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蓮:
今天是你的生日,一晃你走了兩年了。我曾想,要說的,我們都說了,可是去年,我還是忍不住寫了一篇文章,訴說對你的思念。本來,我覺得不能這樣沒完沒了的,我倆曾經互相吹捧是充滿理性的人。生和死,起點和終點,交匯在同一個地方,你來過了,離開了,世界還在那裏。
可是,你不是一般的人,你走了,卻在這個世界留下了痕跡,不光在我的記憶裏,也在很多人的記憶裏。想告訴你的是,你的文字,你的電影,會繼續流傳下去。
若你有知,我想你心裏是高興的,雖然會擺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樣子。我們曾經談論精神的重要,精神遺產,比起人的壽命,會更長久。這兩年來,不同的網站和公眾號,經常發表你的舊文,要是你活著,可能會說他們侵犯了你的版權,但你走了,所以對不起,你的文字不屬於你了,而屬於那些喜歡你文字的人了。
前幾天,我在舊金山,我家的小女孩,就是你在《喧囂的角落》裏寫了她的拉毛玩具白猩猩的那位,搬進了你住過的房間,告訴我地板上有一些刮痕,那裏曾經放過一張書桌。我說,那是小蓮留下的。
2017年初,我把你一人扔在舊金山的公寓裏,你每天坐在書桌前寫個不停,是在寫《記憶的顏色》吧。你是怎麽了?坐在椅子上挪來挪去?沉重的椅子在地板上拉出了深深的刻痕。應該找你算賬的,可是忘了。你離開我家的時候,沒特意去舊金山送你,那是你最後一次來美國,而且是做了決定,再也不來了。或許你是特意給我留下一些痕跡吧?
你走了之後,過了幾個星期,才又去舊金山。打開公寓的門,門邊的櫥子上,是你留下的房門鑰匙,還有舊金山的公交卡,小紙條上寫著,卡上還有十幾塊錢。那張卡,你走了之後,沒人用過,十幾塊錢還在上麵。你不知道,去年這一年,我們都窩在家裏,不出門了。
大姐姐和我聊起你,大姐姐說,你像是有預感,前年匆匆地走了。去年,疫情來了,我們都無法回國,醫院也封起來了,看病難上加難。
你知道嗎?我倒是覺得,不看也好。你剛得知癌症複發的時候,曾經說:“很多人,聽到是癌症,就嚇壞了。到轉移的時候,就基本躺倒。奶奶的,老子就是試試,我可以如何站著生病。站不住,我就去死。想想自己活到今天,已經很賺了,沒有什麽惋惜的。我是從來就沒有成為過愚民的,清清楚楚活一生,清清楚楚去死。”
有時候,我特別想聽你大罵奶奶的、TMD之類的粗話。帶勁。
你原打算,不做化療,不做手術,不用生命的質量換時間,治療能把人累死,最多也就多拖個一年半載,不值。可是腫瘤醫院的醫生堅持讓你做,因為你敬重他們,最後妥協了,“他們沒有放棄我,我也不能放棄。”結果,那些“殺人一樣”的治療,讓你吃盡了苦頭。
我沒什麽醫學知識,看到化療害苦了你,有效也罷了,卻是白白吃了不少苦。你不必聽我的,那是莫名其妙的一股怨氣,我得發泄一下。
我在舊金山,沿著我們一起走過的街,去山下的小超市買菜,不由得想起來,跟你一起去買大螃蟹。你嘻嘻哈哈,說起在洛杉磯,去名人家吃飯的經曆,笑得我直不起腰來。聽你說話,非常有勁,那麽生動,那麽有趣。
我獨自走在溫暖的陽光裏,小蓮,我一點都不悲傷(可是,我的眼眶濕了),你漂洋過海來舊金山,是給我的禮物。在公寓的附近,我繼續捕捉你留下的身影。我去散步,就想到你也在這裏散過步;走過百花盛開的大花園,耳邊回響著你的讚美之詞。這個街區留給我的,是我們的笑聲和由衷的愉悅。
為了小女孩要搬來住,我把書架挪到了客廳裏,放在壁爐的旁邊。書架上,有你送的錢滿素的著作和鍾叔河先生編的《周作人散文全集》。那本《在經驗和超驗之間》,是你送我的最後一本書。不好意思,你催促我看,我卻一直定不下心來。你再三說:太好看了,你一定要看。你走了一年多了,我終於抽出了那本書,新書的外麵,塑料紙還沒有拆封,那一刻,我有很深的罪惡感。為了贖罪,趕緊拆開,一看就放不下來了。我仿佛又看到你帶著笑意的半月形的大眼睛,我說好看的,會不好看嗎?
哦,忘了告訴你,你在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的那本書《編輯鍾叔河:紙上的紀錄片》獲得了香港出版雙年獎“文學及小說”類最佳出版獎。我的郵箱裏,存著你這本書的初稿,你開始寫這本書的時候,是創作的高峰期,每隔一兩個星期就發過來一章,請我提意見。雖然我誇過你的文字爐火純青,但是老同學之間,誇多了肉麻。其實,我跟你說過幾次,我們小學班上的同學都特別驕傲,有些人不跟你交往是不願意被誤解為巴結名人。你靜靜地聽著,唉,做名人,是很辛苦的。
你寫的不少文章,完稿了,都讓我先睹為快,可是,我難得誇你。後來,你病了,繼續在寫,我的讚美之詞突然暴漲,因為我意識到,誇你的機會不多了。你知道我是故意的,卻喜歡聽。我提醒你,小時候,算術老師誇了你之後,會補充一句:彭小蓮,不要翹尾巴。你從小就不懂得怎麽偽裝,喜形於色。
在你瘋狂寫作的那段時候,你告訴我,寫作是你的救贖,寫作讓你的生命有了意義。“生命是有限的,所以才會讓人意識到‘意義’,你要給這個有限賦予上意義,才算沒有白活。任何意義都可以,隻要對個體而言是有意義的就行!否則,活著毫無必要。一攤行屍走肉,我才不要!”
