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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年

(2015-07-26 14:02:07) 下一個
過年

心言

小年的這天很暖和,過了下午打穀場上村裏人就三三兩兩過來曬太陽,從稻草垛拽下來一捆打開鋪地上,躺在那裏懶懶地很愜意的樣子,婦女們則坐在草垛下解開衣服奶孩子,棉衣隻罩在孩子身上擋風,露出白花花的肚皮圍成一圈。人們早早過來是等下午的憶苦思甜會。開過憶苦會吃過憶苦飯還要在這兒分豬肉,分過豬肉就要準備過年了。勞累一年隻有從小年到十五這幾天是清閑的,過了十五該備耕的備耕,該補網的補網,就沒有這麽自在了。

其實仔細看看躺在地上的那些漢子滿臉菜色就知道,他們許多人沒有吃午飯就等在這裏,既然待會要吃憶苦飯,節儉人家就要留下肚子省下一頓口糧,況且秋天的一場水災不僅衝去收成,也衝走他們豬圈的豬和屋裏不值錢卻指望過冬的不少被褥。

村支書過來喊人幫他搭台子抬桌子,沒有人睜眼看看他,急了他用腳踢起幾個小子,罵罵咧咧地說:“過了小年你們就有歇了,至於懶成這樣!”

“歇屁,歇?你裝進步報豐收,我們這個年還不知道怎麽過呢!”二堂哥突然坐起來回罵道。其它幾個也隨後坐起來,不無怨氣地緊盯住支書。支書臉色一下子尷尬了,支吾著:“過年我就去縣裏,爭取把返銷糧早點要來。”

憶苦會開得很煽情,上去一個人憶苦都哭得淚汪汪地,把舊社會控訴得讓人不覺得深惡痛絕都不行。每年這些上了年紀登台憶苦的都是固定的,同樣的故事依他們的情緒智商每年多少有些變化。今年的水災大了,所以憶起苦來讓人有觸景生情的感覺,每人憶過後民兵連長帶頭大呼口號:

“打倒帝修反!”

“社會主義萬歲!”

“堅決防止資本主義複辟!”

壓軸的柳樹他爺爺顫顫巍巍走到台上的時候,人們也開始在台子周圍湊得緊密。他憶過苦就要分憶苦飯了。

“苦哇!”柳樹爺爺上台還沒有坐下就喊了這一嗓子,坐下把煙袋點上突然就敲滅了,起身又大聲喊起來:“苦哇!。。。。。。六零年柳樹他哥才三歲呀,吃了攙淤泥的窩頭硬是撐死了。那些窩頭不是給他吃的。我們家有吃的呀,鍋台邊上兌楊樹葉子的窩頭就有好幾個,他怎麽偏偏抓了那個?苦哇!”

人們一下子驚呆了,支書急忙告訴民兵連長:“快!快喊口號!快領著喊口號呀!”自己幾步上去把柳樹爺爺拉下來坐到父親那邊去。

我第一次看到老家不會哭的農民們的嗚咽,那張張幹枯了一個冬天的臉掛上淚滴,冬陽下閃閃爍爍,神情卻十分凝重莊嚴,千把人頭密集交匯在一起,隻有毫無表情的嗚咽聲。

“快分憶苦飯吧,大夥拿到憶苦飯就回去了。”民兵連長給支書出招。支書擦下臉上淚水,更為難了:“唉,你又不是不知道,憶苦飯都不會夠分。。。。。。”

人們開始自動排隊,每家出一成年男人,穀場上就是一條二百多人的隊伍,彎彎曲曲的長隊裏有自卷煙抽的,也有叼著煙袋的,頭頂上一層繚繞的煙霧似乎是剛才那陣嗚咽的尾聲。女人們則帶著孩子在草垛旁等得很耐心。第一個拿到憶苦飯的人急切回到自己家人堆裏,女人的尖叫聲頓時在穀場回蕩:“怎麽,五口人才一個窩頭呀?”

不是五口人一個窩頭,是每家一個窩頭,孩子多的稍大些而已。那個金黃色穀殼帶米磨了,揉進幹菜葉子蒸了的窩頭放在手裏就比金子還貴重了。多少戶人家從中午開始就在等這個窩頭!

