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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難以割捨的“極端主義”傾向(思維不可思議之事)

(2021-03-14 18:46:22) 下一個

20世紀最偉大的哲學家維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說過一個大家熟悉的名言,叫做「凡我們能說的,都能說清楚。 凡我們不能說的,必須保持沉默"(邏輯哲學論)。

所謂"能說的",並且還"都能說清楚"的。 指的就是可以運用概念進行思維和討論的東西。 而"不能說的",要保持沉默的又是什麼呢? 維特根斯坦進一步解釋說:「如果我們要為思維劃一道界限,我們就必須能想像這個這界限的兩邊,也就是說,我們應該能思考不可思議之事」。 這個「不可思議」不是形容詞,它是翻譯「We should have to be able to think what cannot be thought"。 也就是無法運用概念來思考和表達的,思維邊界的另一邊。(可以聽:政治極端主義何以捲土重來?《美國筆記 -12》03/14/2021 - YouTube

佛教哲學在二千多年前就已經明白了維特根斯坦的關切。 禪宗《碧岩錄》裏有一個禪宗公案叫"外道問佛"。 "外道"是佛教哲學對於其他學術流派的統稱。 沒有貶義。 隻是為了區分。 它的原文是這樣:外道問佛:"不問有言,不問無言。 世尊良久"。 字麵上看,「有言」就是維特根斯坦所謂「能說的」。 而"無言",指的就是思維界限的另一邊。 也就是非概念的,無法用言語表達的那一邊。 而"世尊良久",就是保持沉默。

那麼,為了打破這個"沉默"。 兩千多年前的佛教哲學大師龍樹Nagarjuna)也做了一個劃分,叫"二諦"。 "諦"就是真理的意思。 就是有兩種真理。 一種叫"俗諦'或" 世俗諦"。 也就是相對真理。 另一個叫「真諦」。 也叫"勝義諦",禪宗叫"第一義"。 也就是絕對真理。 也就是維特根斯坦要保持"沉默"的,非概念的,不可思議的東西。 而龍樹劃分"二諦"(兩種真理)的目的,是為了討論,或思議那個"不可思議"的東西。

那我們先來看看什麼叫"俗諦"? 也就是「相對真理」這個界限是怎麼劃的呢? 龍樹的這個範圍劃的太大了。 他把所有能被我們感知,使用,思維,討論和發明的東西,也就是所謂的「現象界」都劃為「相對真理」。 龍樹說,我之所以這樣劃分的理由是因為,這些東西都有一個特性。 就是所有的現象裡都找不到"本質"(無自性)。 在相對真理裡麵,沒有絕對的東西,沒有絕對真理。 這就是佛教哲學最特別的地方。

因為,其他的哲學都是把事物劃分為現象(Phenomenon)和本質(Essence)兩個部分。 一般哲學認為,任何事物都是有"本質"的,本質是決定性的,是規律,也是真理。 維特根斯坦創立的分析哲學也是為了發掘語句或概念所指向的"真理"。 神學則乾脆指出,這個世界的本質或真理就是"上帝"。 也就是說,我們所接觸的和所接受的哲學流派和神學思想,也就是構成我們「三觀」(洗腦)的基礎,都是建立在承認這個世界是有"本質"的,是有真理的。 這也是一種主流的解釋世界的方法。 隻是對於「本質」或「真理」究竟是什麼? 各個派別有不同的說法而已。 總之,不是"物質"就是"精神"。 不是"一元論"就是"二元論"。

但是,佛教哲學最特別的地方就在這裡。 佛教認為,"現象"(也就是能被我們感知,使用,思維和討論的全部東西)是沒有"本質"的。 不是說,現象的本質既非"物質",亦非"精神"。 或者是"神"。 而是說沒有「本質」,因此,對於這種「叛逆」式的說法? 我們就選擇最有代表性的"科學"來舉個例子。

