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寫了加州最新的州立公園:奧德堡沙丘公園,自然而然地提到史迪威將軍,他在四十年代曾任奧德堡陸軍基地的司令。由此回憶起跟他兩個女兒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交往。
這一切要從我來美國留學說起。1982年春天,我開始申請美國的研究生院,那時候國門剛開了一條縫,信息閉塞。我也懵懵懂懂,初生牛犢不怕虎,打算往幾所著名大學投寄申請表,然後在1982年秋季入學 (是不是有點狂妄?好像人家一定會收我。)
去上海圖書館查資料,這才發現多數大學的報名截止日期是秋季,本想隻好等到秋天再申請了,我的良師益友瑪格麗特(見我的博文《誕生在美國駐華使館的英文老師》) 見我如此搞不清狀況,卻妄想一步登天,就告訴我名校競爭激烈,規定嚴格,如想秋季就去美國,不如找個小一點的大學去試試運氣。我向她請教,可以去哪裏?她說當天晚上會打電話給美國的朋友,確認一下一所學校的報名事項,第二天告訴我。
第二天她讓我申請一所位於北加州的私立研究生院,雖然那裏沒有我心儀的英美文學研究,卻有非常實用的英語教學和國際問題研究。而且這所學院靈活主動,並不堅持我必須有托福和GRE成績,看似非常理解大陸當時的閉塞狀況。後來得知,瑪格麗特找的是跟學院有密切關係的、史迪威將軍的女兒史文森 (Alison Stilwel Cameron)。而史文森是瑪格麗特北平美國學校 (Peking American School) 的校友。
長話短說,我終於在那年夏天被錄取,辦妥了一係列手續之後,10月初到達加州,成了該學院第一名攻讀碩士學位的大陸學生。物以稀為貴,師生們熱情地接納了我。學院以外語和國際問題研究著名,教授中有不少是美國外交部退休的資深外交官和翻譯。
不少教授的外交生涯起始於四五十年代。那時候的外交官,不像當下的如此平民化,萬裏挑一。學業、人品、能力均出類拔萃,除了優雅的外交官風度,他們思想活躍,政治嗅覺敏銳,語言能力出色,精神世界十分豐富。
學院的院長雖非外交官出身,資曆也非同一般,他曾在七十年代擔任佛蒙特州立大學的校長,之後擔任加州社區大學係統的校長(不是分校校長,而主管整個州社區大學係統)。他對學院抱以厚望,旨在培養出一批精通外國文化語言、深刻理解國際狀況的“外國通”。
在這樣的氛圍裏,教務長(曾駐印度的外交官)主動提出幫我安排去美國人家居住,以便完全沉浸到美國文化中,而主管學生事務的二級院長露絲則幹脆讓我搬去她家居住。
露絲家住在卡麥爾,離海邊才兩分鍾,風景優美,環境幽靜,猶如人間天堂。然而,這裏的美麗和富有卻難以打動我,我常常獨自坐在海邊,看著變化萬千的浪花,苦苦思念大洋彼岸的家人好友,還有那些苦難和溫馨交融的歲月。
露絲注意到了我的鬱鬱寡歡,為替我減緩鄉愁,常舉辦家庭晚宴,創造機會讓我認識各種人各種文化。我搬去露絲家的第二個周末,她舉辦了一次“中國主題”的家庭晚宴,邀請了當地的“中國通”,來客中有史迪威將軍住在卡麥爾的兩個女兒。大女兒史文思 (Nancy Stilwell Easterbrook) 和小女兒史文森。
文思和文森說一口漂亮的北京話,平易近人,友好熱情。文思的丈夫是Easterbook少將(二星將軍),時已退休,和藹風趣的老先生,難以想象他曾是威嚴的將軍。文思那年快70歲了,精神十足,思維動作敏捷,熱情爽朗,富有社會活動家的氣概。文森的丈夫 Cameron上校也退休了。與外向的文思相比,文森文靜秀麗,總是安靜耐心地聽人說話,善解人意,開口細聲細氣的,卻句句話都在點上,跟她在一起特別舒服輕鬆,好像遇到了知己。
晚宴之後,有個周末,文思邀我去附近富有西班牙風情的小鎮一遊。一路上她談笑風生,講述她中美恢複邦交後,在她的努力撮合下,學院跟對外友協達成協議,友協每年派一名工作人員來學院當訪問學者,不拿學位,免費聽課,由她接到家中同住,生活費用一切由她承擔。如此慷慨熱心,令我感動,我說:謝謝你對中國人那麽好。她答:我們在中國的時候,中國人對我們也非常好,現在有機會幫助中國人,我很高興。
她帶著我去小鎮各處觀光,又去當地最著名的墨西哥餐廳吃飯。那時,我對墨西哥菜係一竅不通,她把菜單上的菜一個個講給我聽,在她的指點下,嚐試了Chile relleno (塞滿芝士的辣椒),切開辣椒,熱芝士拉出長長的絲,看著新鮮神奇。之後的幾十年,每次吃這道菜,就會想起文思,跟她在露天花園裏,豔陽藍天下,無拘無束地說笑,背景是歡快的墨西哥“流浪樂隊” (Mariach) 。
