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二歲的時候,一知半解地讀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卓婭和舒拉的故事》、還有高爾基的三部曲。那時的我,半文盲,認知係統尚未發育到位,沒有生活經曆可言,懵懵懂懂,知道了一些故事情節。蘇聯給我留下的印象:鐵血、陽剛、堅韌、無畏、苦難。幾乎每個同學的筆記本裏,都抄寫了高爾基的《海燕》:在蒼茫的大海上,風聚集著烏雲。在烏雲和大海之間,海燕象黑色的閃電高傲地飛翔……
我家附近的一個街角花園裏,豎立著普希金銅像,文革被砸得稀巴爛。街上絲絲縷縷的大字報在風雨中顫抖,大字流下黑色、肮髒的眼淚,我看不到一點快樂,一點希望,一點溫情,朋友給我看了她的筆記本,裏邊竟然抄了普希金的兩首詩《假如生活欺騙了你》和《我的名字對你有什麽意義》。
柔潤的詩句,修補了裂成碎片的心。每當我苦苦思念被關押的父母,就暗暗吟誦:在你孤獨、悲傷的日子,請你悄悄地念一念我的名字,並且說,有人在思念我,在世間,我活在一個人的心裏。
1987年上海政府重修的普希金像
在世間,行走著一些孤獨的身影。小時候,在我們的街區,有一位外國老太太,戴著咖啡色小禮帽,蒙著咖啡色的麵紗,穿著式樣老舊的咖啡色衣裙,一雙鞋麵起了皺的舊皮鞋,挎著說不出是什麽顏色的皮包,默默地走過。人群中的她,是如此的獨特。人行道上再擁擠,行人都會主動跟她拉開距離,就像人海中一塊孤零零的礁石。從她微駝的背和緩慢的步履,看得出她老了,沒聽她說過話,也未見過她藏在麵紗後的麵容,不知她從哪兒來,往哪兒去。
有幾次,小夥伴商量,要不要跟蹤她,看看她究竟住在哪幢房子裏。可是老太太不時駐足於不同的小店鋪,伸出布滿皺紋的手,指來指去,一根紅腸,兩個羅宋麵包,一小包方糖,幾個橘子,店員用褐色的牛皮紙包好食品,外邊捆上紅色的小細繩,繩頭打成個小圈,便於提拎。我們看著老太太手裏的牛皮紙包一個一個增加,她走走停停,走到了華亭路的舊貨攤,那裏總有些小洋玩意兒,精致的捷克車料玻璃缸、藍玻璃的小花瓶、俄羅斯套娃、式樣奇特的長嘴咖啡壺……老太太一件件細細觀賞,看得我們喪失了耐心,跟蹤計劃化為泡影。
關於她,有不少傳聞,有人說她是白俄;有人說她之所以戴麵紗,是因為有個木頭鼻子;從木頭鼻子,有人斷定她患過梅毒;有人說她從不講話,可能是啞巴…… 浩劫開始後,老太太消失了。我至今不清楚,她究竟是不是俄羅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