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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2日 陰天

(2020-05-02 10:50:56) 下一個

適逢這個迷信語言的女孩離世三周年,看了她生前的采訪,誰都會感歎這麽美好的一個女孩子,為何就遇人不淑?或者怎麽沒有人救救她呢?在她的小說裏能讀到她對父母的失望,唉......

之前沒有勇氣翻開這本書,但采訪裏她說她每天八小時坐在咖啡館裏寫,邊寫邊默默哭泣,想到她的經曆和嚴重的抑鬱症,不讀真的是辜負了她。小說的文字很美,寫的很細膩,但是內容又很殘忍,比如對溫良恭儉讓五個字新的詮釋。

前幾天朋友拜托我給她女兒買件加拿大鵝,不知道為什麽看小說的過程中經常會想起朋友這個囑托?紅樓夢裏曹雪芹喜歡將生活的兩麵性放在一起讓讀者自己細看體會,所以當我惋惜一個女孩如此熱愛文學卻掉進文字巧言令色的圈套裏時,潛意識裏希望她不如多點世俗的追求也許會好些

還有會想起劉姥姥,想起那些詩和劉姥姥那一頭的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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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心裏突然有一隻狗哀哀在雨中哭。

黑色和白色加起來等於灰色,她熱愛色彩的算數,也就是為什麽她鋼琴老彈不好。世界上愈是黑白分明的事情愈是要出錯的。

思琪努了努嘴唇,說下麵高雄港好多船正入港,每一艘大鯨貨輪前麵都有一條小蝦米領航船,一條條小船大船,各各排擠出V字形的浪花,整個高雄港就像是用熨鬥來回燙一件藍衣衫的樣子。一時間,她們兩個人心裏都有一點淒迷。成雙成對,無限美德。

有的人戴眼鏡,仿佛是用鏡片搜集灰塵皮屑,有的人眼鏡的銀絲框卻像勾引人趴上去的柵欄。有的人長得高,隻給你一種揠苗助長之感,有的人就是風,是雨林。

錢一維說許伊紋美不勝收。伊紋很開心地說:“你這成語錯得好詩意啊。”心裏笑著想這比他說過的任何正確成語都來得正確。心裏的笑像滾水,不小心在臉上蒸散開來。一維著迷了,一個糾正你的文法的女人。伊紋光是坐在那兒就像便利商店一本四十九元的迷你言情小說封麵,美得飄飄欲仙。她欲仙而仙我,她飄飄然而飄我。

大眼睛長睫毛,眼睛大得有一種驚嚇之情,睫毛長得有一種沉重之意,鼻子高得像她在美國那一年除了美語也學會了美國人的鼻子,皮膚白得像童話故事,也像童話故事隱約透露著血色。

真的覺得心動是那次他台風天等她下課,要給她驚喜。出學校大門的時候看到瘦高的身影,逆著黑頭車的車頭燈,大傘在風中癲癇著,車燈在雨中伸出兩道光之觸手,觸手裏有雨之蚊蚋狂歡。光之手摸索她、看破她。她跑過去,雨鞋在水窪裏踩出浪。上車以後看見他的藍色西裝褲直到小腿肚都濕成靛色,皮鞋從拿鐵染成美式咖啡的顏色。很自然想到三世因緣裏藍橋會的故事——期而不來,遇水,抱梁柱而死。馬上告訴自己,“心動”是一個很重的詞。很快就訂婚了。

伊紋常常念書給她們,聽伊紋讀中文,怡婷感到啃鮮生菜的爽脆,一個字是一口,不曾有屑屑落在地上。也漸漸領會到伊紋姐姐念給她們隻是借口,其實多半是念給自己,遂上樓得更勤了。她們用一句話形容她們與伊紋的共謀:“青春作伴好還鄉。”她們是美麗、堅強、勇敢的伊紋姐姐的帆布,替她遮掩,也替她張揚,蓋住她的欲望,也服帖著讓欲望的形狀更加明顯。

好一陣子她們讀陀思妥耶夫斯基。照伊紋姐姐的命令,按年代來讀。讀到《卡拉馬佐夫兄弟》,伊紋姐姐說:“記得《罪與罰》的拉斯柯爾尼科夫和《白癡》裏的梅詩金公爵嗎?和這裏的斯麥爾加科夫一樣,他們都有癲癇症,陀思妥耶夫斯基自己也有癲癇症。這是說,陀思妥耶夫斯基認為最接近基督理型的人,是因為某種因素而不能被社會化的自然人,也就是說,隻有非社會人才算是人類哦。你們明白非社會和反社會的不同吧?”劉怡婷長大以後,仍然不明白伊紋姐姐當年怎麽願意告訴還是孩子的她們那麽多,怎麽會在她們同輩連九把刀或藤井樹都還沒開始看的時候就教她們陀思妥耶夫斯基。或許是補償作用?伊紋希望我們在她被折腰、進而折斷的地方銜接上去?

