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溪沙

 

            浣溪沙

 

兩宋詞人中，我獨愛尊晏殊。然後歐陽修，然後蘇軾，辛棄疾，然後其他人。

 

我十一二歲時的一個秋天，隨父親去訪友，朋友外出未歸，我們被安排入書房等候。女主人奉了新茗後就退出了。我久坐百無聊賴，看著滿屋的書又不便翻撿，正焦躁時，突然一陣風吹進來，桌上的一本書被吹動了幾頁，我望過去，幾行黑字在白紙上清清楚楚，赫然印入我的眼底。

 

          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台。夕陽西下幾時回？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

 

那時正是八月的清秋時節，午後兩三點中的光景，天氣暖融融的，天色晴柔。八月西風未至，草木仍盛，隻是略微有些枯黃，顯得疏懶的樣子。牆角邊的一叢叢花閑閑落著，燕子在空中飛來飛去。極目遠眺，我仿佛看到天邊的一個地方，有一個人正在一個園子裏獨自飲酒，賦詩，歎慨，傷懷。萬裏碧空秋寂寂，驀然間我竟不知身在何處。晏殊寫的是殘春，我卻覺得那詞中的景象就是我身處的那一刻的秋。

 

父親的朋友回家來和父親說了很長時間的話，我得了允許捧了書去一旁看。我看得入了迷，臨走時父親向伯伯告借了書讓我帶回家慢慢看。我花了一個秋天的時間囫圇吞棗看完了全本珠玉詞，又看到了許許多多的燕子。

 

我最喜愛的有一闕踏莎行 ，

 綠樹歸鶯，雕梁別燕。春光一去如流電。當歌對酒莫沈吟，人生有限情無限。弱袂縈春，修蛾寫怨。秦箏寶柱頻移雁。尊中綠醑意中人，花朝月夜長相見。 

 

一闋蝶戀花，

檻菊愁煙蘭泣露，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

也十分愛一首清平樂，尤其會心於一句“一枕小窗濃睡”。

金風細細，葉葉梧桐墜。綠酒初嚐人易醉，一枕小窗濃睡。紫薇朱槿花殘，斜陽卻照闌幹。雙燕欲歸時節，銀屏昨夜微寒。

 

還有一首采桑子，

春風不負東君信，遍拆群芳。燕子雙雙。依舊銜泥入杏梁。須知一盞花前酒，占得韶光。莫話匆忙。夢裏浮生足斷腸。

 

晏殊的這些長短句子，這些春光與秋光中的燕子，裝點了我的夢境，在我少年懵懂的心間翩翩飛舞，使我對生活生出了無限美好的想象與向往。那時我十一二歲，有疼我的爹娘，有愛我的兄長，有無盡的無憂的時光。我沒有春去的惆悵，因為我知道春歸何處。我不懂得晏殊的傷春惜時，不明白他的懷人念舊，我隻看到了燕子，卻不知它們來去時所帶來的訊息。

 

多少年過去了，每到清秋，我總是會想起那一闕浣溪沙，想起那一天的情景，那種不辨春秋的奇異感覺也還是縈繞在我的心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