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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唐的中學時代

(2020-12-30 11:34:02) 下一個

荒唐的中學時代

1967年秋末,上海開始“複課鬧革命”,那時我們已經在社會上閑散了一年多了。

小學畢業時,文革爆發,複課意味著我們要邁進中學了。上中學不用考試,就近入學,我家附近有一所重點中學,我上的是重點小學,自然一心向往著那所重點中學,可以一路“重點”下去。

入學通知讓我吃了一驚,萬萬沒有想到,平地冒出一所聞所未聞的初級中學,在汾陽路上。更令人不滿的是,同住在一個機關宿舍的小學同學小妹、小平(均為化名)和我被分在三個不同的班級。

我們趕緊去探個究竟。從淮海路拐彎到了汾陽路,經過秋葉遍地的音樂學院、塗鴉滿牆的海關學校、人影稀疏的一條弄堂、一排緊閉門窗的聯體洋房,終於找到了那所中學:一棟簡陋的水泥教學樓和一塊小小的空地。感覺就像是一間皮鞋店的櫥窗,眾多精美皮鞋中摻夾了一雙解放鞋。

失望和無奈,伴隨著我進了這所寒酸狹小的中學。學校裏有五百來名69屆初中生,還有匆匆拚湊起來的教師隊伍。

上學第一天

第一天進校,全校師生集中在小操場上,祝萬壽無疆,唱東方紅,背語錄,有位老師帶領大家喊口號,從萬歲到打倒,要被打倒的人和東西比較多,喊了好一陣,最後解散去各班教室。

我不善跟人交往,心裏七上八下的,磨到最後一分鍾才進教室。

進去一看,教室的後半邊被男生占領了,前半邊是女生的地盤。那時分男女生,對異性目不斜視。教室裏很熱鬧,不少同學可能來自同一個小學,熱絡地有說有笑。座位幾乎都滿了,隻剩下第一排有個空位,隻好在那裏坐下。

上課鈴響後,進來一個年輕人,我們的班主任,綠軍裝綠軍帽,自我介紹說是複員軍人,還是校革委會主任,蠻自豪的樣子。可能剛複員吧,說話倒不是那麽殺氣騰騰的,造反腔也不濃。他轉身把自己的名字寫在黑板上,字寫得不怎麽樣。

剛開始,不知老師底細,再說他又是複員軍人加主任,想當然的根紅苗正,同學們都比較收斂。聽了幾分鍾,大家軋出苗頭,這老師字寫得差不說,講話幹巴巴的,毫無趣味。課堂裏漸漸亂起來,有人開始聊天,聲音越來越大,男生更放肆,嘻嘻哈哈。突然傳來桌椅碰撞的乓乓聲,回頭一看,兩個男生站起來推推搡搡。老師大叫,坐下!加強紀律性,革命無不勝!他連叫了幾遍,毫無效果。

我借此機會掃了一下男生,有兩個小學同學,兩三個穿軍裝的,還有個大個子,天藍色運動衫的領子翻在中山裝外邊,當時風行的“大翻領”,據說是小流氓所愛。大翻領笑嘻嘻的:你們這算打相打(打架)?沒勁沒勁,肚皮餓了?打不動了?

班主任喊著:要文鬥,不要武鬥!無人理睬。他又說:來,大家唱歌,唱三大紀律八項注意。這時有幾個同學站起來,大搖大擺走出了教室。老師說,坐下,坐下,還沒下課呢。後麵那兩個男生已經抱作一團,打得難解難分了,班主任跑到後邊去拉架,更多的人站起來,我也趁著混亂溜出了教室。

