫。
整個布局,既開放又私密,既實用又浪漫,滿足了餘貞對房子的所有的fancy 。
餘貞就是這樣,一旦迷上一個東西,就等不及它要好幾年才能變成現實;更受不了,根本就是空中樓閣,永遠不會夢想成真。
她開始催老羅往夢想之屋靠近。
盡管她對老羅的另一個設想不怎麽喜歡:要十英畝合中國六十多畝的大院子,茫茫一片,前後左右都看不到鄰居,除了草地,樹木,遠山近水,就是各種花卉,灌木。
餘貞不喜歡住在孤島上,她覺得和鄰居的房子靠得太近不方便,但完全看不到別人家的房子,是不是太孤寂太沒有安全感了。既沒有遠親,又沒有近鄰,一旦有點什麽事情,那不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嗎?
此外,老羅還有一個美麗的夢想,要在天井的左側,開辟一個玫瑰園,種上五顏六色的品種各異的玫瑰,什麽爬藤式的,灌木式的,法國的,日本的,美國的,應有盡有。
餘貞心裏明白,老羅這麽喜歡玫瑰,與夏娃的別名夏玫瑰有關。老羅在自家的院子裏已經種下了不少玫瑰。這個玫瑰夢還要延伸到他們的夢想家園裏。
餘貞年輕時,喜歡把玫瑰枝剪下來,插進花瓶裏。一邊欣賞一邊聞香。她從小到大,不知聞過多少枝玫瑰的沁人花香。
她不明白,為什麽她把老羅院子裏不少玫瑰,挨個聞了一遍,鼻子都塞進花蕾裏了,都聞不出香味?她第一次知道世界上還有沒有香味的玫瑰。
玫瑰花之所以招人喜愛,應該是色香味俱全吧。對沒有香味兒的玫瑰,餘貞的興趣減少了一半。
加上夏娃又玷汙了玫瑰的純潔,她竟然不怎麽喜歡玫瑰了。
在憧憬夢想之屋期間,還有一件與玫瑰相關的事情,讓餘貞不能釋懷。
她有一個多年養成的習慣:每當看到庭院裏枯萎的玫瑰花,就忍不住去揪,揪掉扔在地上。不管這些玫瑰花曾經開得多麽鮮豔,一旦枯萎,即無任何價值,連看一眼都不願看,恨不得一腳把它們踩進泥裏。
她容不得庭院花壇裏,太陽屋花盆裏,有一片敗葉,一朵殘花。
一次,餘貞佇立花壇前看一朵開敗的玫瑰花,老羅從後麵走過來,與她並肩站在一起。說,你又揪花了?老揪花幹嘛?讓她自然掉落多好。揪花會損傷花枝的。
餘貞想,老羅憐香惜玉,即使殘花也下不得手?剛心生好感,不料,老羅緊接著冒出的一句話,讓餘貞心涼了半截。
老羅指著一朵殘花開起了玩笑:你這年紀,就如同這朵花了。
餘貞心頭一震,不悅地說:在你的眼裏,我應該永遠是一朵鮮花,即使我七老八十了,你也不應該說這樣的話。
當然,這個令餘貞難過的小插曲,並沒有削弱了餘貞對夢想之屋的興趣。
她提議,天井右方開辟一個牡丹園。老羅未置可否。夢想之屋連影子都沒有,牡丹與玫瑰就較上勁了。
管不了什麽玫瑰紅,牡丹香了,房子本身的力量實在太大,餘貞就顧不得外麵如何如何了,還自我安慰:六十畝地是大了些。開始沒鄰居不要緊,慢慢周圍的房子蓋多了,有一天與鄰裏遙遙相望也不是沒可能吧。
這樣一想,就催老羅動工了。
老羅猶豫的是錢,他沒有那麽多閑錢去蓋夢想之家啊。
他們還有兩套房需要月供,再弄第三套房,力不從心呀。
首先要買地,地不能在荒山野嶺,也不能古樹參天,要一大塊清理了樹林的開闊的空地。六十畝平地也沒意思,得要那種高爾夫球場似的,有起伏,帶曲線的地。這樣一塊理想的伊甸園,少說也要十萬美金。
買了地後,要打地基,買各種建築材料,要通管道線路,而後開始複雜的蓋房程序,每一步,都要市政有關部門驗收,驗收不合格,要拆除返工。
