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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花陰

(2022-02-19 10:44:12) 下一個

                   醉花陰


 

       母親近日向我抱怨說,山西今夏很幹燥炎熱。除了氣候的原因,自然也是因為她的住所大不如從前了。電話裏聽母親回憶舊事說起我們的舊居,她感慨我們老城區的宅子都沒有免掉被賣被拆的命運,然而新起的高樓又實在是醜陋的慘不忍睹。她問我還記不記得我小時候住過的家,我想想回答母親,不隻記得我們家,鄰家也記得的。

 我們的老宅靠近政府,位於城西。政府是由過去的衙門改建的,門前的大街,往東叫鄯陽東街,往西叫鄯陽西街。街兩旁錯落種著楊柳樹。東西大街有數條小街通向城南。西街到頭有一座關帝廟,被拆毀後,隻剩下老樹和殘垣。廟背後便是城牆。以廟為中,有兩道巷子。北向是順城巷,順城巷拐個小彎兒接著另一個巷子通向西城門。我的四伯父家在順城巷。南邊叫杏花巷,是我們住的巷子,因巷內城牆下有成片的杏林而得名。又因巷子深,城裏稱作杏花深巷。從杏花巷左轉出去是南迎大街,大伯父就住在南小街上。我們三家人離得都不遠。杏花巷從北入口西向數起,臨著廟的是楊家,家業早已敗落了,有一個癡傻的二十幾歲的女兒成天被鎖著,從楊家經過常聽到她淒慘尖利的嚎哭聲。我幼時好奇,有一次在門外探看,她掙紮的瘋狀,很是嚇了我一跳。我從沒有進去過楊家,直到後來高中同學寄住姐姐家,姐夫偏巧是楊家人,有一次隨同學看她姐姐,才看到院子的全貌,早已是亂七八糟的大雜院了。

 往下是彭家羅家,和曹家。曹家住著父親的朋友啞子曹。曹叔叔雖然口不能言卻不聾,能聽,可以用筆和人交談。他寫的一手漂亮的衛夫人簪花小楷,也會攝影。因為時代和殘疾,娶妻娶的是傻妻,不幸所生兩子也隨了母親。曹家的本支隻剩了曹叔叔,當時是住在狹小的東小跨院,正院倒被旁支占了。再下是高家。高家子嗣眾多,四個成了家的兒子媳婦天天吵吵嚷嚷鬧得雞飛狗跳。這是到了巷子的中間。再往下東麵王家,西麵另一戶曹家,我們叫高台階曹家。 從中間往回數東向也是兩戶人家,我不熟悉也忘了姓氏了。巷口的一戶從未見開過門。靠裏的挨著我們家後院的那戶人家在我腦中留下了一幕難忘的場景。那是一個晚春的傍晚,我去找落在他們院子的風箏。扣了門環,半天無人應門,我小心翼翼推門走進去,走過昏暗的門道,抬眼看到一個老婆婆站在正房簷下望著我。她不言不語,她的目光陰森森的,她穿著一件玄色的大衫,隨著風在她身上晃蕩著。衣院子裏雜草叢生,在斜陽的映照下閃著朦朧的暗金色的光,庭院是那樣的寂靜,那怪異景象令我害怕,我拿了風箏趕緊快步跑了。

 杏花巷的特別在於從中間東向凹進去藏了三戶人家,與巷子呈幾字形,我們家占了左腿,頭上是尹家,右腿是龐家。

 尹家的庭院規規矩矩 ,乏善可陳,別致之處在於大門開在西側,不麵對著正房,進門遠遠所見的都是牆壁,門前開闊,左邊種有一棵高大的丁香樹,春天花開時花香似乎撲麵而來,其實樹是隱在北裏的。站在門口望著,又顯得遠而朦朧。父親說尹家的院子門內右邊應該開池養金鯉才好。

