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住院醫生的最後一年)
心髒放射影像學的負責人是一位50多歲的白女人,名叫巨烈踏(Julietta)。她個子不高,非常瘦,皮膚蠟黃,頭發灰白,像個久病不愈的病人。她老公是位骨科醫生,去世十多年了,她一直未再嫁。她的女兒和兒子都已大學畢業。
巨烈踏好像唯一的樂趣就是發現住院醫師的無知,並當麵羞辱他們。跟著她輪轉,她會不停地問問題,當住院醫師不知道答案時,她臉上會馬上露出得意的笑,並不講解,隻是盯著學員的臉,蔑視地看著,眼神裏盡是嘲諷。住院醫師都不喜歡跟著她輪轉。
四年級的屠兵放射學知識已經十分豐富,他每年一次的全美診斷放射科住院醫師考試 (Diagnostic Radiology In-training, DXIT) 都 在99th percentile。巨烈踏已不太容易問出令屠兵卡殼的問題,因此,巨烈踏對這時跟著她輪轉的屠兵沒有了熱情和興趣,她每天上午都是來到讀片室,匆匆過完前一天的病例,板著臉,並不怎麽說話。
這天上午,看到屠兵,巨烈踏臉上露出了少有的笑,是屠兵曾經非常熟悉的訕笑。屠兵心裏頓時有一種不詳的預感。
“你們PD假奈斯剛才打電話找你,他讓你去他辦公室一趟。” 巨烈踏說著,臉上鬆弛的皮膚興奮地抖動著。
屠兵不知何事,但直覺告訴他,不會是什麽好事兒。
屠兵來到假奈斯的辦公室,假奈斯關上了門,讓屠兵坐下。假奈斯那沒有太多皺紋的臉上依然是那副皮笑肉不笑。
假奈斯把幾張腦CT片子放到他桌子上方的讀片光屏上,讓屠兵解讀,並沒有告訴屠兵任何其他信息。屠兵有些摸不著頭腦。
屠兵看到右側腦顱內有一個大血腫,左側腦實質有些彌漫性損傷,屠兵又細看,發現視神經交叉處下方有一個小腫瘤,根據位置和特征應該是腦垂體瘤。
屠兵把這些發現給假奈斯說了一遍。假奈斯收住假笑,嚴肅地說:“屠醫生,你當時在這裏輪轉時,把腦垂體瘤這個重要病變給漏掉了,這給病人造成了很大的傷害,病人現在已經雙目失明了。”
屠兵沒有一點印象看過這個病人的片子,但距上次在神經放射學輪轉已近兩年,也可能自己忘了。但無論如何,屠兵當時隻是一名二年級的住院醫生,主治醫師在簽發報告之前應該自己複閱結果,對報告負全部責任的。屠兵不明白為什麽,現在假奈斯好像要他負起一切罪責。
從假奈斯的辦公室出來,屠兵心裏非常沮喪。想著不知道假奈斯會對自己做出什麽樣的處罰,心煩意亂。
當天回到家裏,水又紅看著屠兵有點不對勁兒,趕緊問怎麽了。屠兵不想讓水又紅擔心,說這天病人非常多,有點累。陳思思正在廚房裏給屠兵熱飯,一聽這話,趕緊出來把正在纏著屠兵的小子罡抱了起來,說,去給爺爺玩吧,爸爸累了。
小子罡不聽,哭鬧起來,屠兵說:“阿姨,我沒事兒,讓他在這兒吧。”
水又紅抱著小子罡,屠兵吃了晚飯。
看著活潑可愛的小子罡,屠兵漸漸高興起來。
小子罡睡後,水又紅說,她看到附近有一家在賣房子,兩室一廳,兩層還有地下室,房前房後各有一個小花園,價格也不錯,不到40萬。屠兵心裏對錢沒有概念,但他想著既然自己學經濟的妻子覺得合適,那肯定不錯,所以馬上說好主意。
第三天(周六)一大早,水又紅就和房主約好去看房。他們兩口子和屠水京兩口帶著小子罡很快便來到了位於第三大道附近的這家連棟樓房。房子正門麵南,對著69街,房子前有一小片地,裏麵長著幾片荒草。兩個臥室都在二樓,一樓有兩個很大的客廳,後麵的麵向北的客廳連著廚房。地下室也全部裝修過,看起來很大。小子罡在客廳和地下室裏來回跑著,咯咯地笑著。水又紅非常滿意。他們出了後門,看到房子外麵有一個相對大一點的花園,除了幾株玫瑰,也基本荒著。陳思思說,若能住在這兒,那就太好了,孩子不出門也有地方耍了。