房子蓋成後,人要脫層皮。
當餘貞把這事兒告訴堂姐和悶葫蘆兒子之後,遭到了兩人的一致反對。
堂姐說,你是不是閑著沒事兒幹了?你不記得你幫老羅建一個太陽屋,都把你累得夠嗆,別說建這麽一個複雜的豪宅了。不想活了?活膩了?誰不知在米國買地建房能把人累癱啊?就是找人來建,你也得操心啊,一次次跑啊,不斷監工啊,清掃啊,刷漆啊,哪樣不是操心勞神的苦差事啊。
想不到,悶葫蘆一樣的兒子也說出了一句讓餘貞心驚肉跳的話:
你這身板不如他,費那麽大勁兒把房子建成了,你能住幾天啊?到時給人家和小嬌妻留下了,這是何苦來呢。為別人做嫁衣裳為哪般。
堂姐和兒子的一番話像一瓢冷水把餘貞澆了個透心涼,也把她澆醒了。
是啊,他老羅是不是也想到這一層了,要不怎麽不要鄰居了。
是不是利用餘貞的財力資源和生命餘火來建造與未來小嬌妻的夢想之屋呢?她餘貞隻是他的墊腳石,是個過渡人物?
算了吧,建那個太陽屋時,就已經傷了餘貞的心,她沒日沒夜地幫他鋸木頭,釘板子,刷油漆,人家竟然神不知鬼不覺地拍了好幾十張照片,不失時機地傳給了夏娃,好像餘貞是幫他幹活的苦力,而夏娃才是分享這個成果的公主。
再往前延伸得遠一些,當初,老羅與前妻分居後,在外麵租了一個townhouse,麵積雖然不大,但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兩室兩衛,廚房客廳,洗衣間,儲藏間,壁爐,什麽都不缺少。
由於前妻工作不穩定,欠債又太多,法官判定她無力支付房子的月供,所以,判房子歸老羅所有。但老羅需要對房子重新貸款,這樣能從銀行提取數十萬美元,相當於房子價值的一半,這個錢要給前妻,換得前妻搬出,老羅搬入。
這意味著,餘貞和老羅,要短期內對付兩套房子。
對於租住的湯豪斯的打掃,修補,也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各種電器要擦得明光鋥亮,一塵不染,牆麵有一點磕碰都要修補,地板也不能有破損,窗戶要擦得幹幹淨淨,地毯要請專業人員清洗,馬桶也要下大力氣還原,鏡子也要擦得亮亮堂堂,甚至幾個吊扇也得一個扇葉一個扇葉地擦拭,去除油膩灰塵,露出本來麵目。壁櫥少說也有二十幾個,表麵擦淨是基本要求,內裏也要清清爽爽,沒有衛生死角。所有的釘子孔都得用專門的補釘子孔的凝劑填充。
特別是那個靜靜地看著客廳的壁爐,裏麵黑漆漆的,怎麽把那層黑皮去除呢?看起來容易,做起來難,裏麵的壁爐磚是耐火的,可不耐水,如果你用濕抹布去抹,雖說暫時能把煙熏的那層黑皮給抹掉,一旦壁爐再點著,容易使壁爐磚產生裂紋,損壞爐壁。老羅高價買來壁爐磚專用清潔劑,一點一點擦拭。餘貞臥在地上,幫老羅吭哧吭哧擦了大半天。
清掃工作又髒又累,把所有的東西,衣物,用品,炊具,書籍,雜物等等打包裝箱也不是件輕鬆的事情,勞神費力。如果再把所有的東西裝上車再搬進另外一座房子,就是搬家,那就累上加累,難上加難了。所有這些事情,全靠餘貞和老羅兩個人做。
不過,這遠遠沒完。老羅從前妻那裏接手的所謂新家,並不歡迎老羅和餘貞入住。它似乎張著血盆大口,麵目猙獰地等待著兩個不速之客。
