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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國他鄉的上海室友(五)

(2022-10-12 01:20:00) 下一個


 

一月二十七日是庚午蛇年的大年初一,也是我來到澳洲迎來的第一個春節。清晨,幾縷陽光從窗戶的一角爬了進來,好像是專來給我們拜大年似的。房間裏所有的人都起得很早。吃過了早餐,李祁先來到我們這裏,他住在我們臨近的一條街上,今天我們相約一起去市內觀光遊玩。

 

小時候過年,我總愛穿新衣服,長大成人之後,這種習俗已不再堅持,但今天我好像又回到了從前。出門前,我把箱子裏的衣服都翻了個遍,看看自己穿哪套衣服較為合適,一番比較之後,最後還是決定穿較為寬鬆休閑的衣服,上身一件鵝黃色的布襯衣,配上一條灰色的卡其西褲,腳登一雙白色的運動鞋。其實房間裏並不隻有我一個人這般的鄭重其事,其他室友也是如此,特別是女孩子們更是在穿衣鏡前顧盼生姿,磨蹭良久。所以等她們一起出門是一件非常累人的事,需要足夠多的耐心。

 

"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大年初一,我們這裏沒有新舊桃符的門神可以換,唯有脫掉平日裏這身上學打工穿的舊衣服,換上一套新衣服,以一番新的麵貌示人,同樣可以達到除舊布新的效果。我們這些在艱難困苦中奔波生活的人,好像很看重這所謂的"新麵貌",因為我們從小就被灌輸"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這樣的信條。好的開始固然很重要,到底能不能與成功劃等號,我不敢說。

 

屋外陽光明媚,氣溫和暖。我看了一下手表,欣慰的覺得出門的時間總算並不太晚。我們坐上一列駛往市中心的火車。列車飛快地奔馳著,隆隆聲不絕於耳,窗外是飛掠而過的美麗景致,可惜卻吸引不了我們的目光,大家似乎對彼此的衣著打扮更感興趣。

李祁先是打趣地說:"今天我們才算是真正有了點人樣。"

孫小玲點頭稱是,說道:"總算可以揚眉吐氣出彩一回了,出國前,我們這些人不都是體體麵麵的生活,從沒有邋裏邋遢的樣子示過人。來了這裏一個月,人好像被脫去了一層皮(愛麵子),現在衣著寒酸的去見人,也不覺得是件羞愧丟人的事情。"孫小玲說話總是快人快語,一針見血,從不掩飾自己的想法。

"還是多拍幾張照片寄回家,讓他們鑒別一下我們這身衣服到底是還是",我在一旁插話道,其實我是渴望多照些相片,才說出這麽不著邊際的話。

張惠萍看了一眼大家,說:"今天大家的穿著打扮才像個真正的上海人。"

"難道我們不打扮就不是個上海人了?"孫小玲急忙爭辨道

李祁插話道:"此話沒錯。"然後指著張惠萍說:"今天唐人街人潮湧動,你幫我們鑒別一下哪些人是上海人,哪些又不是。"說得大家哈哈大笑。

穿什麽樣的衣服才像個上海人?似乎沒什麽固定的標準,"像"與"不像"主要體現在人的精神特質上,而且這種特有的"味道"隻有上海人才能心領神會。我們從新年的穿衣打扮,說到我們上海人的生活,再說到上海人是怎樣過年……大家對盤桓在美好記憶中的上海總是那麽的津津樂道。

 

 

到了中央火車站,我們先去了悉尼唐人街。大年初一的唐人街熱鬧非凡,一條近百米的南北街道,擠滿了喜氣洋洋過節的民眾,街道二旁的店鋪門前到處張燈結彩,一派節日的歡樂氣氛。一家餐廳的門口圍著很多人,鑼鼓喧天,歡呼雀躍的聲音從人群中傳來,人們正興致勃勃地圍觀舞龍和舞獅表演,我們也興奮的擠進了人群,這樣熱鬧喜慶的表演我們在上海可從未見過。我們幾個人像孩子似的一路尾隨著看表演,沉浸在歡天喜地的快樂之中。