我們都知道,某些科學家也是主張這個世界是有"本質"的。 比如基本粒子。 或"上帝粒子"。 總之,一定有一個什麼"子"才能組成這個世界。 我在前麵介紹過"科學實在論"。 也叫「科學唯物主義」。 也是哈佛另一個著名的哲學家普特南(Hilary Putnam)的觀點。 普特南相信科學可以一步一步的找到"本質"。 科學在不斷的接近這個世界的"絕對本質"。 其實,持有這種看法的哲學流派由來已久。 這在二千多年前的佛教內部也已經存在了。 佛教有一個派別叫做"說一切有部",他們就主張,這個世界是由"小到不可分割的微塵(物質微粒)"所組成的。 這個"微塵"就類似於物理學家的"上帝粒子",就是這個世界的"絕對本質"。

那麼。 龍樹的中觀派(Madhyamaka)是怎麼與之辯論的呢? "中觀派"所使用的辯論方法,竟然與當代的分析哲學相似。 就是直接分析「小到不可分割」或「極小」是什麼意思? 它的指稱是什麼? "中觀派"指出,第一,"小"不能單獨存在。 "小"必須與"大"同時存在。 這就是概念「二」的特性。 也叫「兩邊」。 大小,有無,好壞,真假,相對和絕對,這兩邊是同時存在的。 但我們卻總是在選取一邊,而排除另一邊。 因此,赫赫有名的"不二法門"不是形容詞。 (某些人把"不二法門"當作形容某物是唯一的,或形容某個獨門秘笈使用。 這是與"不二法門"完全相反的用法)"不二"的其中一個意思,就是要我們同時看到概念的兩邊。 也就是要看到,並沒有一個絕對的"小"可以單獨的存在。 第二,由於"小"不能單獨的存在。 "小"必須與"大"比較才能成立。 因此,"大小,大小,大小。。。 "的比較與分割是無止盡的。 也就是命題不具備"可證偽性(Falsifiability)」。 根本無從談起,根本沒有可能去證明。 (我在前麵的視頻:https://www.youtube.com/watch?v=kLLDiTYXWLQ&t=5s  裡麵聊過"可證偽性")

這就是為什麼,很多人讚揚佛教哲學其實充滿了科學的精神。 因為"中觀派"所堅持的,就是"實證"。 要不有辦法證明它是對的。 要不有辦法證明它是錯的。 對於哪些沒有辦法去證明的命題,比如,"極小","絕對","終極"。 龍樹的處理方法與20世紀最偉大的哲學家和科學家是一樣的。 維特根斯坦是把這種命題劃到了"保持沉默"那一邊。 而卡爾波普和愛因斯坦則使用"可證偽性"把這類命題劃為'偽科學"。 這樣的話,我們就看到了,"科學實在論"關於科學早晚會找到這個世界"絕對本質"的說法,其本身是不科學的。 因為它預設了"絕對本質"的存在,而這個預設卻不具備"可證偽性"。

那麼,如果沒有"絕對本質"。 龍樹的「真諦」,也就是「絕對真理」指的又是什麼呢? 如果不用「沉默」的方法。 龍樹又要怎麼討論超越了概念的「絕對真理」呢? 也就是我們要如何看待「極小」,「絕對」,「終極」或「本質」這一類命題呢?

龍樹說,首先我們必須明白,能被我們討論的"絕對真理",依然是"相對真理"。 也就是說,能被我們思考和討論的"絕對真理",或"本質",實際上是我們創造出來的一個概念,或模型,而決不是"絕對真理"本身。 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澄清。 就如同維特根斯坦所說,要能夠想像思維界限的兩邊。 而龍樹所做的是,通過安立一個概念化的"絕對真理"模型,來幫助我們去練習思考那個"不可思議"東西。 以便有一天,當我們一瞥那個真正的"絕對真理"的時候,能夠一眼就認出它來。

