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走過這棟尚未修理完的二層樓房,這是去超市的必經之路。從我家去超市先要爬一段小坡,之後一路平川,於是成了我偷懶的散步路線,不偷懶的時候就一路下坡去海邊,然後哼哧哼哧爬山回家。
這座二層樓房的主人,是一名中等個子、瘦瘦的四五十歲白男,眉清目秀,顏值不錯。他總是忙忙碌碌搗鼓房子,平時“嗨”一聲就算行過鄰居之禮了。如此這般持續了幾年,房子依舊在修。
另一位鄰居很誇張地告訴我,房主是完美主義者,有時買回來一根木頭,有點兒歪就要去木材店換一根筆直的,釘個釘子要丈量幾遍。不知鄰居是開玩笑還是說真的,反正房子修理速度緩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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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理老舊房子確實費時費力費錢,工人常說比蓋新房還麻煩。有位朋友的親戚買了一棟舊房,她是單身上班族,一人供房有點兒累。她的房子是平房,但由於蓋在山坡上,地下室(basement) 的天花板挺高的。女士想,如果在地下室加蓋個浴室,改造成個小公寓,不就可以出租了嗎?租金能幫助自己還房貸。
可是,當地有許多蓋房條規。首先因為加州缺水,不允許房主隨隨便便加蓋浴室或廚房,需要先去申請水指標(water credit)。此類申請要提出足夠的理由,還要經過層層審批,可以拖幾個月或幾年。更要命的是,十有八九會被拒絕。正逢那兩年加州遭遇大旱,能得到水指標的希望非常渺茫。女士考慮再三,決定偷偷加蓋個浴室。
接下來是要找個願意替她蓋違章建築的人。當地注冊的建築商基本不接這類違法的活兒。正好同事有個朋友是汗滴男,住在100多英裏外、位於加州中部的山穀裏,那陣子正好沒活幹。汗滴男來女士家看了之後,認為女士的計劃可行,他的估算價格又比沿海地區的汗滴男便宜了近三分之一,女士大喜,簽字成交。
汗滴男看上去挺本分的,沉默寡言,幹活非常賣力,盡管住在100多英裏以外,每天通勤要四小時,卻總是在早上八點就開始幹活,有時忙到天黑才回家。女士見他疲憊不堪開車回家,不免有點兒憐惜;再說,他要的價格又那麽低,不由得有點兒內疚,便建議汗滴男在裝修期間可以住在她的客房裏,省得每天通勤。汗滴男接受了,再三道謝。他很識相,經常躲在客房裏,盡量不打擾女士的生活。
改建工程比較複雜,汗滴男做了幾個月才把地下室變成了小公寓。之後,因對改造結果非常滿意,女士又請汗滴男裝修了家裏的廚房浴室,並把閣樓改造成書房。前前後後,汗滴男在她家住了一年左右。女士很高興遇到了如此聰明能幹的汗滴男,隻需告訴他自己的設想,他就能讓設想成為現實。
改造房屋涉及許多細節,兩人經常交流,汗滴男挺敬業,盡力滿足客戶需求,兩人溝通順暢,漸漸有了心靈相通,情投意合的感覺。
四五十歲的一對孤男寡女,在同一個屋簷下生活了一年多,自然而然成了戀人,並步入了婚姻殿堂。女士曾有過一次失敗的婚姻,沒有孩子,汗滴男則是頭婚。二人世界簡單甜蜜。
整修房子是“雙贏”:女士出租了地下室公寓,減輕了還房貸壓力;汗滴男通過這一工程,大大提高了自己動手蓋房的自信。他在原住地有一棟小房子,帶著一大片空地。汗滴男打算在空地上再蓋一座房子,可以出租。畢竟他已50多歲,建築行業也是吃青春飯的,當上房東後,他就能躺平了。
然而,各地對蓋房管理都相當嚴格,倘若是蓋個臨時建築,如工具棚、簡易倉庫、車輪上的小屋之類的,不必申請政府許可,而要蓋一棟正式的房屋,則必須得到許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企圖說服當地的建築許可部門,可是得到的答複是這塊地上隻能蓋一座房子。長達幾年的申請、等待、無果令汗滴男十分沮喪。
女士試圖安慰他,都結婚了,就安安心心住在她的房子裏,那棟山裏的房子出租算了。汗滴男年近半百才結婚,早習慣了獨來獨往的生活,哪怕現在結婚了,依舊留戀隨心所欲的單身歲月。那個小房子畢竟是“他的家”,比住在“她的家”少了許多約束。萬一妻子過於嘮叨,他還有個清淨地方可以逃去避難。
由於意見不合,兩人又都固執,女士一激動便喋喋不休,汗滴男一生氣便悶聲不響,令女士抓狂。汗滴男太生氣了,逃回山裏,跟女士展開冷戰。冷戰爆發得越來越頻繁,汗滴男在山裏的時間越來越長,兩人的感情不斷惡化。
其間,汗滴男也做過讓步,有段時候出租了小房子,可是租客在房子裏種大麻,導致當地政府要重罰汗滴男。為此,不得不雇傭律師,證明汗滴男不知情,才免交罰金。汗滴男為此責怪女士,要不是你出了租房的餿主意,也不會有這等麻煩事。
女士也發火了,家裏主要靠我的穩定收入,你結婚後隻是打打零工,還沒接到過一項重大工程,天上不會掉鈔票,出租還不是為了我們這個家?
