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宓女士日記

浮生記錄(原創作品,謝絕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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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說:秋日的車站(一)

(2021-09-26 16:54:28) 下一個

站台上稀稀落落的幾個人,有工作人員走來走去催促著乘客抓緊時間上車。女人拉著行李箱疾步朝最近的三號車廂走去。等前麵兩位旅客上了車,她剛要邁步卻被列車員攔下了。趕忙遞上車票,列車員掃了一眼,還給她,然後挑起拇指朝身後一指,果斷地、麵無表情地說:八號車廂。

女人悻悻地接過車票,不得不跑了起來,心中懊喪不已。她當然知道自己是八號車廂的,這不是馬上要開車了嘛。

因為時間緊張,她才想從三號車廂上去,盤算著到了火車上就踏實了,慢慢再回自己的車廂。哪知碰到了這麽一個死心眼的列車員。

跑到八號車廂口,她氣喘籲籲地直不起腰,上車時女列車員幫了她一把。謝天謝地!終於上車了!她長出了一口氣。找到屬於她的鋪位,果然她是最晚的了,行李架上連個空隙也沒有。她隻好和下鋪的那位中年女人打個招呼,將行李箱擠進了她的鋪位底下。

撿臨窗的位子坐了下來,對麵坐著位老人,皮膚微黑,臉龐清瘦。笑嗬嗬的,一副見到誰都有很多話要講的樣子。

這樣真不錯,能夠自然地給陌生人一個微笑也是一種能力。她也不由得對老人微笑起來。

小妹,你是出差還是回家呀?老人開口問道。

小妹!女人被這稱呼嚇了一跳。在她的生活裏,人人叫她蘇老師,她老公也叫她蘇老師。小妹這稱呼,像突然出現在眼前的怪物。

呃。。。。。。,是回家。她有些不自然地回道。

這是她參加同學會後返家的途中。同學會年年搞,她參加的次數屈指可數。

她的大學坐落在南方的一座著名城市裏。她是道地的北方姑娘。第一次離開家便是從北到南差不多穿越了整個中國。這次參加同學會,她坐飛機去,乘火車回,這是早就安排好的,隻為再回味上學時在火車上悠閑看風景的感覺。然而此時,不光是這種感覺重回心頭讓人感動,

同學會後籠罩在心頭的懷舊情緒,到了火車上繼續蔓延,淡淡的感傷,更多的是溫暖和感慨。老人很健談,自稱六十七歲了,可看麵相也不過五十歲出頭。她暗自吃驚。您真不像這個年齡的人,看上去至少年輕十歲。這一次她真的發自內心的恭維一個人。

老人顯然對這樣的恭維很受用,過了一會兒和下鋪的那對夫婦聊天時說:剛才小妹說我不像六十七歲的。不講假話,我的頭發都沒有染過。於是大家仔細看老人的頭發,果然隻鬢角處有隱約的幾根白發。

老人喜歡和她聊天,天南地北,人生見聞,無所不談。雖然普通話說得差強人意,她不得不集中精力去聽辨,卻絲毫沒有削弱她聽的興趣。她和老人搭著話,手裏卻一直握著手機。

下鋪那對中年夫妻坐在鋪位上旁若無人的打情罵俏。女人佯怒,伸腿去踢男人,男人趁勢抓住了她的腳,在手裏揉捏,臉上的笑意蒙上些曖昧。

她連忙別過臉去看車窗外的風景,臉頰微微發燙,禁不住一陣懊惱,四十歲的人了,什麽沒見過,怎麽還會這樣?

窗外滿眼蔥鬱。南方的風景畢竟與北方大不同,來得更溫潤、細膩。一排高大的樹木閃過後,是一望無際的、成片的植物。她睜大眼睛,大片大片的植物像快速放映的電影畫麵,在她麵前一閃即過,她看得興趣盎然,又有些張惶,一片一片的綠,深深淺淺、高高低低、錯落有致。

她問對麵的老人:外麵種的是什麽啊?綠油油的一片。

老人隻淡然瞟了一眼窗外就篤定地說:是桑樹。這一帶是有名的桑蠶之鄉嘛。

啊!她一下子想起來了,上學的時候每次回家或返校乘火車時要經過這裏,桑蠶之鄉,她當時印象很深,不想畢業經年,她已經忘記了還有這樣一處所在。她喜歡蠶絲製品的高貴柔滑。說也湊巧,她今年春天還養過幾隻蠶。更早的時候,她六七歲生活在農村時,家裏養了很多蠶。不過那時的記憶很模糊,今年春天的情形宛如昨日。她對老人說:其實蠶吃桑葉的時間很短的。

是啊,吃得凶的時間不過十幾天。

有的蠶做的是白色的繭子,有的是黃色的繭子,怎麽會這樣?