那麼,如何去練習思考「不可思議」之事呢? 這裡我們要依靠一個例子來說明。 比如,有一個人從來也沒有接觸過"波羅"這種水果。 而我們要向他表達波羅蜜的味道。 這就相當於我們從來沒有見到過「絕對真理」。 我們根本就沒有見過"極小","絕對","終極"或"本質"這一類東西。 也就是我們缺乏關於"波羅蜜"或「絕對真理」的任何參考點。 那如果我們說,波羅蜜是"波羅+蜜"。 波羅蜜是「波羅+榴槤+加香蕉+蜜」。 或波羅蜜就是波羅蜜,顯然,這種需要參考點的,說"它是什麼"的方法是如此的模糊,且具有誤導性。 這就是概念天生的缺陷。 但我們平時是意識不到這個缺陷的。 而這個缺陷給我們帶來的麻煩是,如果這種表述是來自於一個"權威"。 那實際上等同於欺騙。 因為這會讓有服從權威習觀的我們相信,波羅+蜜=波羅蜜。 「土豆+牛肉=共產主義」。消滅了階級就等於平等。

那怎麼辦? 龍樹總不能再回到用"沉默"的方式來表達吧! 而且龍樹更加不會去騙人。 所以,龍樹就很聰明。 他用了一個否定的方法,也就是打假的辦法。 "絕對真理'不是不能表達嘛,不能說出它是什麼嘛。 那我就說它不是什麼。 波羅蜜不是波羅,也不是榴槤,也不是香蕉,更不是蜜。 「絕對真理」不存在,「相對真理」沒本質。 這就是"中觀"在辯論中破除一切立論(理論)的方法。 所以,龍樹說,我沒有建立任何關於「是什麼」的理論,因此,我也沒有任何過失。 這種講法我們在《金剛經》裏也看到,佛陀說,我沒有說過佛法,如果你認為我說過佛法,那是在誹謗佛。

所以就是這樣,中觀派的論述,會呈現出一種否定一切的風格。 不理解的人也給中觀派起了個外號叫"說一切空"。 同時,人們也會覺得"中觀派"的看法充滿了"負能量"。 比如,"水中月","如夢如幻","空"。 因為佛教把我們所看到的一切現象都比喻為如"水中月"一般。 雖然我們可以看到水裡有個月亮,但水裡並沒有一個真實的月亮存在。 由此,這個世界上的一切也都如"水中月"一般,是"如夢如幻"的。 都沒有任何真實存在的本質。

這也是「中觀派」使用否定式的教學方法所帶來的誤解。 因此,中觀派專門為此作出了兩點聲明,第一,我們說「水中月如幻」。 並不是要否認有「水中月」這個現象。 說現象沒有真實存在的本質,並不等於說現象不存在。 恰恰相反,這樣說的目的,其實是要提倡專注在現象本身上麵。 因為我們的思維已經被洗腦為,更加注重事物的本質。 我們對尋找事物的本質,對"完美",「絕對」,「終極」和「真理」充滿了熱情。 這實際上反而使我們忽略了現象的存在。 而"中觀"的教導卻是專注現象本身的活力。 絕非逃避現象的「負能量」或「佛係」。

第二,中觀派所要針對的,是那些宣稱找到了絕對真理。 或認為現象有真實存在的絕對本質,或者把科學理論作為終極發現的科學家,宗教家或哲學家,政治家。 中觀派認為,這些人的理論和鼓吹,很容易主導我們的世界觀,價值觀和人生觀。 會誤導我們把他們的猜測和預設當作絕對真理。 而這個誤導或洗腦的後果,卻決不像把"波羅蜜"描述為"波羅+ 蜜,再加榴槤,或再加些糖"那麼的簡單。 這個後果會嚴重到引起人類的自相殘殺。 就像歷史上,那些為了「捍衛真理」,而發生的幾百年的戰爭那樣的悲慘。

因此,揭露最深層的欺騙,避免一切悲劇的發生,才是佛教採用否定式教學方法的目的所在。 中觀派的辯論大師月稱(Chandrakirti)說,如果有個放牛的人跟我說,牛的頭上存在牛角。 我才不會跟他辯論呢! 而且我絕對同意,牛的頭上真的存在著牛角。