你幾次勸我重新拿起筆來,我則一推再推,真的,那會兒,我沒有一點訴說的欲望,十幾年不寫,筆頭鏽跡斑斑。你還問我為什麽不退休,退休了,有大把的時間專心閱讀寫作。是啊,我早就可以退休了,但是害怕啊,不退休就有不寫的借口,退了,不寫,有罪惡感,還要討你罵。
你的苦口婆心,想起來,心裏暖暖的,卻也夾雜著一絲遺憾。你說:到我們老了,八九十歲,走不動了,不可能去周遊世界,那時候成天在家豈不要悶死?寫作會讓我們在垂暮之年,變得有事做,我們的精神世界會一直豐富下去。可我,就是打不起精神來,白白辜負了你的鼓勵。
去年六月,在你去世一周年之際,想到了自己的承諾,要為你寫幾個字,這才逼自己坐到了書桌前。拿起筆來,千言萬語,不知從哪兒開始。四歲在幼兒園認識了你,之後一路走來。我們不在一個行業,沒資格,也沒水平,去評論你的電影和文學作品。你,真難寫啊。結果就像擠牙膏,這兒一段,那兒幾句,寫著寫著,突然開竅了:寫作,你生命中重要的一部分,就從你為什麽寫作入手吧。
寫完了,我去外麵走了很久。那時候,疫情嚴重,死亡的陰影籠罩著大地,可我卻格外輕鬆,內心晴空萬裏,由於有你,我克服了寫作的心理障礙。
上個星期,在你去世兩周年的那一天,上海的福壽園為你舉辦了追思儀式,他們在福壽園的入口處,替你修了一座墓。可以想象,這會兒你會叫起來:搞什麽啊?
別急別急,不是一座陰森森的墓,更像是一個迷你的“小蓮園地”,那裏豎了三塊碑,黑色大理石的,色彩高雅,小眾藝術家的範兒,跟你的風格匹配。
一塊碑石上是鍾叔河先生寫的碑文:希臘天神界,吾崇雅典娜/生於父頭腦,智慧首推她/手揮戈是筆,橫掃鬼夜叉/姊妹繆斯九,八方飛彩霞/此中獨一朵,潔白小蓮花。
一塊上是你的生平。
還有一塊刻了你的遺言:“因為有你們在,我帶著一份滿滿的愛上路了,也許那裏沒有星星和月亮,但是身後有你們注視的目光,我知道死亡的道路也不是一路黑到底的!祝大家迎著每一天的陽光,享受生命的意義和快樂,健康地活著。”遺言的上麵是你的頭像,側麵照,不是你放在書封裏的“作者像”。頭像下麵刻了潔白的蓮花。
你說過,給我寫信就是長信,因為有許多要說。
給你寫信,我常囉囉嗦嗦,想到哪寫到哪。我倆曾經是對方的垃圾桶。你病重之時,我先生手術住院,無法馬上回去看你,你特意來信囑咐:“你保重啊,我是幫不了忙的,但是,到我這裏扔點垃圾,發泄發泄,還是可以的。”
小蓮,你大概不相信,今天我沒有垃圾扔給你,心態好得令自己吃驚。搜腸刮肚,終於找到了那麽一點兒遺憾,要是我早點聽你的話,早點開始練筆,就能讓你把我罵得體無完膚了。現在渴望的,正是一位像你這樣,隻看文字不看麵子的朋友。唉,晚了一步。
然而,你的話我還記著:“每一天都是活著的最後一天,所以就努力好好活,看看書,做點有意義的事情。死和生都是一樣的,因為要死,所以渴望意義,雖然最終還是死。認識清楚了,我倆就總是心平氣和,蠻好蠻好的!”
小蓮,希望你也蠻好蠻好的!
注:大姐姐是小蓮的大姐。
https://www.bbc.com/zhongwen/simp/world-55441519
我是個孤陋寡聞的人,謝謝海風的文,得以知道了彭小蓮英名,定會去拜訪她的大作。。
彭小蓮在天堂裏會欣慰的。
彭柏山案非常冤,當年冤案太多了。
http://mjlsh.usc.cuhk.edu.hk/book.aspx?cid=6&tid=169&pid=3623
http://hx.cnd.org/2011/08/25/%E9%BB%84%E7%9F%B3%EF%BC%9A%E6%B1%9F%E8%8B%8F%E8%B7%AF285%E5%BC%84/
她是玩命拍的啊
她童年照真可愛
知青照極為美好。。。
她說帶著愛上路
我感覺極為悲哀
天堂應有彩色夢。。。
X 寫道:
她拍的胡風集團冤案的片子非常精彩,非常寶貴。彭柏山冤案是毛一手欽定的。毛為了自己的目的任何人都可以隨便犧牲,非常沒有人性的東西。
兩天沒進城,差點錯過海風的好文,一如既往的翔實,感人,真實,這個城應該多點這樣的好文。
順便說,在加州去參觀了張純如的墓地,有機會也寫一下。
https://cul.qq.com/a/20160224/027206.htm
原來海風與彭小蓮是發小!前些時候一位姐姐給我發送了一篇王安憶的文“我和彭小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