黃色的繭子質量不好,收購的時候價格隻是白色繭子的三分之一。

她暗自吃驚,一直以為黃色的繭子漂亮些,更有價值些呢。看來外表的東西很多是迷惑人的。她兀自想著。在她對麵上鋪的那個人正從梯子上下來,她挪了挪身體,那個男人也側過身子,從狹小的車廂過道裏擠了過去。

大概去洗手間了。她追隨著他的背影。這是一個年輕的男人,二十八九歲的樣子,身材魁梧結實,不苟言笑。自從上了車便在上鋪躺著,並不參與他們在下麵的任何談話。

老人還在講著蠶,她收回思緒。這年的春天她養了六隻蠶,做了六隻蠶繭。四個白色的,兩個黃色的,黃色並不深,顯得柔嫩,形狀極為工整。她越看越喜歡,拍了兩張照片留念。想到那張照片,腦子裏不禁浮現出一句話——這顏色看得人心都軟了。這是洛誠在看了她發的照片後說的話。她握緊了手機,猶記得那一晚,她的心如落雨的湖麵。

高中中學群大多時候安安靜靜。安靜得讓她似乎都忘記了這個群的存在了。可那一晚,群裏熱鬧不已。她好奇點開看看,一個名字徹底打破了她的平靜,一種莫名的煩躁,夾雜著委屈措不及防地湧上心頭,原來時間也並不是萬能的。二十年的時間,不過是一劑麻醉劑,被麻醉了的記憶,隻等著在某一刻被喚醒。

終於,他找她說話了:蘇林琳,好久沒有你的消息了,還好嗎?

那一瞬間她的心安詳得如熟睡的嬰兒。隻是這鄭重其事的“蘇林琳”三個字讓她感慨萬千。

謝謝。我還好。你呢?

我也好,隻是忙一些。

這是他們時隔二十年後的再一次對話,中規中矩的對話。

忽然下鋪那對夫婦的大聲抱怨驚擾了她的沉思。

他媽的!這算是特快嗎?幹脆叫特慢得了!什麽玩意啊!

她才注意到火車不知什麽時候停了下來,停在了一個不知名的地方。軌道的兩側仍是一望無垠的農田,有樹木遮擋,看不清是什麽作物。

和諧鐵路之聲廣播說是臨時停車。她心算了一下,在省內,這已是第四次停車了,照這個趨勢,不知要晚點多長時間。

都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不滿的旅客多了起來,不過大家還算冷靜,抱怨與謾罵都在可控製音量範圍內。誰都明白,這麽做無非發泄下心中的怨氣,自我安慰罷了,於事無補。火車仍然穩穩地停在那裏,穩得令人絕望。以至當它輕輕晃動著,準備重新起程時,竟有人歡呼起來。她的心也跟著一陣暢快,與此同時,一直握在手裏的手機嗡嗡地振動了起來,拿起來看了,是一條QQ消息:琳,在幹什麽?坐火車累不累?

她莞爾,回道:不累。坐夠了躺著,躺夠了坐著。

他回了一個笑臉,打出兩個字:不錯!

他們在QQ上聊了兩個多月後,又回到了往日曾有的親密稱呼。他叫她“琳”,她呢,並沒有禮尚往來地叫他“誠”,隻是簡單地稱他“你”,和從前一樣。以前他曾抗議,說你怎麽總是用這麽冷冰冰地第二人稱稱呼我?

她說,習慣而已,哪有冷冰冰的?

他便縱容了她的習慣。

當初生疏、客氣地稱她“蘇林琳”,講了幾句不冷不熱的話後,兩個人都沉默了。蘇林琳縱有千言萬語不知如何說起,心中惴惴,對他,既有好奇又有怨懣。兩天後,他申請加她為好友,添加後,他的第一句話竟也是:二十年了,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她心中一動,那個二十年來從未解開的迷浮上心頭。沉默片刻,她還是按下尋找答案的衝動,故作輕鬆地說:沒想到你這個美國人也用QQ啊。

從前不用,為了這個同學群才申請的號碼,沒幾天。

哦。

接下來便又是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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