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看似標題黨的題目,是餘華的長篇小說《在細雨中呼喊》中的故事情節。這是餘華的第一個長篇,寫於1991年。
主人公孫光林的兩個父親,以不同尋常的方式走上了不歸之路。既然標題如此單刀直入,就一路直白下去。可是,這實在是委屈了這篇小說,因為《在細雨中呼喊》的側重點,不是故事情節,而是一個少年的內心世界。內心世界的微妙、敏感、細膩,難以用直白表達。還是先引用一段餘華的原文吧。
“1965年的時候,一個孩子開始了對黑夜不可名狀的恐懼。我回想起了那個細雨飄揚的夜晚……一個女人哭泣般的呼喊聲從遠處傳來,嘶啞的聲音在當初寂靜無比的黑夜裏突然響起,使我此刻回想中的童年顫抖不已。……我是那麽急切和害怕地期待著另一個聲音的來到……我一直沒有聽到一個出來回答的聲音。再也沒有比孤獨的無依無靠的呼喊聲更讓人戰栗了,在雨中空曠的黑夜裏。”
這些句子摘自於小說的頭兩段。之後,餘華的故事沿著這條線鋪開了,孤獨、無依無靠、不可名狀的恐懼,在江南細雨飄揚的黑夜裏。小說的基調是沉重、黑暗、陰沉的。
故事不都發生在黑夜,然而少年的記憶是零星的,對外在世界的印象是模糊的,銘心刻骨的,是一種感覺,周圍人的殘忍和冷漠,還有少年內心的焦慮和恐懼。
由於小說的重點是個體的記憶和感覺,情節退到後邊,成了朦朧的背景。回憶帶著長大成人的少年,再次回到了以往的歲月,成年的主人公與年幼的主人公用交融在一起的兩種眼光,審視著當時的情景,心靈深處的情感被喚醒了。在此,我用直白給這些情感貼上標簽:孤獨、悲傷、絕望、無助、恐懼、厭惡等等。情感之複雜,遠遠超出語言的範疇。故此,要充分體驗這篇小說的魅力,需要讀者自己去讀,去品味主人公的感覺,享受餘華的語言,傾聽餘華的言外之音。
故事相對簡單,梗概大致如下:主人公孫光林出生農家,住在一個叫南門的村子裏。他六歲那年,父母把他送給縣城一對沒有子女的夫婦撫養。養父是軍人,養母是個病態的女人。十一歲的時候,養父因婚外戀將遭到軍紀處分,拉響了手榴彈,心理不太正常的養母鎖上家門,回了娘家,竟然“忘記”把鑰匙留給孫光林,這個十一歲的孩子就那麽被拋棄了。孫光林輾轉回到南門,到家的那天,家裏大火熊熊,在燒毀的房屋前,他問一個陌生的男人,“你是孫廣才嗎?”那人正是孫廣才,他的父親。這孩子就此被視為災星,隨之而來的是嫌棄,冷漠、羞辱、家暴、兄弟間的自相殘殺。
這些情節令人聯想到餘華的其他作品,在餘華冷峻、不帶溫情的文字裏,災難不斷降臨。
傳統的敘事方式是線性的,按照時間的先後。而這篇小說的敘說是螺旋形的,時空交錯,許多關係不清的人物同時登場,看似獨立的事件同時發生。碎片的記憶,時而圍繞時間,時而圍繞人物,時而又圍繞地點,一段段不連貫的描述,讓讀者慢慢看出人事之間的關聯。閱讀的過程像在玩一個大拚板,讀完了最後一頁,拚板的全圖終於清晰地出現了。這種“探險”式的閱讀,有其獨特的吸引力,比傳統寫法更挑戰想象力。
在我看來,這是《在細雨中呼喊》最大的看點。生動的情景、鮮活的人物、複雜的人性,銜接得天衣無縫,跳躍性的記憶描述完全不影響“悅讀性”,彰顯出餘華精湛的寫作技巧,巧妙的敘事結構,碎片化敘事的功力。餘華的文字幹淨、精確、流暢,用的是他一貫的冷峻筆調,把人世間的哀傷醜惡、生老病死,赤裸裸地拋到讀者的麵前。
小說“以人為本”,人物個性鮮明。記憶的片段,引導讀者從各個方位各個層次去認識故事裏的人。
孫光林的父親孫廣才是個無賴,愚昧狂暴,辱罵父親,無視妻子,打罵孩子,調戲媳婦,明目張膽跟對門的寡婦私通同居,為了討好寡婦,把家裏的東西一件件搬到寡婦家,而對柔弱忠誠的妻子不聞不顧。當幼子不幸溺水而亡,孫廣才關心的是怎麽利用幼子的死,為自己撈點兒好處。