  龐家的院子不同於別家的。他們的祖上做過前清的官,以前進他們家需得通傳。進了大門西邊兩間小房, 過去應是門房,西小房對麵是三間小正房,供給看門的下人住的。從正房往下的南邊又分東西兩邊。西邊順著夾道進去是一處小院,東邊東牆南牆與夾道壁和後牆自然形成一個四角的天井,南牆上開有一個小大門,又有一扇大大門在南牆後邊的牆上,大大門門前左牆角的空曠處有株梅。 龐家的院子是前後跨院,進了二道門才是他們的正院。他們的正房高高在上,從門進去左轉,正房堂前是寬而平整的青石高台,台的四邊設了石凳,也有欄杆,四角雕有石獸。正中起了花架,有一架葡萄藤。正堂東邊有耳房,比一般的耳房都寬敞,與正房一個月亮門之隔,是個別具一格自成一體的小院子。是姨奶奶住的地方。下到東西廂要走三四級的台階。從正房看下去,東西廂房是俯視的視角,廂房很多,卻顯得低矮。正房高大,窗戶也是雕花格扇大長窗,窗欞的紋式也繁瑣複雜,顏色也是單朱色,顯得威嚴幽暗。他們家沒有南配房,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園子。整個院子是四四方方的,但沒了南房卻使院子顯得更狹長空闊。龐家老太太是祖母的閨中密友,祖母閑暇時常帶了我去訪友。她們坐在臨窗大炕上玩葉子牌時,我坐著吃茶。龐家老太太的一堂家具用的是罕見的黑檀木,襯得整個屋子暗沉沉的,中廳又高,我壓抑不舒服得不能安於室。龐老太太見了就對身邊站著的姨奶奶說,帶大姑娘去摘花。我隨著姨奶奶下了高高的石級,經過東房,隱隱綽綽看到有人在,但東房卻分明又是掛著鎖的。姨奶奶忘了帕子回去取,叮囑我留在園門口不能亂走。當時正是午後,烈日當空。我突然感覺寒冷害怕,不由自主地進了園子裏。想起姨奶奶的話又想轉出去,繞了幾圈, 恍惚看見一扇門,打開門,卻又是一處園子,隻是種的似乎是菜蔬。我找不著路走不出去,就隻好呆呆站在原地。等祖母尋到我領了我回家後,我就高燒起來。夢裏依舊是驚慌無措,孤立無援地找出去的門,找了許久,終於看到一扇門,打開看到的是茫茫的荒野。一會兒又忽然繁花錦簇,花朵層層疊疊地向我壓了過來,使我喘不上氣。日頭是曬的,身體卻冷得直打顫。我昏昏沉沉地睡著,偶爾清醒時聽祖母說龐家園子不幹淨,我遇到了撞客,驚了魂。為了安我的魂, 我被移到祖母的暖閣裏。暖閣後牆有一扇六角形的山窗,和正屋一樣的亮堂,我自小病時便是睡在祖母的暖閣裏的。我燒得迷迷糊糊中聽見祖母日日叫我,妹妹,回來呀,妹妹,回家呀。我病了很久,養好病後,就想去驗證夢裏的情景,但祖母不許我再去。於是很長一段時間我分不清夢境現實,不知道自己在龐家的經曆到底是魂遊做的夢呢還是真發生過的。直到祖母過世後,父親帶著我握著我的手陪我重遊,我才終於解開了我的心結。我確認東廂並無人住是空置的,園子裏確有一扇小門,打開門也確是通向另一處園子,也確是個菜園子,隻是不同於夢中所見,是個清新可愛的菜園子。就是夾道西邊院子的後園。我看到的與夢裏的竟幾乎毫無二致,原來真是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而已。我後來還會做迷失在那個院子裏的夢,但醒來不再疑惑了。

  龐家的大爺二爺都在外地,家裏隻有三爺守著父母,三爺年紀應是小我父親許多,但與我父親境遇相同,所以往來頗多。他娶妻也晚,隻生有一子,與我小姑姑家表弟同歲,我表弟叫他螃蟹,他生得也確實奇特。龐家人天生身短體肥身形龐大,兩眼突出,容貌不佳,但他們家家風嚴正,學識淵博,受人敬重。我叫姨奶奶的龐家老太太的妹妹應該是龐老太爺的妾室。

  王家的院子是我喜歡去的地方。他們家對著高台階的高門大戶的曹家,青磚白牆,門也小小巧巧的,進了門隻是一溜長長的正房,院子是東西向的長方形。房前的花草也是低矮的灌木,院子幹淨整潔,陽光充足,房子不帶暖閣也不深,到處亮堂堂的。父母居中兩邊子女一視同仁都住著正房。他們家的老太太慈眉善目和藹可親,可巧人也小小巧巧。家裏的子侄也溫和有禮,娶來的媳婦們也溫柔可親,王家的小院處處都透著溫馨。彭家也是類似的格局,然而卻顯得冷清寥落。有一年冬天的上午,我替祖母去送東西,進門隻見暖洋洋的院子裏孤零零的一棵棗樹。院子也幹淨整潔但空無一物,人丁也零落,隻有一位孀居的寡母帶著一個小女兒守著。從他們家經過聽不到響動,終日裏安安靜靜的。

