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暉多年以前曾提出一個“昂納克寓言”。
他說:假如當年的昂納克,也就是最後一位正式的東德領導人,成功地把東德的民主化鎮壓下去,柏林牆也還有,東德的老百姓也還是沒有民主、沒有自由、沒有人權。但是昂納克跑到巴黎逛了一通紅磨坊,跑到美國逛了一通拉斯維加斯,忽然覺得花花世界很好,他也不想搞什麽共產主義了,他就開始搞開放,就是要跟西德搞經濟一體化。西德的資本可以過來,然後東德生產的商品可以過去,而且可以用無產階級專政來創造全世界任何民主國家不可能提供的那種招商引資的優惠條件。比如說你看中哪塊土地,我就給你搶過來;你想趕走誰,我就給你趕走誰。比如說工人不準討價還價,農民也不準討價還價,國家財產想給誰就給誰,老百姓的財產想搶過來就搶過來,官商勾結什麽的都可以做。
如果昂納克政府真是實行這一套,會產生什麽後果呢?很簡單,西德的工廠就會一窩蜂地跑到東德來,然後把整個東德變成一片血汗工廠。然後生產出大量的廉價商品去覆蓋西德的市場,那樣一來,西德的工業就垮掉了。當然在東德也會產生一些問題,就像我們現在在中國看到的,環境汙染、血汗工廠、貧富差距、腐敗,都會很厲害。但是假定東德人能接受,又假定西德也玩這個遊戲,最後的結果會是什麽呢?最後結果是,西德現在的這套社會製度將會完全崩潰。首先工會垮掉了,福利瓦解了,整個100多年來建立的所謂文明資本主義製度將蕩然無存。
秦暉認為,麵對這種困局,西德隻有三個選擇,一個是西德人搞自己的柏林牆,把東德的商品擋住不讓進來,搞貿易保護主義。或者你把自己的投資管住,我的資本不許出去,你的商品不讓進來。現在的西方就在這樣搞,貿易保護主義越搞越厲害。但你這樣做,在道義上就要付出很大代價,因為這套自由貿易製度本來是你自己倡導的,你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第二,如果你不修柏林牆,你就要把你自己的條件降低到東德水平,否則你就不能跟它競爭,福利和自由都要大大往下降,就是劣幣驅逐良幣,向東德看齊。如果西德真的做到這點,老實說你也就被東德統一了,因為從社會製度上講你已經向它學習了。
第三,西德在現行的體製上是做不到這一點的,不管是自由還是福利的減少都會引起劇烈的社會動蕩。不要說別的,看一下現在的希臘,福利減一點,馬上就有人上街,而且鬧得天翻地覆,更不用說引進東德的製度。如果你硬要這樣幹,西德就會發生社會動亂,那東德甚至不是完全沒有可能采取軍事手段統一西德。
據說,秦暉曾把上述的“昂納克寓言”講給東德末代共產黨總理哈斯聽,問哈斯“昂納克寓言可能不可能在德國實現”。哈斯回答道:“不可能,決不可能。”
坦率地說,我完全同意哈斯的說法,這個“昂納克寓言”決無實現的可能。為什麽呢?我這裏不去展開闡述經濟學上的長篇大道理,而隻想指出一點,即:如果有一個國家的政府,它看中了老白姓哪塊土地,說搶就給搶過來;它想趕走誰,說趕就趕走誰。國家財產它想給誰就給誰,老百姓的財產它想搶過來就搶過來。那麽,請問,哪個資本家或企業家敢到這個國家來投資呢?他就不怕這個國家的政府說搶就把你給搶了?說沒收你的資本就沒收你的資本了?如此,你敢相信這樣的政府嗎?你的投資還有一點點安全感嗎?
