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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去見歌聲流轉的她

(2024-01-15 07:10:36) 下一個

她活著。她在葉爾羌汗囯王陵的麻紮裏歌唱。自1533年起的百餘年間,王陵葬有葉爾羌汗國十一代男性王室成員,也安放著她,陵內唯一一位王妃——阿曼尼莎罕。她用歌聲伴著琴聲整合了散亂於民間的木卡姆藝術,讓整個族群的樂舞聲規範地在時空中流轉,成為亞歐大陸腹地最耀眼的經典。她是“十二木卡姆”之母、之女王。這次南疆之行去不成帕米爾高原了,那就走吧,去莎車拜見歌聲流轉的她。

 

“葉爾羌汗國的土地雖然不是遍地黃金,

維吾爾人的歌聲卻勝過富貴榮華。”

 

莎車縣位於葉爾羌河流域中上遊,昆侖山北麓充足的冰雪融水在塔克拉馬幹沙漠南部造就了這塊土地寬廣的綠洲。莎車人祖祖輩輩生於斯、長於斯,縱使王國更迭、宗教變換,每個遷徙到這裏的族群都欣欣然在此地安家落戶,視之為故土。作為絲綢之路上著名的古國、兵家爭奪之地,東西方文化在這裏不斷碰撞、交融,不同部族之間或浴血相爭、或共同生息繁衍。今天的沙車是全新疆人口第一的大縣,96%以上是以維吾爾為主的少數民族,生活在這裏的漢族居民基本都會維語。沙車縣南部的喀群鄉有座三千年前的蘭幹古城遺址,是迄今發現的新疆境內最早的古城。到了漢朝,古莎車國在張騫時期為西域三十六國之一,之後經過與周邊的王國分分合合,1514年由蒙古察合台後裔薩亦德在原察合台領地建立起葉爾羌汗國,對應中土的明朝時期,史籍稱之“蒙兀兒汗國”、“蒙古利亞國”、“賽義德汗國”等,轄地除喀什噶爾、葉爾羌(莎車)、於闐、英吉莎、阿克蘇、烏什六城外,最強盛時向東包括吐魯番、哈密,西達烏茲別克斯坦的費爾幹納,南及克什米爾,到1680年被準噶爾大軍攻破城門,遂歸屬於準噶爾汗國,二十年後徹底消亡。根據強硬的準噶爾汗及之後大清政權的族裔歸類,信仰伊斯蘭的葉爾羌人,包括蒙古察合台後裔及當地其它民族,全部歸入回鶻,共同構成了現代意義上的維吾爾人。

 

莎車王府早已隨王國的消亡化為塵煙。依照史料記載、當地民俗與人們對王宮的想象,莎車縣耗資3個億,以藍、黃兩色為主色調打造出一座宏大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博覽園,匯集了包括樂器手工製作工藝、絲織工藝等百項文化遺產。此等規模、設計風格與花園式庭院令園區看起來如王宮一般,人們便冠之為“莎車王宮”。藍色的穹頂、尖拱形的門廊、細致的馬賽克圖案融匯了東西方審美,多種形式的燒磚勾連交錯,拚砌而成精致的磚雕花紋遍布宮殿的牆垣、角落,充滿濃濃的葉爾羌河流域與和田河流域特有的風情。這等景致會帶給阿曼尼沙罕什麽樣的靈感?在沙漠邊緣的綠州上,澄澈、湛藍的天空籠罩著沙車王宮,每一扇窗欞都傾訴著久遠的傳唱、每一款磚格都演繹著繁複的曲調。

 

看著這些典雅的門窗、凹凸有致的紋路入迷了,由衷讚歎:真不愧叫王宮,天堂裏的房子也不過如此吧?年輕貌美的導遊有些困惑地看著我:這種奢華的工藝其實在這一帶很平常,每家都有這樣的門窗和牆體,老城改造的時候家家都有補貼。原來莎車人民生活在天堂般的廳堂裏,家家戶戶自選的戶型熱情又別致,令整座城看起來如同一個巨大的葉爾羌式建築博覽園。

 