磨合期

或許是新建的學校吧,管理混亂。最初的一兩個月,天天學習小紅書,讀報紙,不少學生都是高興來來,不高興不來。

在老中青三結合的學校革委會裏,“老”的是一位中年教師,據說曾經當過教導主任。他在校門口堵住逃學的學生:你想當反對複課鬧革命的典型嗎?學校要給你們這些人辦學習班。

學習班?上課已經受不了,去學習班就更慘了,成天被人管著逼著。我們才14歲,被他連嚇帶騙的,加上學校門口也加強了把守,逃學越來越困難,就此被逼回了教室。

每天上學,我們發現了一條近路,可以從淮海路穿過新康花園到複興路,一拐彎就到學校了。雖說經過的是住宅區,但一路可看到不同的人,新康花園有資本家、名演員、名教授、名作家,還有幹部、軍人和住在汽車間小院裏的工人。汾陽路上更有意思,那條安靜的弄堂裏,走出來一名高高瘦瘦酷似外國人的英俊青年,人家叫他“夾種”,據說他爸是美國佬,他冷冷地默默地從我們身邊掠過。學校旁的聯體洋房裏,開門走出來的女人細皮嫩肉,年齡界限模糊,明明穿著藍色灰色,跟工人階級一樣的衣服,但是格外合身整潔,一看就是“資產”(資本家)。

學校全天上課,中午學生回家吃飯。安靜的新康花園,到了上下學時間,頓時喧嘩起來,成群結隊的荷爾蒙,亢奮地呼嘯而過。

學校成員

年輕的老師一般是剛從大學畢業的,或者是複員軍人,中老年的是從各校調來的,其中沒有牛鬼蛇神,最多就是出身不太好。在當時的形勢下,我校又不是勞改所,誰敢把牛鬼蛇神送來?

學生住在從音樂學院到麥琪公寓那段淮海路的附近,那裏洋房公寓較多,居民中不乏名人和資本家,也聚集了幾個機關和軍隊宿舍。除此之外,還有幾條四通八達的大弄堂,如大德裏、大福裏和木齊裏,裏邊的住宅,品質風格不一,居民多元,藏龍臥虎。

那會兒,機關宿舍的走資派都被打倒了,住在上方花園、新康花園、淮海大樓和其他洋房公寓裏的資本家和三名三高都被清算了,潛伏在弄堂裏的小爬蟲、寄生蟲、地頭蛇、變色龍等也基本曝光。隨後開展的清理階級隊伍運動,更讓“好人”一天天少下去,“壞人”一天天多起來,我校有三分之一的學生被視為妖魔鬼怪的後裔。我、小妹、小平均屬這類。

另有三分之一以上的學生來自灰色的職員家庭,職員的覆蓋麵很廣,有解放後入黨的機關幹部、解放前洋行的高級管理、知識分子、售貨員、護士、警察、裁縫等等。剩下的紅五類比例不大,由工人和軍人子女組成。

學校成立了紅衛兵團,團長是工人子弟,副團長一色幹部子女,夾雜了一名職員子弟。這廝似乎要創造由灰色變為赤紅的奇跡,在任何場合都要唱出革命的最高音。紅團唯一一次的抄家行動,就是他組織的,他帶領同學去抄老師家,因為那位老師的出身是資本家。幸虧紅團其他“團座”沒有他那麽極端,再說出身不好的師生人數眾多,抄家行動就此了結。

學校的紅團,還算溫和。首先這是個空架子組織,上麵那麽多團長,每個班級任命了正副兩個排長,排長的出身較雜,有職員,也有被打倒的幹部,下邊的小兵稀稀拉拉的,是團排長的親信或好友,加在一起,不足學生人數一半。雖有革委會、工宣隊的力挺,但在多數學生的眼裏,紅團無足輕重。

我們居住的街區,各派文化潛移默化,加上上海人動口不動手的傳統,學生大體相安無事。

開始上課

1968年春季,我們開始上文化課,隻有三門課:政治、數學、英文。政治課由班主任上,天天念語錄,學習兩條路線鬥爭史。他管不住我們,課間有聊天的,織毛線的,打打鬧鬧的,還有我這樣經常發呆的。後來,他提議要開辟一個大批判專欄,讓我們一星期寫一篇批判文章,貼在牆上,類似以前的牆報。

小學培養了我良好的學習習慣,既然是回家作業,自然要好好做。根據主題(如:批判修正主義教育路線,造反有理,革命大聯合等等),我把最高指示和報紙段落堆砌起來,端端正正抄在稿紙上,洋洋灑灑,有幾頁長。等文章貼出來了,才發現我是最笨的,同學們惜時如金,此類文章,寫幾個字應付了事,有的寫了一段話,有的抄了幾句口號,如我這般認真的寥寥無幾,太脫離群眾了。