看到水又紅這麽喜歡,屠兵一點猶豫也沒有,當時就告訴房主要這所房子。除了要求房主做房檢之外,也沒有跟房主討價還價。不過房主要離開紐約,想很快出手,他主動提出,如果能在兩星期之內成交的話,他可以給屠兵再便宜一萬元。
他們立即就忙活起來,找銀行做房貸,交首付及各種手續費... 兩個禮拜之後他們便拿到了鑰匙。
有了新房,也有了一大堆新的事情要做,屠兵整天工作裏工作外都忙著,暫時也忘了假奈斯對他的指控。
這天塔莎碰到屠兵,問起了找工作的事兒,他們這一級隻有他們倆沒有申請專科訓練(Fellowship)。屠兵希望能做一個“全能”的放射科醫生,不想把自己局限到一個係統或一個小領域,另外他聽說當時放射科醫生很缺,找工作不是問題。所以他不想再做一年專科訓練。
屠兵說自己還沒有開始找工作呢,並問塔莎找工作是不是一定要有PD的推薦信。塔莎說自己也還沒有開始找工作,不過她想著PD的推薦信應該很重要吧。
屠兵一聽,心裏涼了半截。
屠兵又開始了一個新的輪轉,是在介入放射學,負責人是艾倫,這裏的氣氛比心髒影像學好多了。艾倫是他們科裏唯一一位介入放射學醫生也做一般診斷放射的,屠兵以前在神經放射學輪轉時跟過她,屠兵覺得艾倫對住院醫生還算不錯。
這時在這裏的還有在做介入放射學專科訓練的格瑞斯。格瑞斯住院醫師訓練畢業後選擇留在這裏做一年的介入放射學專科訓練。午飯時,格瑞斯和屠兵聊了起來。格瑞斯說,聽說娃可通把一個明顯的腦垂體瘤給漏診了。屠兵一聽,臉一下子紅了,雖然是主治醫師的責任,但他想著也怨自己沒有做好預審的工作。
屠兵說:“都怨我那時經驗太少,這麽明顯的腫瘤我當時都沒有看出來。”
格瑞斯一聽有點懵了,“這和你有啥關係?聽說病人是一個10歲的男孩,因為垂體瘤壓迫視神經,他有些視覺障礙,從樓梯上摔了下來,去了急診。當時是值夜班的九兒(Joel)寫的報告,他隻注意到了顱內出血和腦損傷,以為隻是個常見的摔傷病例,並沒有全麵仔細檢查。當晚值班的主治醫師娃可通也沒有全麵仔細檢查,糊裏糊塗就簽出了報告。”
屠兵這時才搞明白這件事情的緣由和經過,原來和自己一點關係沒有!屠兵心裏有些輕鬆,但一點也開心不起來。
屠兵告訴了格瑞斯自己被假奈斯訓斥的經過。
“我早就告訴你了,假奈斯就是一個種族主義者,他就是要給娃可通和九兒找個替罪羊。他憑啥把這責任推到你頭上?就是因為當時你在神經放射學輪轉?這也真是太過分了!”格瑞斯氣憤地說著,“你當時就應該和他爭辯,報告裏明明是九兒和娃可通的簽名,問他為啥找你的事兒?”
屠兵這時才意識到,自己太輕信別人了,被別人稀裏糊塗地扣上了一個罪名,難受了好多天,竟連一點調查也沒有做。
聽屠兵這麽一說,格瑞斯也有點替他著急,“兵,在這裏,你什麽事情都得要自己搞清楚,不能相信任何人。不過這件事,醫生的名字都在報告裏,他也不敢把你怎麽樣,別理他就行了。”
“我馬上就得找工作了,不知道他的推薦信會有多差?”屠兵擔心地說。
“你不用要他的推薦信,我老公和他的PD關係也不好,沒有要他PD的推薦信,也拿到了好幾個Offer。”格瑞斯說。她老公是神經外科醫生,已經工作兩年了。
原來這樣。屠兵心裏一下子輕鬆起來。
屠兵家在當時他們租住的公寓裏已住了四年多,因為他們總是按時付房租,房屋也沒有一點損害,房東答應他們可以隨時搬出,不會扣他們押金。因此,他們決定盡快搬到新家。他們看得出,房東也是個好人。
他們以前從曼哈頓撿來的家具已經破爛不堪,並且新房地方要大得多,他們得添置新家具。於是,他們又不斷逛家具店,買了不少新家具。
那年萬聖節前一周,他們搬進了新家。來美近十年的他們終於有了一個屬於自己的家。
看著在地上高興得蹦跳打滾的小子罡,以及裝備一新的家,屠兵和水又紅緊挨著坐在一套乳白色的雙人沙發上,心裏十分高興,又頗有些感慨。
二樓的兩間臥室分在南北兩方,中間隔著客廳和一個衛生間,屠兵和水又紅睡在靠南臨路的臥室,他們把北麵更僻靜一點的臥室讓屠水京、陳思思和小子罡住。