非遺博覽園每天都有兩場木卡姆演出,是將原本的一個套曲刪減為濃縮精華版,麻雀雖小卻也涵蓋了奏樂、歌唱、舞蹈、雜技等傳統節目,並盛情邀請觀眾一起麥西熱甫,讓古老的浪漫繼續載歌載舞於煙火人間。我的前排坐著一位大高個,隻好兩手交替著不停地舉著手機找角度拍攝。坐我右邊穿著考究的老大爺往邊上挪了挪,斜著身子給我讓出更多的空間,笑眯眯地衝我示意他的位置視線更好。大爺不會說國語,我隻會幾個維語詞,基本靠手勢和表情也大概交流得八九不離十。大爺的牙掉了不少,卻像孩子一樣專注地透過我的手機屏幕看前方的表演,眼神亮晶晶地隨著曲調一會兒溫柔一會兒激蕩,而我則出神地扭頭盯著他看,那臉上的溝壑與變換的表情不正是無聲的傳唱。台上的演員向我們這邊走來,找人共舞,我趕緊縮了縮腦袋,大爺會心地笑了,坐直身子為我當擋箭牌,我開心地衝他點頭,配合默契。演出結束了,大爺戀戀不舍地看著手機被我黑了屏,意猶未盡,忽然想起什麽似的衝我連做了幾個手勢,我沒看懂,他就快步走到後麵空地邊的一輛馬車上坐下,並拍了拍身邊的空位,顯然在幫我占座,我才明白他是想告訴我有達瓦孜表演,一種維吾爾傳統的高空走索雜技,也是一項非遺。我的心泛起柔軟:謝謝大爺,我隻能看幾分鍾就得去趕路了,鋪有精美毛毯的馬車座一定很舒服,就把它留在心裏麵。

 

博覽園門前廣場的另一側是保存完好的莎車王陵。王陵遊覽區由清真寺、墓地、阿曼尼莎罕紀念陵三部分組成。清真寺目前沒有對遊客開放,但作為主體的王陵墓地是可以參觀的。王陵分核心國王區、王族區、大臣貴族區、外圍其它人員區等,國王區規格最高,其中最引入注目的是開國君王薩亦德汗之墓,位於最高處,由一座蒙古式亭子圍住,顯示他至高無上的地位。在亭子旁的顯著位置便是因難產而亡的阿曼尼莎罕之墓。葉爾羌汗國時期,按習俗女性不可以葬入王陵的國王區,但為了祭奠阿曼尼莎罕潛心20年整理出“十二木卡姆”的功績,她的丈夫拉失德汗破例允許將她以葉爾羌第二代汗王王妃的身份葬於此處,還比其它墓高一層,並修建了與之相連的一座小陵墓,讓難產夭折的女兒陪她一起。拉失德汗去世後,他的陵墓與阿曼尼莎罕陵緊密相依。

 

在王陵的旁邊,莎車縣為紀念這位“十二木卡姆”主編人,於1992年修建了阿曼尼莎罕紀念陵。紀念陵采用當地建築風格,方形圓頂,環繞四周的廊柱撐簷而立,最上麵為高高的穹頂。整個建築以白色為主調,簷上一層與拱頂為青花瓷馬賽克圖案,顯得聖潔雅致。麵容姣好的導遊解釋說:整座陵共有14級白色台階、20根白色雕花柱子,分別代表著阿曼尼沙罕14歲時嫁給拉失德汗當王妃,隨後用20年的時間整理木卡姆,34歲那年離開人世。建築底座的四麵牆壁上寫滿了動人的情詩,就如傳說中的莎車宮殿裏那樣:

 

“未見過你這般月貌美人,

未聽過美人的細語嬌音。

 

園中的玫瑰 並非處處可見,

即便到處都有 哪能同你一般。

 

當我看到你的美容,我成了個癡心漢,

我是個呆癡的人,無法將自己來管。

 

你的嬌容使我神昏癡迷,

我願做麥吉儂對你狂戀。”

 

