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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分

(2020-07-22 13:17:46) 下一個

五分

 

老李睡醒了之後,睜開眼先瞧了一眼窗外,看見窗外依然是慘淡的天光。春節假期才過去沒幾天,在這個季節的上海,天總是這樣陰陰沉沉的。老李苦笑了一下,在心裏對自己說,是啊,為什麽自己還會指望著有個大晴天呢!

 

老李從床上坐起來,在黑暗中摸索著穿上衣服。雖然動作很輕,睡在旁邊的老伴還是醒了。老伴睜開眼也掃了一眼窗外,然後就又閉上眼睛準備繼續再眯上一小會兒,同時對老李低聲交代道:外邊堂屋的餐桌上有枚五分硬幣,你拿上,下班後去菜場買上把青菜回來。

 

老李喉嚨裏咕噥了一聲算作應答,同時起身走出了臥室。外間堂屋裏睡著的兩位老人,老李的母親和嶽母,都已經起床了。母親一個人安靜地坐在床上打坐念經,而嶽母則跪在餐桌前的地墊上衝著牆上的毛主席像雙手合十做禱告。老李心裏清楚,在毛主席像的背後,一邊貼的是耶穌基督,另一邊貼的是觀世音菩薩。要是在幾年前,老李是絕對不敢讓兩位老人這麽幹的,不過現如今不像以前那麽緊張了。這不,曾經是世界上最大的反動派,美國總統,過兩天不是也要來上海友好訪問了嗎!

 

老李無聲地從餐桌上捏起五分硬幣,放進上衣口袋裏,然後朝樓下走去。在一樓的灶房裏,同往常一樣,他用開水衝泡了昨天的剩飯當作早餐,胡亂扒拉著吃完後,拎起提包,將老伴昨晚準備好的午餐飯盒裝進去,然後把提包掛在自行車頭上,推著車,七拐八拐地從弄堂裏走出來,到西藏南路上之後,就騎上車一路向北而去。

 

騎到人民廣場的時候,天不覺已經大亮了,路上的自行車和公交車也越來越多。廣場東麵的巨大宣傳牌前,美工師傅正站在高高搭起的架子上刷寫標語。宣傳牌上去年寫的標語都已經被擦除的差不多了,隻剩下了紙老虎三個一米見方的大字。老李天天從這裏經過,記得之前的標語是:美帝國主義和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

 

每次人民廣場的大宣傳牌改寫標語的時候,路邊總是會聚集上一大群人圍觀。刷寫標語的美工師傅,通常挑選早晨上班的時間,而且每寫完一個字,就會從架子上跳下來,遠遠地走到路邊,麵無表情地打量上一陣子。旁邊的人群裏,不時會有人大聲嘖嘖稱讚,並將寫完和未寫完的標語念出聲來。

 

這種時候,老李也都會停下車來,站在路邊沉默地觀看。這次新換的標語是: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是歸根結底是你們的!老李在心裏默默地念著這一句毛主席語錄,想起來還在家裏閣樓上睡覺的大女兒。春節假期已經過完了,大女兒還賴著不想回到在安徽插隊的農村,央求著老李托關係找熟人開了張病假條,得以在上海家裏能再多呆上兩個星期。老伴心疼女兒,總是會時不時地給女兒寄東西或者匯款。家裏本來就不寬裕,如今更是捉襟見肘,搞得老李常常為此而發愁。

 

唉!我們的這個世界我已經見識了,可是歸根結底是你們的那個世界,又會是個什麽樣的世界呢?

 

想到這兒,老李也沒有心思再看下去了,於是就上車向北邊的提籃橋接著騎去。

 

老李進了辦公室剛坐下沒多久,就聽見辦公室的門被砰地一聲撞開來。抬頭看時,隻見和冷空氣一起擠進來的是不久前才退伍轉業分來的小劉。小劉人長得高高壯壯的,一米八幾的大個子,加上滿臉的粉刺,讓人看著總覺得凶巴巴的。

 

小劉大步走過來,將手上拎著的一個文件夾扔到老李的辦公桌上,粗聲粗氣地說道:處決了,9401

 

老李抬起頭沒吭氣,盯著小劉看。

 

就是那個反革命分子叢雪。今天淩晨已經被槍決了。

 

昨天說的不是在今天下午嗎?