我們班主任,很親民的,把他的批判文章跟我們的貼在一起。他字寫得差一點就算了,在一篇文章中,居然寫道:劉XX忌想把天開。異想天開可以寫得如此有創意,我忙拉了小妹來看熱鬧,她哈哈大笑:不學無術,誤人子弟。班主任正好經過,臉色不太好看。此後,再也沒有機會看到他的文章了。

教數學的老師,四五十歲,戴副眼鏡,住在離學校不遠的淮海坊。這一信息告訴我們,他資曆不淺,否則住得起淮海坊嗎?上海是個神奇的地方,再怎麽革命,市民看人另有標準,因為骨子裏的實際。

數學老師,課講得有條有理,我很愛聽。可惜男生依舊打打鬧鬧,女生繼續聊天織毛線,她們有織不完的活兒,那時工人把廠裏發的棉紗勞動手套拆了,合成兩股三股的織成線衣,拆啊織啊很費工夫。數學課經常吵鬧得無法上課,老師可不跟我們一般見識,愛聽,他就講,不愛聽,他就停下,何必跟革命小將過不去?真是識時務的俊傑。《初中代數》第一冊,才上了半本不到,學了點兒因式分解,一個學期就過去了。

英文課是最亂的,英文老師中氣十足,從頭到尾都在呐喊read after me(跟我讀),學了字母、萬歲、紅太陽等幾句口號。因我在小學學過兩年英文,課後找老師,私下裏學會了國際音標。

沒料到,這第一學期居然是我們在中學文化學習的全部。

對戰班主任

一天,班主任讓我下課去他的辦公室。他先念了一段語錄,“開展談心活動,這個辦法很好。”接著說要跟我開展一對一的談心活動。我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隻能不吭聲。出門來,小妹和小平在走廊裏等我一起回家,她們一聽,大呼小叫:下流胚,跟女生一對一談心?惡心死了。我示意她們辦公室門敞開著,她倆毫無顧忌,大叫了幾聲惡心,下流。

我至今不清楚班主任要跟我談什麽,他應該沒有惡意,那時的我,因為家庭處境,用自我封閉來保護自己,我在班級裏獨來獨往,誰都不理,他可能想把我拉回到熱鬧的集體中。

自那天後,每天讀語錄的時候,他的首選成了“在階級社會中,每一個人都在一定的階級地位中生活,各種思想無不打上階級的烙印。”經過文革的人都懂得這段語錄是用來警告那些出身不好的。邊念還邊看看我,全班同學的目光隨著他的,集中到我身上。我故作坦然地跟著大家一起念,心裏充滿了仇恨。

一日,小學同學聚在一起,說到此事,她們一聽火冒三丈,定要替我報了這一箭之仇。有個不在我校的同學喜歡畫畫,三筆兩筆把班主任畫成一顆棗子,因為他長圓形的頭型像棗子,標題是:XXX是沒有腦子的大笨棗,把我們笑得前仰後翻的,趕緊找來信封,貼了四分錢郵票,由外校同學寄給班主任。別看我們幼稚,我們周密地考慮到了查筆跡的可能性,這下是無論如何也查不到我們身上了。

過了兩天,班主任上課時,神秘兮兮地說:我們要注意階級鬥爭新動向,昨天我收到一封匿名信。大翻領在後麵叫起來:匿名信?說啥?念出來聽聽。老師說:這個嘛,就不念了,不要散布不好的影響,不過我們要提高警惕,階級敵人沒有在睡大覺。老師轉了話題,令大翻領頗為不滿:喔唷,念念有什麽關係,你太不上路了(不夠朋友)。

這出劇自然分享給了小妹和小平,她們笑得腰都直不起來了。這對我們,是巨大的勝利。那時候,父母被整,我家慘到父親去世,母親被隔離,家裏隻有三個孩子,還說是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扣發了母親的工資,隻給最低生活費。造反派隨時打上門來,抄家、謾罵,為所欲為。有一天我半夜三更被逼著起床,莫名其妙挨了頓臭罵。小妹和小平,雖有母親在前邊擋著,但也比我好不了多少。就這樣,我們整日生活在恐懼不安之中,心靈扭曲,在一個充滿仇視的世界裏,無法培養出尊重人的美德,我們都墮落成不良少年了。不幸的班主任。