 

出了唐人街,我們又去一趟麥當勞餐廳,吃了一頓別樣的新年"大餐",其實寒酸得我還是點了一份炸薯條。然後我們又去了環型碼頭、悉尼歌劇院、皇家植物園,這些熱門景點都是留學生喜歡遊玩的地方。雖然今天是中國的農曆新年,但那裏的一切還是如平常那樣,絲毫沒有春節的氛圍,這個節日對我們中國人有特別的意義,對西人來說未必如此,他們還是同往常一樣衣著隨便,神情自在,悠閑自得地享受燦爛的陽光,夏日的海風,還有民安物阜,祥和平安的生活。哪像我們個個衣冠整齊,一臉喜上眉梢的神情,還前呼後擁地大聲說話,拍照留影,活脫脫像個異邦來的遊客。

 

年初二是個星期天,房東Peter請了一天的假,這樣我們房間裏的室友們可以非常難得的湊在一起。前幾天Peter把他春節聚餐的想法告訴我們,大家都覺得這個主意很不錯,一致表示讚同。初二的中午,我們這裏要舉行一個大聚餐,每個人都得準備一個菜,再拿出十塊澳元作為購買熟食和啤酒的資金,還可以邀請自己的好友一同加入。節前我曾致電給陸元昌,邀他過來與我們一起共度佳節,但他有工要做,不克前來。參加聚餐的有我們房間所有的人,另加我們的"編外"室友,共計十多個人,大家聚在一起非常熱鬧,推杯換盞,喜氣洋洋,來到澳洲,還是第一次參加這麽喜慶的聚會。我們坐在一起邊吃邊聊,話題大多集中在從前上海過年的一些奇聞趣事上,還有負笈留學,遠離故土的辛酸經曆,以及對美好未來的向往。除了聊不完的話題,準備的菜肴也非常豐富,而且還特別的好吃,尤其是港式烤鴨、叉燒、脆皮燒肉、澳洲啤酒,都是我從未吃過的東西。這麽愉快的春節聚餐,至今想起還令人難以忘懷。

 

 

過完了春節,我來澳洲已有整整一個月了,在這段時間裏,我接到妻寄來的四封家信,信中有思念,有回憶,有囑托,也有些埋怨的話。在最近的一封信裏,妻寫道:"出國前幾天,你是那麽的意氣奮發,整天忙著在外麵應酬,有道不完的別,又有赴不完的宴席,你對別人總是有求必應,唯獨忽略了我的存在,我多麽希望你能勻出點時間來陪陪我和女兒,哪怕隻有半天的時間也好。但你無動於衷,看到你快樂的忙進忙出,我隻能暗自落淚,把這些小小的願望統統藏在心裏。今天我講給你聽這些,並沒有責怪的意思,隻是想告訴你,我當時憂傷的感受。"

 

妻的來信像一根鋼針刺痛了我的心,信中提及的一幕幕情景,重複不斷的在我腦海裏浮現,多麽孤單的背影,多麽熟悉的眼淚,多麽刺耳的幽怨,妻的來信觸碰到我最不堪回首的記憶。在我小的時候,也常常看到外婆背對著我們,一個人暗自流淚,當我懂事之後,每當我看到外婆憂傷的臉上掛著淚珠,我會用自己的小手幫外婆擦試著眼淚,還不停的搖撼外婆,說:"外婆不要哭。"其實我自己也是噙著淚來安慰她。那時候我什麽都不懂,不明白外婆為什麽老是偷偷的垂淚,直到長大成人才真正明白其中的真相。外公是國民黨軍政要員,一九四九年,他先去了台灣,本來外婆一同前往,但親情難以割舍,大舅久病不愈(肺結核病),行動不便,住在上海江灣澄衷療養院,他當時任國防部史政局圖書館上校副館長。那時媽媽還小,她和三姨媽、小舅、小姨都還在上海念書,這麽大一家人要搬去台灣談何容易。外婆這一觀望拖延竟變成了與外公的天人永隔。一九六三年外公在台灣去世,安葬在台北的陽明山國家烈士公墓。外婆那時才50多歲。我們全家人沒有把外公去世的消息告訴給外婆,都想讓她老人家能夠帶著那份期待,那份眷戀走完崎嶇的人生路。誰能忍心在她魂牽夢繞40多年的等待中,硬生生的去戳破她用美夢編織成的幻想,雖然這種夢想已經千瘡百孔。支離破碎的家庭是她們那個動蕩年代女人所付出的慘痛代價,也是她們一曲曲的人生悲歌。所以我從小就怕見到女人垂淚的樣子,尤其是自己心愛的女人,如今看到妻難過落淚的樣子,我實在是於心不忍。

