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與愛情(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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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朦朦黑的時候,車子駛進了小羊河溝村。我把車子擱在村頭的打穀場上,背上背包,沿著小河旁邊曲曲折折上升的小路,向村子裏走去。
沒走多遠,轉過一個彎,就來到一戶宅院前。不大的院子,一棵棗樹從院子裏茂盛地向天空生長出來。我上前拍拍門,聽見門裏狗的叫聲,接著又傳出來男人喝止狗的聲音。院門打開後,走出來一位五十來歲的大叔。
大叔上下打量了我幾眼。我沒等大叔開口,先就介紹了自己,又問能否在大叔家借住幾天。大叔聽了,沒有猶豫就開口道:“沒問題,沒問題。這兩年經常有城裏來的騎車開車的年輕後生們來俄們這搭兒,說是相上了俄們這搭兒的山水風景,願意在俄們這搭兒住上幾天耍耍。好著哩。俄家也有現成的窯洞空著哩。”
說著,大叔突然一頓道:“不過這陣子俄婆姨下到省城看孫子去了。大魚大肉的俄弄不來,炒個洋芋絲絲什嘛的還能將就。你看要是能成,就神下(住下)來。要不成,俄就引著你去另尋上個一戶。”
我連忙擺手說:“大叔,不用另找,您這兒就最好了。我本來就喜歡吃素。”
大叔笑嘻嘻地自言自語道:“年紀輕輕的後生娃娃,又不是個和尚,吃甚素哩。”邊說著邊把我領進院子。剛才在院子裏叫喚的小黃狗這會兒也不吭氣了,搖著尾巴繞著我的雙腿不停地轉著嗅著。
從門裏麵看,大叔的宅院有三口窯洞,右邊兩口住人,左邊一口看著像是廚房。院子裏一頭還搭著個棚子,可能以前是養雞的,不過現在閑著並胡亂擱著些雜物。院子的另一頭種著棵棗樹,樹下是個石頭碾子,清幽幽的石磨盤,看來是經常在使用。
大叔引著我進了最右邊的窯洞,問我道:“你是咋個來的?”我連忙說:“我開車。車子停在村頭的穀場上了。沒問題吧?”大叔笑著說:“能成,沒事。俄當了二三十年的書記,俄們村就從來沒有出過偷雞摸狗的賊娃子。”
我聽了忙改口稱呼書記大叔。大叔聽了哈哈大笑道:“你這北京來的後生,俄一個村支書,算是個什嘛官哩。前年裏俄就退了。俄姓劉,你就叫俄劉大叔好了。你先神下,俄去給你下麵吃。”我謝了劉大叔,又把幾天的住宿夥食押金交給了大叔。大叔笑道:“你這後生娃娃還認真得不行。”然後就走出窯洞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吃過大叔早起準備的饃饃小米稀飯,我就一個人跑出去,背著相機,村前村後山下山上的,沿著小河兩岸四處遊逛去了。
下午吃畢了飯,順著上午觀察到的小路,又爬上了村後頭山坡頂上的崖畔。這時候,西邊的日頭快要落下山了,夕陽映得黃土山坡到處都是金燦燦的。我拍了幾張夕陽下的村落,然後就靜靜地坐在崖畔上,望著遠山發呆。
過了一會兒,突然想起,就從口袋裏掏出口琴,吹起了信天遊的調子,是在蒙特利爾聽白大叔唱過的。
又過了好一陣子,隻見從左邊山後的小路上爬上來五六隻山羊,咩咩地叫著,又聽見有人在後麵唱。
六月裏來是新春,
正月裏瓜果遍地香。
八十歲的猴娃娃樹上爬呀,
七八歲的老爺爺樹下張望。……
歌聲還沒完,就見一位六七十歲的老漢跟著羊群後頭走了過來。老漢一身絨線運動裝,披著件羊皮褂褂,腳上登著一雙帆布運動鞋,邊走邊唱,手裏趕羊的鞭子隨意甩著。
我和大爺打個招呼。大爺笑著對我說:“你就是那個神在俄們劉書記家的北京後生吧。你在這搭兒是做甚呢?”我笑笑回答道:“沒啥事,看看風景。”
大爺哈哈笑道:“你們北京城裏的風景恁好的,跑到俄們這黃土溝溝,有甚好看的。”
我嘿嘿一笑,岔開話頭道:“大爺,您剛才唱的是什麽信天遊啊?聽著挺逗的。”
大爺笑嘻嘻地說道:“俄會唱個什嘛信天遊哩。你屋子裏的劉書記,那可是俄們這搭兒唱信天遊的好把式哩。”
話音未落,就聽見右邊山坡下傳來劉大叔的聲音。“是哪個在背後說俄呢?”接著就看見劉大叔的小黃狗躥上了崖畔。劉大叔跟著走上來,看到我和放羊老漢,笑著說道:“俄說是誰呢,原來是你老漢。你在人家後生娃娃跟前編排俄甚呢?”