工宣隊來了

1968秋季,工宣隊來了。第一件事就是取消代數英文課,開設了工業基礎和農業基礎課。這兩科的課本粗製濫造,內容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工業基礎講了交流直流電,讓我們根據原理組裝一個燈頭。一個班五十多名學生,又怕我們觸電,工人師傅示範以後,每個學生輪流依樣畫葫蘆,結果,組裝一個燈頭耗費了一兩個星期。

農業基礎更離譜,一會兒農業,一會兒畜牧業,一會兒經濟作物,一會兒糧食作物,讀了一通磷肥鉀肥氮肥,還要分辨插圖裏的麥穗和稻穗,搞得我們一頭霧水。

這兩門課後來也不了了之了。工宣隊要我們集中力量幹革命,每天學習小紅書,鬥私批修,還要去校外參加革命活動,所謂革命活動,就是被拉到巨大的公共場所去填空,比如人民廣場和文化廣場。批判大會要造聲勢,人越多越好,無論鬥走資派還是小偷,都拉上我們去湊數。

加入買菜團

班裏重新安排了座位,我被安排到幾名能說會道的女生中間,我依舊擺著一張“石頭落在漿糊裏”的臭臉,對她們不理不睬,可我的同桌時不時對我笑笑,我不好意思,就開始跟她說話,得知她出身於工人家庭,母親早逝,父親一人工作養活四個小孩。她非常能幹,買菜做飯洗涮,樣樣拿手,脾氣也很直爽。後麵的兩位同學,出身職員,愛說愛笑,就此組成了一個四人聊天圈。

她們對革命不感興趣,說的都是如何做布鞋、織毛衣、翻棉襖,為我開辟了一個有趣的新世界。機關宿舍裏的子弟往往把時間浪費在誇誇其談上,都成了黑五類了,還在談什麽第三國際、中蘇大戰、美蘇大戰的,難怪上海人覺得土八路是憨大(笨蛋)。

相比之下,我的同學很實惠,國家大事哪需要小市民插嘴?她們商量如何在菜場互幫互助。上海人習慣一大早買菜,由於副食品供應不足,菜場六點開門,四五點鍾就有人在各攤位排隊。她們你一言我一語商定第二天誰去排隊買帶魚,誰去排隊買青菜,誰去排隊買豆腐,各人多帶幾個盆盆罐罐在隊伍裏占位子,這樣就可以買到各種熱銷食品了。

她們老問我:你家今天吃什麽?我貪睡,等我六點半跑到菜場,新鮮蔬菜常常賣完了,就隻能買全天都有供應的鹹菜。她們非常慷慨地邀我加入買菜團。跟她們去了幾天,就堅持不下去了,抱歉退“團”,又回到常吃鹹菜的日子裏。

在中學的一大收獲是,在她們的指教下,我學會了納鞋底、做鞋麵、嵌滾條……從無到有,做出了一雙布鞋。

瞎折騰

那時候,好像家家戶戶的收音機一天到晚開著,一聽中央人民廣播電台呼叫:最新指示,最新指示……,外邊的鑼鼓立馬響起來。在接下來的一天裏,遊行的人群、鑼鼓聲、高音喇叭、口號聲、歌聲不斷。每個單位在競賽,看誰能早一點兒衝到大街上去。

我校當然不甘落後,命令我們一聽到最新指示,不分白天黑夜,立即去學校集合遊行,我們在路上走幾個小時,揮舞著小紅書喊口號。作為落後群眾,從來不用舉牌子,扛旗子,敲鑼打鼓,可以輕輕鬆鬆,邊走邊看一路風光。白天遊行也罷了,換了寒風呼嘯的冬夜,誰願意去馬路上瘋走?我和小妹、小平約定,屆時故意拖拉,等那些傻嗬嗬的紅衛兵急不可待地衝出學校後,再到學校報個到,落後分子樂得落後。

再後來,中蘇在珍寶島交戰,全民備戰,又冒出來拉練。各校讓學生把家裏的被褥捆起來,背著在馬路上走來走去,有時要走一整天。一群荷爾蒙背著五顏六色,捆紮得歪歪斜斜的被褥遊走於街巷,也是那個時代一道別致的風景線。