 

我天天都盼望著妻的來信,即使來信中有再多的怨言我也願意讀。每天回家做的第一件事情,必定是問室友:"今天有沒有我的來信?"有妻的來信,我會覺得很開心,反之則會悶悶不樂,做什麽事都興致索然,妻的來信成了我日常最大的盼望。周末,郵差們休息,也斷了盼望來信的念想,但我還是能找到一些舒解情感的方法,一個人呆坐在陽台上,寫信,回憶,沉思,讀書。還不時的重溫過去妻和好友們的來信,喜歡聆聽童安格的《大約在冬季》那首歌,不知怎的,每次聽他那富有情感的歌聲,總能讓我情不自勝,淚流滿麵。

 

輕輕的我將離開你

請將眼角的淚拭去

漫漫長夜裏未來日子裏

親愛的你別為我哭泣

 

前方的路雖然太淒迷

請在笑容裏為我祝福

雖然迎著風雖然下著雨

我在風雨之中念著你

 

沒有你的日子裏

我會更加珍惜自己

沒有我的歲月裏

你要保重你自己

 

你問我何時歸故裏

我也輕聲地問自己

不是在此時不知在何時

我想大約會是在冬季

 

 

我們會不會重逢在漫天飛雪的冬季?我一直在心裏自問,但卻無言自答,因為從走出國門的那一刻,我就把自己的命運與妻緊緊的連在了一起。妻是個賢妻良母型的傳統女性,心靈手巧,善良大度,勤儉持家,在她的心目中,丈夫是她的天,女兒是她的地,在"天"與"地"之間唯獨沒有她自己。她的為人處世不同於新時代的女性,倒更像是早於她半個世紀出生的傳統女性。她好靜,在靜中透著閑雅溫柔的魅力。她不愛交際,交際也僅限與同性之間的來往。她喜歡素淡質樸,而質樸裏卻透露出對時尚的追求。她以誠待人,對人對事從不說三道四,飛短流長。結婚之後,她買菜,做飯,洗衣,清潔,裏裏外外樣樣做的盡善盡美,女兒體弱多病,她便請長假細心照料,相對於職場,她更樂於全身心投入自己的小家庭。我拿到簽證之後,她更是忙上忙下的為我置辦出國的服裝和生活用品,淮海西路、南京東路、四川中路、華亭路服裝市場……不知消磨了她多少寶貴的時光,連我出國的行李打包和著裝要求她都細細過問,決不馬虎。

 

最近妻的煩心事又多出了一樁,上幾次我寫給她的信裏,曾大鬧起情緒,吵著想要早點回國。妻知道我的性格軟弱,遇事總是先打退堂鼓,緣故是我從小就吃不起苦,少有堅韌不拔的勇氣。所以她馬上寫來了一封長信,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要我斷了此等荒唐的念頭。她在信中說道:"你現在不在我身畔,但你的愛沒有一刻離開過我。其實我對你的情感也是如此,夜闌人靜月光明,倚窗望月遙相思。如果你讓我失望,做了一個不戰而退的逃兵(回國),那麽我們共同的誌向就會出現裂痕,長此以往,很有可能走入誌趣各異情不投,朝夕相處意難合。的死胡同。"妻的話雖嚴厲,但出發點是為了慰勵我,鞭策我,要我迎難而上,她堅信這道難關別人能過,我一定也能闖過去。