兩人躺在床上都有點興奮,這是 一年多來,他們倆第一次睡在一個離孩子和屠陳二人這麽遠的地方。鎖上門,兩人都迫不及待地迎上對方,兩個燃燒著的軀體纏綿在了一起,在這深秋的夜裏,他們一次又一次地飛到了雲端。
搬完家後,屠兵開始把精力放到找工作上來。屠兵在一些網站和放射學雜誌上尋找著放射科醫生的招聘廣告,確實有挺多的職位在招人。但屠兵細讀他們的招聘啟事後發現,許多職位都希望招有亞專科訓練過的,屠兵有些後悔自己沒有申請亞專科訓練的項目,也就再多一年,選擇的範圍就大很多。
他看來看去發現布魯克林一家醫院在招一位放射科醫生,好像沒有特別強調要有亞專科訓練的經曆。
屠兵把自己的簡曆整了整,又寫了一封求職信,剩下的就是三個推薦人的名字。他首先想到了對自己不錯的阿蘭和湯普鬆,然後考慮了一會兒,決定第三個推薦人找艾倫。他給這三個人發了一封電子郵件,三人都很快回複說願意。
屠兵把自己簡曆、求職信和三個推薦人給這家醫院發了過去,沒想到三天之後就收到了麵試的邀請。
因為這家醫院離屠兵的家不遠,屠兵心裏有點懷疑,想著他們邀請自己去麵試也許就是因為看到了這一點。
但無論任何,屠兵想著都要積極準備,盡力做到最好。
麵試是在感恩節前一天。那天屠兵、陳思思和水又紅都早早起來,陳思思給屠兵準備早飯,水又紅給屠兵找衣服。吃過飯,穿戴整齊,屠兵開著車去了這家醫院。
這家醫院是一家私立醫院,醫院的擁有者是一家大公司, 他們公司的醫院在全國各地都有。屠兵有些驚訝,這個在紐約沒有響亮名字的醫院,裏麵設置裝配竟然比他現在在受訓練的地方還好。
麵試是個馬拉鬆式的漫長過程,從早到晚,沒有停歇地麵試了十幾個人,這些人包括放射科的六位醫生,腫瘤科、骨科、神經科和心髒科的幾位醫生,一位放射科的技術員,一位放射科的經理,還有醫院的副院長。
科主任肖恩(Shawn)是一位60歲出頭的白人,中等個,偏胖,右眼皮有些下垂,看起來有些滑稽。他的笑看起來很善,人好像很容易接近,屠兵直覺這是個好人。
令屠兵意想不到的是,格瑞斯的老公查理(Charlie)也在這家醫院工作,並且是麵試他的人之一。查理是一位長相帥氣的白人,外科醫生的他體型保持得很好。他告訴屠兵,這家醫院是他當時拿到的在紐約的職位中工資最高的,另外,這家醫院的裝配條件和管理都很好。
當天晚上,屠兵和科裏的幾位醫生吃過晚飯回到家裏,已經將近九點。水又紅問怎麽樣,屠兵說,感覺不錯。
一個星期之後,屠兵便拿到了offer,工資福利都令屠兵非常滿意,水又紅也特別高興。屠兵沒有猶豫就接受了。
找到了工作之後,屠兵感覺踏實多了,他不再理會假奈斯,一心撲在自己的專業學習上。屠兵天天忙著,時間非速流轉著, 他住院醫生最後的一年也很快接近了尾聲。
這是一個明媚的春日,屠兵來到科裏,聽到幾位低年資的住院醫生在高興地談論著什麽,屠兵一問才知道,假奈斯要走了,聽說是去中部一個地方當放射科科主任。 屠兵心想,這真是個好消息!
吉兒接替了假奈斯成了新的PD。接著,娃可通的副PD被撤了。
六月份,屠兵在住院醫生畢業之前,抽空去了一趟他以前在免疫科的實驗室,技術員克裏絲還在那兒,不過博士後已經換了兩茬,MOKE敲除的小鼠模型已經拿到,這些小鼠都有免疫缺陷,已經有兩篇新的文章發表了。布萊德把屠兵也列為這兩篇文章的作者之一,這也讓屠兵非常感激。布萊德說,他和吉兒聊天時,經常問起屠兵,吉兒說屠兵做得不錯,他很為屠兵感到自豪。
屠兵又去附近實驗室轉了轉,宋美齡已經離開,她隨著老公去了加州,接替她的是原來古樸特實驗室的魯素。張愛玲還在,不過她說女兒已經在讀大學,她也許會很快回中國或者和老公一起去世界各地旅遊。
屠兵也看到許多新麵孔,年輕的,眼裏充滿了希冀,和當年的自己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