青春嫻婉的講解員長著兩彎由奧斯曼汁液滋養出來的美眉,修長如樹梢上的月牙,朗讀時秋波般的明眸看向遠方,櫻桃紅唇誦出悅耳的聲音,潤白的肌膚閃著愛情的光澤,完全沉浸於如歌的詩情中,如涓涓溪流在林間潺潺,若綿綿春雨滴落田間。此情此景,我感覺有些恍惚了,宛若眼前就是轉世的少女阿曼尼沙罕。

 

阿曼尼莎罕出生於1526年,母親在她八歲那年去世,從此她與砍柴的父親相依為命。她天資聰慧,美麗俏佳人,偏又癡迷詩歌、音樂,自幼就熱衷於讀詩、唱歌、學琴,詩賦唱彈無所不工。在她十三、四歲那年的一天晚上,有位喬裝打扮成村夫的過路人敲門借地歇腳,看到牆上掛著彈撥爾琴就請主人彈唱,砍柴老爹便叫女兒出來為客人演奏。嫻熟的技巧、甜潤的歌喉令客人十分驚喜,之後佳人又彈唱了自己創作的頌揚當時的開明君王拉失德的小詩,客人更是稱奇,想再考考她,沒想到被佳人當場填了幾句歌詞諷刺了一頓。客人非但不惱,反而心花怒放地匆匆離開,並許諾很快回來。原來他就是拉失德本人,到村裏微服私訪以探尋百姓疾苦。年輕有為的國王也熟讀詩書、熱愛音樂,此刻情不自禁地就成了陷入狂戀的癡心漢,無法自拔。他召集大臣連夜準備厚禮,馬不停蹄地趕回阿曼尼沙罕家提親,父女倆恍然大悟,於是才子佳人喜結良緣。成為王妃後,阿曼尼莎罕時常思念年邁的老父親,寫到:

 

“當我穿過黑夜來到人間,

星空和沙漠做了我的搖籃。

清冷的早晨升起一輪朝陽,

啊,那是我慈愛父親帶來的溫暖。”

 

不但自己寫詩,阿曼尼莎罕有感於民間木卡姆魚龍混雜的現狀,決心著手整編。為了博得美人的盈盈笑靨,也欽佩於她的才華與天資,囯王特請宮庭樂官喀迪爾汗組織樂師協助愛妃收集、整理木卡姆,從此,阿曼尼沙罕開始了長達二十年的收錄、改編、定型工作,剔除艱澀難懂的阿拉伯式表達,換成當地優秀的民族詩人用當時的通用語言創作的詩篇,並明智地保留了盛名的龜茲樂舞精華,使“十二木卡姆”既整齊嚴謹又足夠靈活多變,成為一整套沉穩、典雅的葉爾羌汗國鄉間樂、宮廷舞,讓西域木卡姆在中亞、中東的眾多版本中脫穎而出。完整的“十二木卡姆”曲目共12套,每套都有規範、恢宏的藝術結構,各由瓊乃額曼(大曲)、達斯坦(敘事曲)和麥西熱甫(歌舞聚會)三部分組成,每套都含歌曲、舞曲、器樂曲20至30首,演出為2小時,全套下來不間斷則需24小時。如此龐大的工作量,這位柔弱的女子心中充盈、不辭勞頓,在藝術的花園裏如蜜蜂般辛勤地忙碌著,以至於34歲才懷上孩子,終至難產。那是1560年。

 

拉失德失魂落魄。他還有別的王妃,但心心相印的靈魂伴侶卻隻有一個。沒過多久,一向勇往直前征戰大漠的英雄黯然神傷地追隨知己紅顏而去,放手昔日叱吒風雲的榮光。淚千行、思腸斷,隻希冀在她的花園裏陪她一起低聲吟唱:

 

“我用什麽的情絲做薩塔爾的琴弦,

用它來訴說不幸者的心酸。

 

哪一座花園裏會有你這樣美麗的花朵?

哪一朵鮮花前會有我這樣的百靈鳥唱歌?