那一天,他們圍在一起吃蛋糕,好像彼此生日還從未這樣開心,一維哥哥談工作,上市她們聽成上菜市場,股票幾點她們問現在幾點,人資她們開始背人之初、性本善……她們喜歡被當成大人,更喜歡當大人一陣子後變回小孩。

怡婷很悲憤,她知道的比世界上任何一個小孩都來得多,但是她永遠不能得知一個自知貌美的女子走在路上低眉斂首的心情。

她們以前是思想上的雙胞胎,精神的雙胞胎,靈魂的雙胞胎。以前伊紋姐姐說書,突然說好羨慕她們,她們馬上異口同聲說:“我們才羨慕姐姐和一維哥哥。”伊紋姐姐說:“戀愛啊,戀愛是不一樣的,柏拉圖說人求索他缺失的另一半,那就是說兩個人合在一起才是完整,可是合起來就變成一個了,你們懂嗎?像你們這樣,無論缺少或多出什麽都無所謂,因為有一個人與你鏡像對稱,隻有永遠合不起來,才可以永遠做伴。”

怡婷發現自己從今以後,活在世界上,將永遠像一個喪子的人逛遊樂園。

我也知道,不知道怎麽回答大人的時候,最好說好。

她們很少在人前說心裏話。思琪知道,一個搪瓷娃娃小女孩賣弄聰明,隻會讓容貌顯得張牙舞爪。而怡婷知道,一個醜小女孩耍小聰明,別人隻覺得瘋癲。

房思琪的書架就是她想要跳下洛麗塔之島卻被海給吐回沙灘的記錄簿。

第一次看見伊紋姐姐哭,那比伊紋在她們麵前排泄還自我褻瀆。眼淚流下來,就像是伊紋臉上拉開了拉鏈,讓她們看見金玉裏的敗絮

她記得她有另一種未來,但是此刻的她是從前的她的贗品。沒有本來真品的一個贗品。憤怒的五言絕句可以永遠擴寫下去,成為上了千字還停不下來的哀豔古詩。

人生不能重來,這句話的意思,當然不是把握當下。意思是人隻能一活,卻可以常死。這些天,她的思緒瘋狂追獵她,而她此刻像一隻小動物在畋獵中被樹枝拉住,逃殺中終於可以鬆懈,有個借口不再求生。大徹大悟。大喜大悲。思琪在浴室快樂地笑出聲音,笑著笑著,笑出眼淚,遂哭起來了。

思琪發現她永遠無法獨自一人去發掘這個世界的優雅之處。

“無論是哪一種愛,他最殘暴的愛,我最無知的愛,愛總有一種寬待愛以外的人的性質。雖然我再也吃不下眼前的馬卡龍——‘少女的酥胸’——我已經知道,聯想、象征、隱喻,是世界上最危險的東西。”

唐以來的山水遊記,總是說什麽丘在東邊十幾步,什麽林在西北邊十幾步,什麽穴在南邊幾十步,什麽泉在穴的裏麵。像是形容追求的過程,

一直到很後來,劉怡婷在厚厚的原文畫上馬路邊紅線般的熒光記號,或是心儀的男孩第一次把嘴撞到她嘴上,或是奶奶過世時她大聲跟師傅唱著心經,她總是想到思琪,療養院裏連大小便都不能自理的思琪,她的思琪。做什麽事情她都想到思琪,想到思琪沒有辦法經曆這些,這惡俗的連續劇這諾貝爾獎得主的新書,這超迷你的平板這超巨型的手機,這塑膠味的珍珠奶茶這報紙味道的鬆餅。每一分每一秒她都想到思琪,當那男孩把嘴從嘴上移到她的乳上的時候,當百貨公司從七折下到五折的時候,出太陽的日子,下雨的日子,她都想著思琪。想著自己坐享她靈魂的雙胞胎注定要永遠錯過的這一切。她永遠在想思琪,事過境遷很久以後,她終於明白思琪那時候是什麽意思,這一切,這世界,是房思琪素未謀麵的故鄉。

伊紋穿得全身灰,高領又九分褲,在別人就是塵是霾,在伊紋姐姐就是雲是霧。

毛毛先生給墜子配好了鏈子,擦幹淨以後放到絨布盒子裏。沉沉的貴金屬和厚厚的盒子在他手上都有一種輕鬆而不輕忽的意味。思琪覺得這個人全身都散發一種清潔的感覺。

雖然說總是伊紋來去,而毛毛坐在那裏,但毛毛再也走不出去了。

伊紋四季都喜歡——就像她喜歡生命而生命也喜歡她一樣——但是,硬要說,還是喜歡冬天勝過夏天,抬起頭看禿樹的細瘦枯手指襯在藍天上,她總感覺像是她自己左手按捺天空,右手拿支鉛筆畫上去的。

所以啊,我喜歡比我先存在在這世界上的人和事物,喜歡卡片勝過於E-mail,喜歡相親勝過於搭訕。

我現在讀小說,如果讀到賞善罰惡的好結局,我就會哭,我寧願大家承認人間有一些痛苦是不能和解的,我最討厭人說經過痛苦才成為更好的人,我好希望大家承認有些痛苦是毀滅的,我討厭大團圓的抒情傳統,討厭王子跟公主在一起,正麵思考是多麽媚俗!可是姐姐,你知道我更恨什麽嗎?我寧願我是一個媚俗的人,我寧願無知,也不想要看過世界的背麵。

在這個人人爭著稱自己為輸家的年代,沒有人要承認世界上有一群女孩才是真正的輸家。那種小調的痛苦其實與幸福是一體兩麵:人人坐享小小的幸福,嘴裏嚷著小小的痛苦——當赤裸裸的痛苦端到他麵前,他的安樂遂顯得醜陋,痛苦顯得輕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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