有一天,我們被趕到操場上,學做語錄操。凡是反動的東西,踢左腿;凡是毒草,踢右腿;你不打,雙臂上舉;它就不倒,雙臂下落…… 這節操是編排得最優秀的了,有邏輯有節奏。其他的,動作口令不搭界,根本記不住。

為了這語錄操,花費了大量時間,學會了,還要練,動作端正與否,反映了對偉大領袖的態度,實在是折磨人。好不容易大家都學會了,又被取消了。據說是犯了嚴重的政治錯誤,太不尊重最高領袖了,怎麽可以把天才的偉大思想跟一二三四的口令等同起來?

不久,學校辦起了校工廠,專做領袖石膏像,各班輪流去校辦廠勞動。石膏模子開閉的地方,在領袖頭部凸起一條線,需要用小刀子刮平,砂皮磨光。大家都小心翼翼,打碎了頭像,磨錯了地方,就等著做反動學生吧。

果不其然,我們班還沒輪到去勞動,校辦廠就發生了一起嚴重的反革命事件,領袖的頭上居然有一枚圖釘。

主管校辦廠的老師是歸國華僑,自然是一號嫌疑犯。那天在校辦廠勞動的學生,一個個被拉出去單獨審問,全體被隔離審查。校辦廠地方很小,人挨人地幹活,誰都沒有作案的機會。師生一遍一遍回憶那天的每一分鍾,終是找不出破綻。專案組給華僑老師施加重壓,單獨隔離,日夜審訊,最終沒抓住老師的任何把柄,就此成了一宗懸案。由於這起案子,校辦廠關閉了數周,我們還沒輪到去勞動,就放暑假了。

學工學農

在1968年秋季和1969年春季的這兩個學期裏,我們三次離開學校去學工學農,工廠農村沒有學校的壓抑氣氛,讓我看到了另外的世界。

學農在桂林公園附近的人民公社,上海近郊,生活條件不錯。那裏人多地少,男勞力下地幹活,女勞力在家繡花、織毛線、鉤花邊。她們一邊拉家常一邊飛速編織,大大小小各種款式的毛衣、台布、茶墊、床罩,一件一件從她們靈巧的手指中變了出來,都是外貿公司的出口產品。這些美麗洋氣的針織品,令大家讚歎不已。心靈手巧的女同學及時請教編織的花式和方法,準備回家一試。

我們被分派跟男勞力去幹粗活,他們怕我們毛手毛腳的,糟蹋了農作物,就給我們安排了一些無關緊要的活兒,撿稻穗、搓草繩、補麻袋什麽的。

晚上大家睡在一間倉庫裏,地上鋪了稻草。有一天剛睡下,突然傳來一聲尖叫:鼻涕蟲。嚇得我們一骨碌坐起來,稻草下果然有鼻涕蟲爬來爬去。這還敢睡嗎?忙穿好衣服爬起來。有人說,鼻涕蟲怕鹽,跑到廚房,抱回來一個鹽罐子,見一條撒一條,鹽罐子空了,可還有一些沒被消滅的鼻涕蟲,越想越怕,大家把被褥搬到撒過鹽的地方,擠在一起睡。第二天又去買了幾斤鹽,繼續消滅鼻涕蟲。這是我們學農的“恐怖經曆”,每每跟其他班的女生分享,都引起一陣尖叫。

有一次學工去了羊毛衫八廠,那裏生產機織毛衣,機織毛衣需要剪裁,再一塊一塊縫起來。那個年代物盡其用,在堆滿邊角料的車間角落裏,我們坐在灰塵中,拿著啤酒瓶蓋子,把一塊塊邊角料拆成一根根毛線,這些毛線可以用來擦機器。

另一次學工是冬天,我們在大光明鍾廠工作了一個月,該廠出產的鬧鍾遠銷全國各地。我們上了流水生產線,每人負責一道工序,擰螺絲釘,固定時針秒針、裝發條等等,一圈過來,就裝好了一隻鬧鍾。我的工作是用一台手搖機擰緊發條,再把鬧鍾對準標準時間。上好發條的鬧鍾送質量檢驗,24小時後,檢測鬧鍾走得是否準。盡管外麵革命得亂哄哄的,鍾廠的生產卻有條不紊,工人師傅耐心地教我們怎麽做,幾條流水線同時運行,一旦出現瓶頸,他們馬上過去幫忙。