“俄在誇你哩!” 放羊老漢笑嘻嘻說著,然後抓起掛在脖子上的手機,衝著劉大叔和我又說道,“俄婆姨打電話,讓俄回去吃羊肉揪麵片哩。你兩個要不要廝趕著一起家裏吃去?”
劉大叔笑著回道:“俄們就不去了,改天吧。你趕快著些回,操心著羊肉麵片沒吃上,連幹饃饃都沒了。”
放羊老漢哈哈笑著,甩響手中的鞭子,招呼著羊群回家,邊走邊說:“那你兩個就在這搭兒好好地欣賞風景吧,哈哈!”
劉大叔也笑道:“這個詭老漢。”又轉過頭來對我說:“俄到處尋你尋不下,才聽人說你在村後崖畔上哩。你好著呢吧?”
我趕忙說:“我都好著呢,劉大叔。”
劉大叔接著說道:“那就好。俄操心著你一個人跑到俄們這搭兒來耍,人看著又心事重重的,不會是有啥想不開的吧?”
我聽了苦笑道:“劉大叔,我沒事。”
劉大叔哈哈笑道:“那就好,那就好!走,俄們回家去。剛才俄婆姨給俄打電話,說是過節呢,讓俄炒兩個菜,和你一起喝酒耍耍。”
我起身跟著劉大叔,小黃狗在前麵引著,下山坡往回走。進了院子,劉大叔端出來兩盤菜,洋芋絲和炒雞蛋,放在石磨盤上,又回屋拎出來一瓶高粱酒。我也取出自己帶來的一瓶紅酒。大叔拉了兩張凳子,我們倆就坐在院子裏,邊喝邊隨意聊起來。
勸過幾杯酒之後,大叔的談興高漲起來:“俄說你從北京來,嫑看俄們陝北到處是山溝溝、黃土坡坡,可俄們這搭兒從來都是人傑地靈。不說過去革命時期,俄們陝北養育了多少高級領導幹部,就說現如今,再大的幹部,也有從俄們這搭兒走出去的。”
我端起杯子,跟大叔碰了下,說道:“那是,絕對正確。”
大叔幹了酒,放下酒杯,接著說道:“人都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南方前兩年俄也去轉過,可在俄這心裏,哪搭兒也比不上俄們陝北。這裏是俄的老家哩。就說俄們這小羊河溝村,那也是山青水秀,不比他江南差個什嘛。俄在村裏當了二三十年的書記,從來不讓刨山燒磚,挖河賣沙子。俄們又響應國家的號召,退田還林,為著減少向黃河裏排沙。你看俄們村子現在,是不是處處樹林茂盛呢?”
我邊給大叔添酒,邊說道:“確實是。咱們這兒村裏村外,山上山下,確實是綠樹成蔭,景色可真不錯!”