 

春天已經來臨,我卻沒有情人和花園,

像失去花兒的百靈鳥呆在蕭瑟的秋天。”

 

“木卡姆”本意為有規範、有詩篇的聚會及與之配套的古典音樂,阿曼尼沙罕的努力使莎車成為詩、歌之都,樂、舞之城。“十二木卡姆”猶如西域版《關雎》,後妃之德、經典之始也。厚重、輕靈的大漠風沙大漠情,“言之不足,故嗟歎之,嗟歎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塔裏木盆地周邊的人們就這樣世世代代又歌又舞地度過每個冬夏、每個春秋,隻因那一才情卓絕、美麗出眾的奇女子,幸遇慧眼識珠、情深倜儻的國王,從而裝扮了歲月、驚豔了時光。

 

幾百年後,受賽福鼎·艾則孜之請、周恩來之命,一才華橫溢的年輕人尋著她的歌聲而來。28歲的萬桐書帶著妻子連曉梅是第一批,另外還有邵光琛,周吉……一串串名字如同木卡姆紛繁的曲名。她的歌聲、她的詩作、她規範的曲式、她定型的曲目,她的一切成果都令他們著迷,伴著時而高亢、時而低沉、隨手鼓的節奏而變換調式的歌聲,他們也同她一樣忘乎其中。而且,他們比她多一份焦急:沒有書麵記錄、隻有口頭傳唱的木卡姆幾乎瀕臨滅絕,1951年全疆隻找到一位老人能把“十二木卡姆”基本唱完,並且這位民間老藝人吐爾地阿洪已經73歲了,而唱詞中大段的蒙古察合台語連老人自己都不懂是什麽意思。搶救!演唱、錄音、記錄,請來能找到的翻譯家、音樂家、維吾爾詩人、語言學家,翻成維語、翻成漢語,趕在1956年老藝人去世前兩年錄完了全部演唱。老人聽著錄音裏自己的歌聲熱淚盈眶,帶著欣慰步入天堂。後來,根據在全疆各地的錄音采樣,他們繼續補充了遺漏的曲式、用維吾爾人能聽懂的語言重新整理歌詞,以錄音為範本組織維吾爾人學習本民族的瑰寶。1960年,《十二木卡姆》(樂譜總集)和資料唱片正式出版。

 

在天南地北的忙碌中,萬桐書與連曉梅三個月大的男嬰夭折了,孩子生病沒能及時就醫,而他自己也曾累到吐血昏倒在大漠邊。這樣的一群人,無我、忘我,從塵煙中搶救出若幹套大漠瑰寶,分別叫做:十二木卡姆、刀郎木卡姆、吐魯番木卡姆、哈密木卡姆、伊犁木卡姆。經過五十多年的搶救、整理和發揚,新疆木卡姆不再是師徒間口傳心授的傳唱藝術,而是已成為有曲譜、有詩文唱本、有專門授課、有專業研究的正規藝術形式。他們讓木卡姆複活。他們讓木卡姆成為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他們讓民族的成為世界的。

 

世間事果真有冥冥之緣嗎?2021年寫完《新疆之痛(中)那些年,那些致命的政策》那天是清明節。2024年的今天寫完這篇《走吧,去見歌聲流轉的她》是“搶救十二木卡姆第一人”萬桐書先生一周年祭日。用流轉的歌聲紀念美麗非凡的她,用萬古的回響緬懷摯切深沉的他。
 

2024年1月9日 
 

 

《維吾爾族斯尕木卡姆》片段 - 古麗米娜

 

 

十九世紀末莎車城牆

 

富有葉爾羌建築風情的莎車縣城

 

莎車非物質文化遺產博覽園(俗稱莎車王宮)

 

青花瓷馬賽克柱子

 

磚雕牆壁

 

十二木卡姆樂器全部手工打造

 

藍天、藍頂、黃簷、白鴿,有詩有歌

 

怎麽看怎麽像王宮

 

登高眺望

 

圓拱頂

 

阿拉伯、歐洲、西域、蒙古、中原元素匯聚,如同曆史上一樣

 

莎車艾德萊斯綢技術非遺傳承人

 

葉爾羌汗國王陵

 

阿曼尼莎罕紀念陵

 

四麵牆壁列著十二木卡姆名稱

 

詩篇

 

上世紀50年代,萬桐書(前排左二)、吐爾迪·阿洪(前排右二)等十二木卡姆整理工作組成員合影。

圖片取自http://www.mzb.com.cn/html/report/23022712-1.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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