有一天特別冷,寒氣陰濕徹骨。鍾廠四點下班,等我到家,天色已經是灰沉沉的了。剛走進院子,小妹家的窗口打開了,她在六樓大聲叫我:海風,你的圍巾我幫你織好啦。一條長長的紅圍巾從她的窗口抖落出來,在寒風中飛舞。我中學時代最難忘的亮點,就是朋友之間的純真友誼。

插隊去

1969年放完暑假,回到學校就被通知,我校成了69屆初中生畢業分配的試點,全校學生一鍋端,去我國最北的縣,黑龍江呼瑪縣插隊落戶。

接下來的亂,可想而知。有慷慨激昂的,有哭哭啼啼的,絕大多數是我們這一類,不情不願,卻又無可奈何。要是打算賴在上海,那就等著學校的老師工宣隊天天敲鑼打鼓到你家,賴在你家,直到你爸媽鬆口。哪怕賴下來成了“社會青年”,不僅被人看不起,而且前景恐怕更為黯淡。據我們所知,不少文革前的上海社會青年都被送到新疆去了。

忙忙亂亂了兩個多月,1969年11月26日,我跟小妹、小平坐上了北去的知青專列。

我們進中學的時候,失望、無奈,離開的時候,失望、無奈、加上厭惡。我厭惡那所中學,雖然更應該厭惡的,是那個年代。知識和善良的生長需要陽光、雨露、沃土,而那所中學一片荒漠,我們離開的時候,大腦內心一片荒涼。一個多麽荒唐、荒謬、荒誕的年代啊!

本文曾被公眾號《新三屆》推送,被萬維網、博談網轉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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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海風隨意吹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明麗草原' 的評論 : 謝謝明麗草原鼓勵!希望可以從曆史中學到點什麽,後人可以避免如此的荒唐。
明麗草原 回複 悄悄話 寫得真好。 應該把那個年代的荒唐記錄下來。
md2013 回複 悄悄話 時過境遷,變化太大了! 謝謝! 新年快樂!
海風隨意吹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md2013' 的評論 : 我們根據地的居民越來越少,不需要那麽多中學了。汾陽搬到以前的郊區去了,滬光文革前在大福裏旁邊的遠洋醫院裏,文革教育學院跟師大合並,就搬到教育學院。後來還存在嗎?滄海桑田啊。新年快樂!
海風隨意吹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夢回西藏' 的評論 : 同感。謝謝閱讀,留言。新年快樂!
夢回西藏 回複 悄悄話 真情實感,一個荒唐的年月,可更荒唐和悲哀的是這些要被再次肯定和歌頌,再一次無奈!
md2013 回複 悄悄話 滬光中學?後來的教育學院,再後來拆了造高樓了. 記得汾陽中學對麵有一個工藝美術研究所. 文革後期經常有老外去參觀. 他們參觀完了以後經常會跑到汾陽中學去看學生們上體育課
海風隨意吹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md2013' 的評論 : 小老鄉好!跟那些學校比,的確像糞坑,比滬光還差。
md2013 回複 悄悄話 汾陽陽中學,別名糞坑中學, 和五十一中學,市二中學, 南模中學比, 我比你小多了文革後期剛進小學. 新樂小學, 華亭路,寶慶路二個地方都去過,你提到的地方都是我們的根據地
海風隨意吹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lzr' 的評論 : Camden 很荒敗嗎?沒去過。
lzr 回複 悄悄話 嗬嗬,以前去那裏的時候,感覺就像去Camden一樣,雖然知道沒有本校學生
海風隨意吹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格利' 的評論 : 生不逢時啊,浪費了少年時代。
格利 回複 悄悄話 寫得細膩真實悲哀和無奈……
海風隨意吹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五原路' 的評論 : 男生吧?外號聽說過,50弄的?小瘌痢是老鄰居,瑞華的。
五原路 回複 悄悄話 是老早的‘汾陽中學’, 一定曉得‘高原’‘老母雞’‘若東’‘曹大’等一批同屆呼瑪插兄。
好像‘小癩痢’去了皖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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