他們吵架的內容在不斷增加,家庭瑣事,生活習慣,時政觀點都成了發泄情緒的借口。吵到後來,互相討厭,幹脆你住你家,我住我家,不相往來。雖還未辦離婚手續,但是兩人都明白,他們過不下去了。汗滴男就此得了抑鬱症,躲在山裏,閉門不出,不與任何人交往。女士得了煩躁症,一提起汗滴男便數落個沒完,說到氣頭上,竟然不顧身份,爆出髒口。
女友為了讓女士散散心,建議駕車去美西幾個著名的國家公園逛逛。在旅途中,女士接到了汗滴男的電話:我非常抑鬱,你快來看看我吧。
女士懶得理他,掛了電話。
第二天,女士接到了警局的電話,汗滴男昨天自殺身亡。
轉眼七八年過去了,女士也已退休,獨自住在汗滴男改建過的房子裏。她的內心一定超級強大,才能麵對無所不在的汗滴男記憶吧?
也不盡然,聽說她仍在接受心理治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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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去超市,走過二層樓房,白男突然向我打招呼:嗨,我還沒做過自我介紹呢,我叫安塞爾(Ansel)。你知道安塞爾•亞當斯(Ansel Adams)吧?我也叫Ansel。
安塞爾•亞當斯(1902-1984)是美國著名的黑白攝影家和環保主義者。由於亞當斯人生的最後20年定居在蒙特雷半島的卡麥爾高地 (Carmel Highlands),當地居民以此為榮,不少公共場合和商業機構都懸掛著“當地居民亞當斯”的黑白攝影作品,他的名字在當地可謂如雷貫耳。
亞當斯的黑白攝影太美了,雖然隻有黑白兩色,但畫麵層次極為豐富,從深邃的黑到耀眼的白,每幅作品都是視覺的盛宴。
以下這張代表作1927年攝於優勝美地國家公園,題為:Monolith, the Face of Half Dome(巨石,半圓頂正麵)。(另:網上有許多亞當斯的作品,有興趣可去欣賞。之所以用這張照片是因為國會允許公眾借用1930前出版的作品,這些作品不涉及版權保護。)
亞當斯作品的特點是隻有自然風景,不見人的蹤影。山脈、雲層、水波互相呼應,畫麵中的線條光影和畫麵布局非常簡潔,近似幾何圖形,觀賞者在靜謐中能感受到大自然原始神聖的美。
交談中,得知這位Ansel 也酷愛亞當斯的作品,相似的審美觀使我對他頓生好感。
漸漸地,我倆見了麵便聊上幾句。他出生在蒙特雷半島,風景太美了,舍不得離開。雖然他的家人後來搬去外地居住,但他堅守在半島,並在30年前買下了這棟有海景的舊房子。搬進來就自己動手修房子,他要求很嚴苛,一絲不苟,看不上別人做的活兒。慢工出細活,至今未修完。
30年前買的房子,這位至少也該50多歲了吧?但是他顯得年輕,衣裝整潔,頭發濃密清爽,依舊保持著運動型身材。
有一段時候沒見到Ansel了,去年某一天他又出現在前院裏,我們互打招呼。幾個月不見,他似乎老了幾歲,大眼睛縮小了,眼角多了些皺紋。他挺直率:這幾個月心情不好,我媽上個月去世了。
很遺憾聽到這個消息。令堂去世時高壽多少?
93歲。她身體不好多年了,去世也在意料之中,不過還是很悲傷。
Ansel的母親曾獨住在東灣(舊金山海灣以東地區)。母親去世前一個多月,Ansel和兄妹決定要為母親舉辦一個大派對,邀請所有的親朋好友前來參加。與其在母親過世後請各位來參加追思會,不如讓他們當麵跟母親道別。
為了舉辦派對,Ansel 和兩位親戚在母親家忙碌了兩個多星期,光是清理打掃房子內部就花了許多時間,“你無法想象,有那麽多要處理的舊東西!”同時還整理了花園,在花壇裏補栽了豔麗的花卉。母親要麵子,希望來客看到的是花園的最佳狀態。
派對相當成功,來了五六十名親朋好友。大家回憶了與母親共度的難忘時光,並當麵向母親道謝。能在有生之年,再見親人朋友,母親非常開心,也很感動,這無疑是她人生中最後的高光時刻。遵照母親的意願,來賓收到了母親贈與的小禮物,如舊照片、舊信件、書、首飾、擺件、瓷器等。
三個星期後,母親去世了,走得很安詳。Ansel說:很高興為母親開了那個派對。
“相見時難別亦難”。兩者相比,告別更難,尤其是最後的告別。
或許像文中單身獨居山中的更容易抑鬱。
中年人都不容易改變,誰也不要輕易改變對方,才是智慧相處之道。
你的單身鄰居媽媽的故事很美。灑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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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塞爾●亞當斯
安塞爾?亞當斯是我景仰並摯愛的大師!
這顯示,焦慮能使人在短時間內迅速衰老。
春秋時代的伍子胥,怕過不了昭關,一夜發愁,沒睡覺,第二天早上,發現頭發全白了。
我還認識一位老中,美國的雇主派他去中國做一個項目。有一天他緊張工作,沒睡覺,後來照鏡子,發現自己一夜就老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