 

政委臨時決定的。和那兩個刑事殺人犯一起執行。

 

哦。 老李無動於衷地點了點頭。

 

這是要歸檔的資料,政委讓交給你。另外,政委還讓咱倆今天去叢雪家走一趟。

 

老李心裏明白,槍決執行後通知家屬的活沒有人願意去幹,所以隻能輪到老實巴交的自己和剛分配來的小劉身上。

 

看著老李不吭聲,小劉接著打開文件夾,取出裏麵夾著的一片白布遞給老李,道:老李,你看看這個是什麽。

 

老李接過手裏,仔細去瞧,看清楚是從白襯衣上撕下來的一片前襟。襯衣明顯是很舊了,所以這片白布看著皺皺巴巴的。白布上滿都是血寫的字,看樣子是用手指寫的,不過每個字都是一筆一劃認真書寫出來的,所以清晰可辨。

 

老李在心裏默默地讀道:

不可沽名學霸王,

奈何執意隨秦皇。

陽謀豈是陰謀計,

天下書生一大當。

 

老李讀完了,在心裏默默地歎口氣,唉!何苦呢!年紀輕輕的姑娘,又聰明,人又長的漂亮,在北大讀書讀得好好的,為了要什麽自由和民主——唉!這又是何苦呢!

 

小劉盯著老李,追著問道:這上麵寫的是什麽?

 

是一首反動詩,詆毀毛主席的。

 

小劉一拍大腿,大聲說道:對了,政委也是這麽說的。真是個死不改悔的反革命分子。臨死了,還要惡毒攻擊偉大領袖毛主席。

 

小劉說著的時候,臉上流露出惡狠狠的表情。

 

聽說這個反革命叢雪,從剛開始關押進來的時候,就拒絕認罪,死不改悔?

 

是的。我們一開始還請來了她的舅舅和老師,想要幫助她改造。結果兩個人反而被她指著鼻子訓導了一番。另外她的父親,也在她關進來不久後就自殺了。

 

哦喲!我還是第一遭聽說有這樣的事情。 小劉的臉上露出難以想象而詫異的神情。

 

午休過後,老李領著小劉,騎車來到淮海路南邊的一處僻靜弄堂內。推車進了院門,小劉剛想扯著嗓子在樓下叫叢雪的家屬,就被老李一把給拉住了。老李悄聲告訴小劉,叢雪的母親是市政協委員,抗戰時期在上海做過地下工作。叢雪當年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也跟著她母親一起坐過日本人的監獄。這裏周圍住的都是高級領導幹部。

 

小劉吐了吐舌頭,臉上不禁露出難以名狀的萬分詫異的神情。

 

倆人上樓的時候,就聽見樓上屋子裏麵傳出來叮叮咚咚練習鋼琴的聲音。等敲了門,隻聽見裏麵有小男孩的回答:來了。緊接著門打開後,一個六七歲大的男孩子,站在門裏,問道:你們找誰?

 

我們找叢雪的家屬。

 

男孩子聽了,衝著裏屋喊道:外婆,外婆,有人找。

 

隨後就見一位六十來歲的婦人走出來,詫異地盯著倆人。

 

你是叢雪的家屬吧。反革命罪犯叢雪在今天早上已經被人民政府鎮壓了。這是家屬通知書,需要簽字。另外,還要交付五分錢的子彈費。

 

那婦人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臉色煞白,並不能說出一句話來。

 

小男孩從褲兜口袋裏掏出一枚五分硬幣,邊遞給那婦人,邊說道:外婆,這是你給我買奶糖的錢,我沒有用。正說著,就見那婦人已經癱倒在地上,昏死了過去。

 

幾個月過後的一個傍晚,在上海的外灘上,出現了一位老婦人。那老婦人獨自走在寂靜的外灘大街上,灰白的頭發亂蓬蓬地散著,一邊走一邊低頭喃喃自語著什麽。

 

雖然已經是傍晚時分了,不過天還沒有完全黑透。厚重的黑雲低低地壓在這座城市的頭上,隻有偶爾從黃浦江上傳來的悶長的汽笛聲,以及間或江鷗發出的淒厲叫聲,才會打破這讓人煩惱的死一般的沉寂。

 

這一天是清明節,不過人們並不像在其他節日裏那樣,早早的就會下班回家,所以雖然現在下班時間都已經過去好一陣子了,這時的大街上還是有匆匆忙忙往回趕的人。

 

突然,隻見那個老婦人擋住一個幹部打扮的青年男子,一隻手裏捏著個什麽東西,伸到那個男子的麵前,尖聲說道:給你!

 

那個青年男子顯然吃了一驚,停下腳步站穩後,才看清楚老婦人手裏捏著的是一枚五分硬幣。青年男子上下打量了一番這個老婦人,然後迅速地扭轉頭朝四周瞧了瞧,遲疑了片刻,於是伸出手去。

 

老婦人卻又突然將那隻拿著五分硬幣的手縮回到胸口,伸出來另外一隻手道:給我!

 

青年男子又吃了一驚,不由自主詫異地問道:什麽呀?

 

老婦人急急地說道:子彈!五分錢買一顆子彈!

 

那個青年男子忽然變了臉色,朝旁邊啐了一口,道:呸!神經病!真是倒黴。然後繞過老婦人匆匆地離開了。

 

這時候,江上飄過來的霧氣慢慢地彌散了開來,街燈早已經變得昏黃不清,而那個老婦人的身影也消失在了濃霧裏。

 

——” 從濃霧中傳出一聲江鷗淒厲的鳴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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