其實,我猜測,秦暉講這個“昂納克寓言”的目的,是為了支持他長期以來的一個觀點,即:中國的經濟起飛,是由於“低人權優勢”導致的,而不是由什麽獨特的中國模式所導致。秦暉反對迷信所謂的中國模式,他真心希望能在中國建立起一個有高度人權的社會。
我完全理解秦暉的想法,但很難同意秦暉的這個所謂“低人權優勢”的說法。其實,秦暉完全可以用更普通的“低成本優勢”來解釋中國經濟的起飛。並可以進一步論證說,隨著人們生活水平的逐漸提高,低成本優勢早晚有一天會消失,因此我們應該培養新的增長點、培養新的優勢雲雲。退一萬步講,即使秦暉最終想建立一個高人權的社會,他也應該說:“改革開放前,中國是一個低人權的社會。改革開放後,大家的人權相對得到了很大的提高。人們有了自由經商的權利,有了自由遷徙的權利,有了自由打工的權利……因此,中國才有了舉世矚目的經濟起飛。所以,為了進一步持續發展經濟,我們應該進一步擴大人權。把中國的政治製度和經濟製度,從2.0版進一步上升到3.0版。”
可是,若秦暉把中國的經濟起飛簡單地歸結為“低人權優勢”,那麽,就會很容易誤導執政者。執政者們會很自然地想,既然“低人權優勢”可以導致經濟起飛,那麽,為了維護經濟發展,我們就繼續保持這個“低人權優勢”吧。如此以來,秦暉的理想,也是我們絕大多數中國人的理想,建立一個高人權的社會,鬧不好就更加遙遙無期了。
事實上,秦暉的“低人權優勢”,或者說秦暉的“昂納克寓言”,不僅會誤導中國政府,而且會誤導知識分子。例如,他就已經誤導了胡平先生。我們來看一下受了秦暉“昂納克寓言”的影響,胡平得出了怎樣的結論。
胡平說:“當然,昂納克寓言隻是寓言。昂納克寓言並沒有在德國發生。可是,昂納克寓言在全球範圍內並不是寓言,昂納克寓言在世界範圍內正在上演。其實,昂納克寓言就算在德國發生了,後果也未必有那麽嚴重——畢竟,東德很小,人口很少,隻有1600萬,而西德的人口有4600萬,東德的人口還不到西德的三分之一。可是,世界範圍內上演的昂納克寓言就不一樣了。中國的人口有13億,而所有發達國家,包括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新西蘭,包括歐盟(把脫歐的英國也算上)、日本,還有韓國,加起來才隻有10億。中國能吸收多少發達國家的資本?一旦中國成了血汗工廠,那會對自由世界的經濟、並進而對自由世界的政治乃至整個秩序造成何等的衝擊?這些都不再是寓言,在很大程度上,它們已經是現實。”
胡平進一步說:“我們知道,經濟全球化的理論基礎之一是比較優勢理論。比較優勢理論是兩百年前由英國經濟學家李嘉圖提出的。按照比較優勢理論,如果每個國家都集中生產並出口自己具有比較優勢的產品,進口其具有比較劣勢的產品,那麽到頭來,交易雙方都可以增進自己的利益。然而,李嘉圖的比較優勢理論是建立在一係列理論前提之上的,其中很重要的一條是,生產要素在一國之內可以自由流動,在兩國間則不能流動。在李嘉圖的時代,國與國的自由貿易隻限於產品。在當時,資本和私人企業是不會移動的,是留在本國的。今天的經濟全球化,卻是在產品自由流動之外,還加上了資本和私人企業的自由流動。人員的流動也增加了,不過人員的流動總有各種障礙,因而總是緩慢的、有限的;而資本的流動則易如反掌,十分快捷。既然比較優勢理論賴以成立的理論前提發生了重大改變,因此,原先從比較優勢理論推出的結論也就不一定還成立了。”
胡平接著說:“不錯,中美之間的經濟交往與貿易給兩國的經濟都帶來了可觀的收益,但是在一國之內,不同群體的收益情況卻可以很不相同。在美國,跨國資本是最大的受益者,而失去工作的勞工則是相對的乃至絕對的受害者;在中國,最大受益者是政府。另外,兩國的受益情況也不等同,總的來說,中國受益要比美國大。這就印證了昂納克寓言。”
總之,胡平認為:“有了低人權優勢,這才有了中國模式,有了中國奇跡——這也才有了今天正在世界範圍內演進的昂納克寓言。”
我不同意胡平先生的說法。我認為,李嘉圖的比較優勢理論並沒有過時。但比較優勢理論確實需要有一個先決條件,即相互之間進行互補貿易的兩個國家或幾個國家之間,必須有一定的、最基本的相互信任。如果沒有這個最基本的相互信任的底線,那麽,全球化的互補互惠的貿易就會受阻。整天懷疑對方將來會侵略我、會要挾我、會暗算我,會吃掉我,那還怎麽進行互惠互利的貿易?比如,美國和中國之間的貿易逆差,完全可以通過賣高科技的產品給中國來扯平。但如果總懷疑中國對美國有什麽狼子野心,那自然無法消除這個貿易逆差。
最後,如果說秦暉的“低人權優勢”說法容易誤導中國政府,那麽,胡平的“世界範圍內演進的昂納克寓言”說法則容易誤導美國政府了。
請看胡平的觀點:“大選反映出美國的很多問題,其中主要的一個就是貧富分化的問題。實際上,美國的貧富分化,很大程度上和經濟全球化有關,和中國有關。”
我的觀點是:現在美國確實有很多問題,但其實,這些問題主要是和美國的許多經濟製度、許多政治製度已經多少過時了有關。美國現在需要做的,是改革完善那些舊版本的製度,使自己的國家體製從林肯廢奴後的2.0版升級到3.0版。而不應聽信秦暉、胡平的“昂納克寓言”或“低人權優勢”的說法,去和中國及其它國家打什麽貿易戰,也不能沿著美墨邊境建立起一個新的“柏林牆”,更不能再鼓搗出一個升級版的“冷戰”來。世界現在麵臨一個十字路口,讓我們大家都謹慎、再謹慎一些吧!
說是一篇簡評,就此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