父親把窩頭放在我手裏,說句“給二哥送去。”話音還沒落二堂哥三堂哥家的兩個侄子就站到我身後了,手還在拚命摸腮上沾的窩頭渣子,很不容易找到一粒,馬上就抹到嘴裏去。父親把窩頭掰開分給他們,我不甘心地跟他們到稻草垛後說:“你們等著,我再去試試。”

我插到領憶苦飯的隊伍裏,輪到時民兵連長問:“怎麽,沒吃飽?”支書在他後麵接上說:“給他一個吧,正發育的時候。”“可是隻夠每戶一個呀,他多拿一個怎麽分呀?”“

我站在那裏呆住了,去年的憶苦飯剩下的還給缺糧的幾家分了,今年連憶苦飯都不夠了?轉身就要回去。

支書走上來遞給我個窩頭,我手半停在那裏不知是接還是不接,遠遠地看到兩個堂侄衝我招手。

我拿了窩頭走回草垛旁告訴倆堂侄,這個窩頭就是支書家裏的,我們吃了他們家孩子就吃不到。我們三人走到支書老婆那兒遞上去,她掰開五瓣給我們幾個分了。我看著支書女兒眼巴巴的樣子,把自己那塊給她了。

分豬肉時人們陸續開始離開,那時一斤豬肉八毛七分錢,是要從明年工分裏扣的。今年的工分,每個成年勞力一年幹下來,每十分工欠隊裏兩毛五。他們許多人是吃不起這頓肉的,明年一年下來還不知道會是什麽樣子。而那口豬隻有八十斤多一點吧,是我家的。村裏沒賣掉沒被水衝走的最大一頭豬了,父親送給村裏殺了過年,也頂上我家一年的工分。

大人們散後我和兩個堂侄還賴在那裏從稻草上找稻粒。明明知道那些稻草已經被人們翻過無數次了,還是不棄不舍地一根一根摸索,哪怕找到很癟的一粒都歡呼跳躍一番。太陽落下去時二表舅家的小表弟來了,大家這才回去。

回家時小表妹一人趴在窗台朝屋裏看,見我和表弟進來把根食指按在唇上“噓”一下,讓我們把她抬到窗台上,又沾唾沫把窗角糊碎玻璃的窗紙揭下來,得意地小聲說:“這下聽見了吧。”

屋裏父親,二表舅和支書正商量過了年從表舅村裏借糧。表舅是他們村大隊長,上麵說什麽都不在乎,種地全看一塊地適合長什麽,副業也搞,冬天則會把馬車牛車帶外麵幫磚廠拉磚,那邊公社書記也睜一眼閉一眼由他了,所以他們村是這一帶最富裕的。我們來時他們就談差不多了,父親突然提到我春起養的羊,要支書拿去賣了做辦公費用;又讓母親拿出一百塊錢來塞到支書手裏,讓他分給幾家殘廢軍人和五保戶。支書兩手接過錢來一下就給父母跪下了,發誓今後再不唱高調,也不砍河堤上樹賣了,一定要向二表舅那樣把村裏搞好。見他們推讓過要出來,我們幾個慌忙從窗台下滑下來,我蹲在窗下眼睛緊盯著院裏栓的那隻羊,想想它還不到該殺的時候,眼淚就落了下來。支書無論如何都不肯牽走那隻羊,等他走出院子我破涕為笑時,表弟妹們就開始劃指頭在臉上羞我。

表舅還讓表弟妹留在外麵,母親卻讓我進去。原來表舅和舅媽是來提親的,十二歲的我和八歲的小表妹!母親先是大聲笑,笑夠了才說:“按說我們現在不應該這樣替子女包辦了,何況還是親戚。”然後把目光轉向我,問:“你喜歡小表妹嗎?”

我慌了,不知道該說什麽,卻看到小表妹躲在窗後的眼睛,隻好回答:“小表妹挺好的,你說算吧。”如果屋地有個洞就好啦。

母親回頭對表舅和舅媽說:“我也喜歡這丫頭,挺機靈的。過年讓她上學吧,最好要讀完高中。”表舅和舅媽一臉恍惚,似乎要有個準話才能放心。

送表舅一家出門時小表妹突然鬧著要住下來,表舅和舅媽眼睛一亮,如果母親不留小表妹就是答應了。他們一邊把小表妹的手從我口袋裏拉開,一邊用眼睛的餘光盯住母親。母親笑著摟住小表妹親親說:“跟你爹媽回家吧,越來越大,該懂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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