它不但不友好,還帶著仇恨審視著眼前這兩個風塵仆仆遠道而來的屋主。它的牆被塗抹成好幾種顏色,單單客廳就有四種顏色,左側牆麵是紅黑相間,右側牆麵是黃藍混雜。餘貞頭一輩子看到這樣的怪牆。其他的牆麵說白不白,說黃不黃,上麵有藍漆,還有粉紅色的漆。如果僅僅是五顏六色的漆,不髒還好,可是所有的牆麵仿佛都有噴射性嘔吐的痕跡,以及蚊子血,蟑螂糞什麽的汙跡。
兩人不約而同地想到,這牆重新刷漆之前必得刮層皮,絕不能帶著這些汙跡刷漆。不能驢糞球兒外麵光,裏麵髒。就這樣一個良好的願望,要實現,差點沒把餘貞累趴了。先是用砂紙輕輕打磨牆上的髒汙,然後,用幹淨的軟布把浮塵擦試下來,接著配漆,刷漆是最後也是最關鍵的一關。刷漆看似容易做時難。要刷得均勻,沒有色差,光有技術還不行,還要有耐心和毅力。大大小小,形狀不一的牆麵包括天花板,粗粗數了一下,竟然有100多麵。每麵都要刷漆一新,一點不能含糊。
老羅刷天花板和客廳廚房洗衣間車庫大臥室以及大衛生間的牆麵,餘貞刷所有壁櫥和小衛生間小臥室以及太陽屋的頂棚和牆麵。空間越小,越吃力,蹬著梯子,頭探進去,脖子扭著,刷上幾個小時,從脖子到腳底板,渾身上下酸疼難捱。餘貞對水漆油漆的味道都聞不來,每次都得戴口罩,即使這樣,也被熏得夠嗆。
刷牆苦,還有比刷牆更煩人的苦差事兒:老羅前妻簡直扔給了老羅一個世界末日一般的廢墟。她把所有的電器都trash了。冰箱裏外的油膩有銅錢厚,用大量的清潔劑還要使勁擦洗,才擦去部分汙垢,勉強能放吃的東西進去。洗碗機裏也是汙泥濁水飛濺得到處都是。也需要擦洗。爐麵及下麵的烤箱裏都是油垢,用塑料片一點點地刮,刮了半天才去除了油垢。刮得餘貞手酸膀疼,晚上睡覺都不好睡了。微波爐更是慘不忍睹,裏麵像是發生過係列爆炸,四壁粘著飛濺上去的彩色的食物殘渣。清潔微波爐的“美差”也落在餘貞的頭上。
以上交代的遠遠不是讓舊房重生的全部工作。還有更折磨人的事情等著他兩人呢。那就是整個地板工程。
初進屋,餘貞眼睛向下,先看到滿地的狗屎,散落在銀灰色帶褐色汙垢的地毯上。聽說老羅的前妻養了三條大狗,看來這個前妻沒有負起狗的責任,任由狗畜生在民用住宅裏大小便。也許是故意這樣做的,以此來惡心老羅吧。
地毯要掀掉,因為地毯四周是釘在地板上的,割掉地毯後,還要撬釘子,塵土飛楊,氣味敗壞,餘貞的五官都倍感受罪。
接下來,幫老羅鋪新的木地板。鋪地板是個細致活,一點都不能有差錯。一不小心,鋪出的地板不是翹就是塌,很難看。
地板鋪好後,餘貞再也不想鋪地板了,這輩子有這一次經曆就足夠了。
餘貞為這個新家的貢獻遠不止這些,限於篇幅,就不絮叨了。
反正經過這樣的一番折騰,餘貞掉了15磅,膚色深得和中東人差不多了,人也憔悴了50%。
當房子整了半截的時候,夏娃就纏著老羅想飛來度假,老羅說再等等吧,不然你來了還要刷漆。一瞬間,餘貞眼前一亮,那就來嗎,多一個刷漆的不好嗎?誰知老羅說,那怎麽行,她是我的客人,來這裏度假,怎麽好讓人家幹活呢。
就這樣,餘貞像個奴隸、苦力似的,幫老羅幹了所有的髒活累活,夏娃來了直接享用餘貞的勞動成果,不但不感恩,還滿懷敵意,與餘貞結了怨。而老羅義無反顧地站在夏娃一邊,與餘貞對峙,讓餘貞心寒。
想到這些,餘貞腦海裏的夢想家園傾覆了。
TM的,我餘貞不會這麽愚蠢,一而再再而三地做這類蠢事吧。
別了,讓我寒心的夢想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