大叔笑著接著說道:“人都說俄們陝北,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俄們陝北處處有的是俊後生、俏女子。嫑看俄們陝北到處是土坡坡山溝溝,俄們跟你們北京上海江南一個樣,從來不缺的就是多情的後生女子,就好像從古至今千百年來信天遊裏唱的。”
我和大叔碰了下杯,接著大叔的話頭說道:“剛才聽放羊大爺說,大叔您是這裏唱信天遊最棒的。”
“你聽他胡扯哩。俄唱得再好,也趕不上俄俊生哥的腳後跟。俄的信天遊,都是跟俄俊生哥學的。要說俄俊生哥的信天遊,從俄們這小羊河溝村算起,到下麵的無定河,方圓幾百公裏,這四五十年來,俄就再也沒見過唱得更好的了。”
說完,大叔突然低下頭,一聲不響地呆了一會兒,然後抬頭舉杯一飲而盡,歎口氣,聲音嘶啞著說道:“唉!四十多年了,俊生哥為了俄,……”
大叔眼圈紅紅的,站起身來,凳子也朝後踢倒了,肩上披的褂子也掉到了地上。“四十多年了,到現在俄還真真地記得,最後一回聽俊生哥唱信天遊,那還是在俄二哥部隊上來人的前一天。那天,俄記得是公社裏組織生產隊社員上山種樹。俄那時還碎著呢,才十二三歲,不上學的時候就幫著生產隊放羊。那天晌午歇息的時候,俄趕了羊群也湊過去和大家一搭兒裏熱鬧。俄還記得俊生哥唱的信天遊。
“青線線的那個藍線線,拴上了個樹苗苗兒。
樹苗苗兒拴得住,俄拴不住你的心。……
“唱完了,俄見俊生哥扭頭扛起鋤頭又去幹活。俄急忙趕著攆上去,想讓俊生哥教教俄。俄跟在後麵叫了好幾聲,俊生哥也沒聽見。
“那天晚上,俄一個人跑到村頭的棗樹林裏,爬上樹嚐青棗蛋蛋子。俄望見俄瑩瑩姐,就站在這個院子裏。那個時候,瑩瑩姐和蘭奶奶都住在這個宅院裏。俄望見瑩瑩姐走出窯洞來,在這院子裏孤零零地站了一會兒,然後又走到這棗樹下開始推石碌碌碾豆錢錢。俄在樹上一扭頭,又望見俊生哥站在村頭的土坡上,盯著看這院子裏的瑩瑩姐。俄以為俊生哥要過來和瑩瑩姐拉話,沒想到他扭頭向村後的山坡上走去了。
“俄也趕緊溜下棗樹,跟著俊生哥,想看看他又有甚好耍的。俄爬上後山的崖畔,瞅見俊生哥一個人呆呆地坐在崖畔上,就是晚間你坐的那個地方。俄也沒敢湊上去。過了一會兒,聽見俊生哥開口唱起來。
“小哥哥你走西口,記得回頭望故鄉。
妹妹俄候著你回還,心裏實在恓惶。……”
大叔一邊說著,一邊低聲嘶啞地唱著。等唱完了最後一句,大叔抬起手來抹了一把眼睛,彎腰拾起掉在地上的褂子,撣撣土,對我說道:“俄二哥和俊生哥走了四十多年了,瑩瑩姐離開這裏也再沒有回來過,可俄從來也不敢把這窯洞院子改動一下下。俄總尋思著,說不定哪一天,瑩瑩姐就又回來了,俄可不能讓她瞅著自個家裏到處都眼生哩。”
大叔又抬手抹了一把眼睛,接著說道:“俄酒喝得高了,胡亂唱哩,讓你後生娃娃笑話了。俄先回屋裏炕上躺著了。”說完,也不看我,就徑直走進窯洞裏去了。
大叔走後,我的眼淚再也無法控製,大顆大顆地滴落下來,落入酒杯中。我舉起酒杯,將大口的紅酒灌進肚子裏,模糊的雙眼前,從前在這裏發生的故事,仿佛又重新上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