所以,我們知道了維特根斯坦龍樹和月稱,這一類大咖們的目的是什麼了。 簡單的講,就是通過揭露人類知識係統無法修補的缺陷,來避免我們走向極端。 因為,我們其實是一直的生活在極端主義控製之下的。 比如,我們總是會強迫自己追求"完美"。 而完美主義其實就是極端主義,如果有機會發展下去的話,它就會成為恐怖主義或極權主義。 因為這些"主義"都相信有真實存在的"完美"和"真理",它放之四海而皆準。 為了實現真理,自殺式襲擊,迫害他人,消滅不同的聲音,那都是不得不做的正確事情。 但是反過來,如果我們因此而接受「虛無主義」。 認為反正一切都不具備真實存在的本質。 善惡,因果,也都沒有本質。 那麼作惡,欺騙,迫害他人就會變成沒有因果報應的行為了? 這顯然也是說不通的。 這也因此證明了,虛無主義其實也是一種極端主義。 它的錯誤是把「虛無」當作了絕對真理。 把「虛無」當作了這個世界的本質。

所以,龍樹的建議是"中觀",就要同時看到概念的兩個極端。 也就是要我們看清楚,我們其實是非常可憐的,我們的日常是在概念的兩端來回折騰。 不是奮力的追求"完美",就是轉身一頭栽進「虛無」的陷阱。 為了避免這種極端主義的悲哀。 龍樹提倡"中道" 也就是要我們遠離任何形式的極端。 在「 世俗諦」中,遠離「完美」,「極權」,「征服」,「絕對正確」與「絕對真理」。 因為這些都是虛設的概念,是我們思維上根深蒂固的缺陷。

然而,政治家和某些"公知"是最具有極端主義衝動的一批人。 也是最有危害的一小撮人。 雖然古代中國已經具備了防止政治極端主義衝動的智慧。 比如,墨子就告訴君王"不尚賢"。 意思是,如果你追求"賢明"。 那麼,就會招來一幫附和你的"公知",就會人為的起哄出一個治理標準。 就會把國家的政治推向極端而遭遇到因果。 可惜的是,中國歷史對於「賢明君王」的讚揚,卻總是停留在「征服外族,國人臣服」這幾個字上麵。 這其實是另一種形式的「尚賢」,或「 尚武」。 是一個絕對真理式的「好君王」的標準。 這就為政治極端主義在今天和未來的反覆出現,埋下了「輪迴」的基礎。 除非你能消除這個輪迴的基礎而讓輪迴停止。 否則,政治極端主義所造成的後果也將反覆的上演。

而意外的巧合卻是,「崇尚自由」卻可以迴避政治極端主義的出現。 由於"崇尚自由",美國得以建立起製約政治力量走向極端的政治製度,以及一盤散沙式的民意基礎。 好聽的說法叫"多元化"。 那麼,多元文化,或政治的多元化又是如何避免政治極端主義的呢? 就是通過相互消耗,誰也不服誰,並相互拆台來達成。 由此,壟斷與歧視也會反覆的上演,並反覆的被全民所消費。 這就是「崇尚自由」而帶來的極端多元化的代價。 與「尚賢」或「尚武」而帶來的極端政治的代價,孰輕孰重? 各位自有分辨。

因此,中觀派與維特根斯坦,最終是要把問題返回到「實證」或「實踐」 的上麵。 維特根斯坦在完成《邏輯哲學論》後認為,人生的疑惑已經得到了解決。 因此,他隻身前往奧地利的南部山區,做了一名山村小學教師。 以實踐他的哲學理念。 而月稱的一生隻是重複的做著兩件事情,其一是辯論,與世界各地的學術領袖,國王及宮廷政治家辯論。 因為這些人無法控製的相信「絕對真理」或「絕對本質」是真實的存在。 月稱的辯論,有效的防止了這些人,製造出更多的,政治極端主義下的人間悲劇。 其二是修行,就是親自實踐消除極端主義的衝動。 月稱發現,在理論上或智力上瞭解不走極端是相對容易的事情。 而我們的日常生活,卻是時刻處在極端主義的衝動之中。 哪怕是聽到一句模糊的語言,我們的內心也會泛起一陣漣漪。 並很容易的就發展到為此大打出手,從而傷害了自己,也傷害了他人。 因此,如何能從學到的理論中真正受益? 如何徹底的改變我們極端主義的習性? 就成為了一個更加困難的問題。 我們要下回接著聊。

作者:美國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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