 

出國前,我與妻有個約定,我每個星期寫一封家信,每二個星期打一次國際長途電話回家。書寫家信的壓力相對比較小,國際長途電話就不太一樣,悉尼和上海的通話費率是2.10澳元/分鍾,通話時間的長短不大好拿捏,電話講的太短,有點意猶未盡,隔靴搔癢的感覺。講的太多,電話費貴的嚇人,一通電話的費用甚至等同於我一周的生活費,以我目前的狀況,這樣的開支有點高的離譜,但又不能忍著不打,我寧願生活上節衣縮食,也不願忍受思念所帶來的心靈煎熬。

 

二月十四日是西方情人節,晚上我在回家的路上,看到手捧鮮花的男子匆忙趕路的樣子,心裏好生羨慕。我不住的問自己,我有什麽樣的禮物送給遠方的妻子呢?還是破個例,回去打個國際長途電話回家(前幾天剛打過),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妻應該會體諒我的心情。然而事不湊巧,妻竟然不在家裏。她去了張惠萍在上海虹口安慶東路的家,因為張惠萍的一個同學蔣惠玲月底前要來這裏讀書,所以我請她幫我帶個飯盒,妻正是為這事去了張家,她買了一個嶄新的不鏽鋼飯盒,飯盒裏還塞了一封信和一包臘肉香腸,當然香腸在入悉尼海關的時給沒收了,還好並未有進一步的罰款。雖然丟了一包香腸,但我心裏還是很感激妻的,她做任何事情都為了我,細心周到可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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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藍山清風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麥姐' 的評論 : 麥子的謬讚實在受之有愧。太太常說,麥子的文字妙趣橫生,讀來精神為之一振;而我卻寫一板一眼,看了昏昏欲睡。看來她的評價還是蠻中肯的,所以得好好向你學習。謝謝麥子的來訪!!
麥姐 回複 悄悄話 周末把藍山兄的這個係列的前麵幾篇都補讀了,寫得真好,出國之後的酸甜苦辣盡在真誠的文字中。你出國第一個住處的房東Peter真不錯,那些室友也非常友好,對剛剛遠離故土遠離親人的你是特別暖心的慰藉。我當年在悉尼上的學,當然出國的時間比你要晚很多,但悉尼的那些地名非常熟悉,感覺很親切。期待後續,祝藍山兄和兄嫂周末愉快!(剛看到你在留言中說嫂子還提到了我的名字,真是受寵若驚,謝謝嫂子的抬愛,麥子自當好好努力。)
藍山清風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麥姐' 的評論 :非常謝謝麥子的祝福!祝周末愉快!!
麥姐 回複 悄悄話 讚藍山兄感人的回憶文,嫂子賢惠又美麗,你們伉儷情深,送上真誠的祝福。回頭找時間補讀你的係列文,很喜歡藍山兄的文字,寫外婆那一段讓人淚目。
藍山清風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ilovefriday' 的評論 : 謝謝你的評論!是的,隨著年齡的增長,這份福氣更加讓我覺得溫暖甜美。
ilovefriday 回複 悄悄話 寫得太好了,尤其是關於你外婆外公,愛妻的那些篇幅,讓人讀得備受感動,你太太也很漂亮,而且兼具心靈美,你真有福氣!
藍山清風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菲兒天地' 的評論 : 謝謝菲兒!我太太也非常讚賞你,說你知性、美麗、時尚,提到你,她總是讚不絕口。還有文城裏的許多才女,沈香、水沫、人參花、無法弄……我們澳洲的麥子、黑貝王妃。她都很喜歡。
菲兒天地 回複 悄悄話 情真意切的感人好文,太太好美,你們之間的情感更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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