那年秋天,兩姐妹開始籌建“史迪威獎學金”(現改名為“史迪威基金”),旨在為來自中國大陸的學生提供獎學金,讓他們在學院攻讀碩士學位。由於露絲主管學院的學生事務,經常跟她們一起商量細節,我呢,因為每天上下學搭乘露絲的車,也有幸旁聽她們的會議和討論。鑒於當時中國人無力繳付美國大學的學費,獎學金可以幫助中國年輕人完成學業,以此促進中美之間的了解和善意往來。兩姐妹決定以這種形式來紀念她們的父親史迪威將軍,他二三十年代和二戰時期在中國服務多年,對中國和中國人民有深厚的情誼。
建立獎學金的最大挑戰是經費,除了懇請慈善和對華友好人士捐款,獎學金委員常舉行社會募捐活動,如放映中國電影、舉行中國文化講座、舉辦慈善晚會等。作為唯一的大陸學生,我常被邀去參加活動,向來賓介紹大陸1949年之後的狀況。
為了籌款,還義賣了文森的畫作。文森1921年出生於北京,少年即從師愛新覺羅•溥儒(字心畬)學畫。溥儒是清末民初著名畫家、書法家和詩人,也是末代皇帝溥儀的堂哥。1940年史迪威一家從北京回到美國後,文森在卡麥爾鎮中心建立了史迪威畫廊 (Stilwell Studio),專畫國畫。她曾用英文寫了《中國畫的技巧》(Chinese Painting Techniques),至今在亞馬遜有售。
從1983年起,我在學院的中文暑校兼課,因學生喜歡我的教學,中文部主管和學院院長對我非常信任。當我念完碩士去另一所大學攻讀博士時,院長找我談話,歡迎我學成後回到學院工作。三年之後,我果真回到了學院任教,並受邀成為史迪威獎學金委員會的成員。
委員會除了籌款,還審議大陸學生的入學申請表格,從中挑出最優秀的,授予獎學金。工作關係,一年總有幾次跟文思文森開會,時而還去她們家做客,參加小型的家庭晚宴。雖說她倆出身名門,在卡麥爾頗有名望,然而在交往中,我感受到的是她們的誠摯、平和、友善,就像跟鄰家的長輩交往,沒有一點精神負擔。
在為中國學生提供幫助的同時,兩姐妹對研究中國問題的美國學生也格外關注。她們抽時間跟學生會麵,來課上做客座講演,分享對中國文化、社會、曆史的見解。由於不少學生立誌成為新一代“中國通”,他們對史迪威將軍的在華經曆,以及美國政府的對華政策頗有興趣,兩姐妹的到來很受歡迎。
有一年夏天,學院嚐試住宿製暑校,我們去舊金山以北索諾瑪郡的鄉間,租用了一所私立學校的校舍,那裏離最近的城鎮有八九英裏,與世隔絕地開展沉浸式中文教學,密集訓練學生。一天下午,文思和她丈夫Easterbrook將軍突然出現在校園裏,那年他倆都快八十了。兩位老人開了三四個小時的車,特地來看望中文暑校的學生。長途行車之後,我趕緊招呼他倆休息,他們卻急著見學生,鼓勵年輕人要學好中國的語言文化,推進中美之間的交流和理解。當天傍晚,二老又駕車回卡麥爾。每每想起二老促進中美交流的“使命感”,感慨萬千。
文森則每年一次,邀請學中文的美國學生去畫廊參觀。在那裏,她會拿出紙筆硯墨,示範簡單的中國畫技巧,並讓學生當場試畫中國畫,試寫毛筆字。每次學生離開畫廊時,都高興地捧著自己用水墨畫出來的竹子,那是在文森的親自指導下完成的。
不幸,文森70歲那年,患肺炎突然離世(1921-1991)。之後不久,文思的先生 Easterbrook 將軍也因病去世了。文思的兒女都不在身邊,不像有的老人沉浸在悲傷之中,文思卻一如既往,精神抖擻,為獎學金奔忙。她去世之前,決定把自己在卡麥爾的房子和其他家產全部贈賜予史迪威基金,用來資助中國留學生,而不是留給自己的子女。
最後一次見到文思是在校園裏,大紅色的外衣,一頭銀絲,滿臉微笑,跟我擁抱。那年她83歲,行動依然敏捷,聲音宏亮,精神飽滿。她想方設法,以各種力所能及的方式,幫助中國學生。當時有名大陸女生被她收留在家,她待那位年輕人親如孫女,見人就誇“孫女”這好那好,見了我,自然讓我多多關心“孫女”的學習。幾天之後的一個早晨,女同學起床後發現文思(1913-1997)在睡夢中離開了人世。
史迪威兩姐妹,有著博大的心懷和視野,對素不相識的中國學生慷慨、善良、熱情,為了中美之間的理解和友好,盡心盡力。歲月靜靜地流淌,雖然她們去世多年了,但是抹不去的記憶裏,是她倆充滿陽光的微笑。文思文森,感謝你們曾出現在我的生活曆程裏。
謝謝分享!
故事感人!
謝謝海風的好分享,周末快樂!
海風的經曆也讓人仰望!
這樣看好,海風也是卡邁爾鎮的老居民了。幾十年的小鎮歲月,溶入了這個名鎮的點點滴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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