母親一輩子忍氣吞聲,無聲地接受了無數羞辱,奄奄一息時,獨自躺在冰冷的家裏,丈夫則在對門寡婦溫暖的懷抱裏。“母親彌留之際的神態顯得安詳和沉著。到了晚上,這個一生沉默寡言的女人開始大喊大叫,聲音驚人響亮。所有的喊叫都針對孫廣才而去,盡管當初孫廣才將家中的財物往寡婦那裏輸送時,她一聲不吭,可臨終的喊叫證明她一直耿耿於懷……母親的喊叫羅列了所有被孫廣才拿走的物件。”
母親去世後,父親因跟寡婦的同居遊離到了家人之外,沒有去參加葬禮。他看著安放母親的棺材抬出村口,神情慌亂,問村人:這老太婆死啦?後來整個下午,父親在寡婦家若無其事地喝酒。半夜,村裏人聽到了來自村外毛骨悚然的哭聲,那是父親在母親墳前痛哭。
這一筆,父親的痛哭,點出了人性的複雜,哪怕無賴至極的父親,內心也不是一路黑到底的。
母親去世後,父親迷上了酒,每天下午風雨無阻去城裏打酒,回到家中,酒瓶已空空蕩蕩。餘華是這樣描寫的:“這個躬著背的老人在那條塵土飛楊或雨水泥濘的路上走來時,由於酒的鼓勵,我父親像一個少年看到戀人飄散的頭發一樣神采飛揚。”有一天,他沒有在路上喝酒,而在城裏一家小酒店喝得醉醺醺,在月光下步入了村口的糞坑。
餘華敘事的冷酷,和這篇小說中的黑色幽默,可以從下一段文字中看出:“翌日清晨被人發現時,他俯身漂浮在糞水之上,身上爬滿了白色的小蟲。他葬身於最為航髒的地方,可他死去時並不知道這些,他就完全有理由在壽終正寢時顯得心安理得。”
記得初次讀《活著》,對小說中人物一個個死去,有點兒驚奇。難得有作家會樂此不疲,一再描寫死亡,每一次描寫痛苦,對作家自身來說,也是在經曆痛苦。一般的作品,有一次死亡,一個高潮,讓讀者體會一次哀傷就差不多了。然而《活著》卻一而再,再而三,哀傷一次次加深,最後把讀者推進萬劫不複的無望。這使我非常佩服餘華的冷靜和心理的強大。
這次,讀《在細雨中呼喊》,對一再發生的悲劇和死亡,已不再驚奇。在這篇小說中,餘華描寫了生父、養父、母親、祖父、弟弟、好友、其他家人和熟人的死亡。可能因為曾經是醫生,餘華描寫的死亡細節,千變萬化,看得人戰戰兢兢。而作者寫得哀而不傷,整篇寫著“冷靜”二字。
麵對個體生命的終極,少年加深了內心的焦慮和恐懼。少年的好友蘇宇腦血管破裂,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他的家人抱怨著他的懶惰,懶得進去看他一眼,一個個漠然離去。“蘇宇的身體終於進入了不可阻擋的下沉,速度越來越快,並且開始旋轉。在經曆了冗長的窒息之後,突然獲得了消失般的寧靜,仿佛一股微風極其舒暢地吹散了他的身體,他感到自己化作了無數水滴,清脆悅耳地消失在空氣之中。”
養父的死,令人震撼,雖然起因並不那麽驚人,折射出那個時代人性的扭曲。我還是留一點兒懸念,讓大家自己去閱讀吧。
這篇充滿了苦難和生離死別的小說,不僅體現出個體麵對廣袤世界的無能為力,也勾畫出那個曆史時代,近於瘋癲的農村生活。道德的喪失,愛和信任的缺乏,傳統倫理和家庭體係無可奈何的衰落,人們撕去了忠孝禮義的麵紗,露出了猙獰的麵目,生活和人際關係是如此的冰冷、殘酷、血腥,留給個體的是無際的孤獨和強烈的無助。餘華黑色幽默的運用,又凸顯出那個時代的荒誕和荒謬。
《在細雨中呼喊》,1991年最初發表在《收獲》雜誌上。十多年之後,2004年,花城出版社出了單行本。同年,餘華因這部小說榮獲了法蘭西文學和藝術騎士勳章。
餘華,曾被稱為先鋒派作家。當我閱讀《活著》的時候,左看右看,是寫實派的寫法。讀了《在細雨中呼喊》,才明白了為什麽他被定位為先鋒派,雖然有些文學評論把這篇視為先鋒向寫實的過度。
我非常喜歡這篇小說,除了故事的好看以外,是這部小說的文體和敘事方式。餘華融合了中西方的寫法,不僅在架構和敘事方式上,而且用的是帶點翻譯腔的語言(比起《活著》,多了不少形容詞和副詞)。故事是通過記憶轉述出來的,這使得故事明顯帶上了主觀的意識和情感,主觀化的文字,被餘華寫得如此富有詩意,伴隨著他一如既往的流暢,漂亮和耐讀。
海風周末愉快!:)
餘華作品裏的沉重和敏銳,無出其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