   羅家居於彭家的下方,門前有兩個石獅子。他們家的大門兩旁鋪了石階故而高於彭家,也比彭家氣派了許多。進了大門,四麵的廂房俱全也都高大。又似乎平分秋色,院子裏全部是青石磚,正房西邊也有耳房。他們家的樹多而高,似乎各廂房前都有一棵樹。我隨著父親去他們家找哥哥多在傍晚,羅家的院子在我看來總是幽暗的。像進了黃昏廟裏的禪房。我做夢也常夢到在羅家被人追趕,躲藏。

   高台階曹家與我們家的建築布局相似。隻是大門開在東,也少了一處院落。但曹家勝在院子開闊。他們家緊挨著城牆,省建了一堵山牆,城牆護著做了天然的屏障。城牆下樹木種類繁多,除去長青的鬆柏,有常見的楊柳榆槐,還有不常見紅楓樹,尤以一大片杏林著名。城裏說起他們家隻稱是杏花曹。住在杏花深處的曹家卻並不幸運,二房曹家姨母與我母親交好,她連生的三個孩子都夭折了,身上的痛加上心上的痛使她整日病懨懨的躺著,屋內長年藥香滿室。她的身體生產後再也沒徹底恢複過來,再無所出,隻能過繼了長房的兒子。那孩子已經長大,依禮隻是早晚過來請安問候,其餘依舊是跟著親生父母吃住,說起來兒子隻是個虛名而已。曹家姨母膝下空虛,我母親常攜著我們去探病,我愛依偎著她看她窗外的景致。他們的正房沒有中堂,中廳像是四通八達的過道。姨母的居室在緊西邊,是大而闊的一間,門開在廳的東側。進門左手一個大書架,右手梳妝台。一扇南窗,幾扇西窗,雲步床靠北牆擺放著,床上方有一扇方窗。西牆窗下是一張圓桌幾把椅子,南窗前一張黃梨木的書桌。書房和臥房合一,我很是喜歡。西窗外正對城牆根,牆根上有野生的不知名的花。曹家的花木完全野生不必修剪,最是別致,鳥蟲也多,比別人家的花園多了很多野趣。我猜想晚上雲破月來花弄影的情景也一定比別家壯觀許多。我也羨慕曹家姨母秋來不用舟車勞頓地遠上寒山,她們是在白雲深處亦是在杏林深處的人家,隻消坐在窗前就能享受紅於二月花的霜葉。但我母親說,恐怕姨母眼中是秋花慘淡秋草黃,耿耿秋燈秋夜長的景象。我去曹家總是興致勃勃地去, 去了就不願意回家。我愛在曹家賴著不走,還因為他們的吃食是罕見的江南的菜式,清淡而有滋味。姨母吃飯也不去飯廳,食盒提了送來放置在圓桌上,我端坐著每吃得意猶未盡。姨母見了就歎息說,若我的兒子們有一個在,你願意嫁他,這間屋子一定給你住。旁人見了我躲都躲不及,偏你這麽親近我,這是緣份 。我看你是個有福的,你住著也許能壓住這些災呢。但凡我在一天,你隻管來玩。一般人家庭院裏不種桑梨鬆柏桃柳,因為梨合著離,桃有逃的意思,桑通喪,鬆柏柳數陰,多種於墳墓旁。曹家雖有通幸的一片杏樹,終究不敵鬆柏的陰。我生於舊曆二月,二月應著杏,但我到底也沒應了運。那時候我八九歲,祖母在的最後一年。那一年祖母仙逝於端午節,曹家姨母緊跟著也歿了。那是我初次知道永不能複見的離別。姨母香消玉殞不久,二爺娶了續弦後,我再也沒進過曹家了。

 我們的家,大門朝南開,進了大門轉過照壁,分為東西兩個院子,又各有兩進,東西兩院各有二道門,經甬道進入內院。兩院的東西廂背靠著背,耳房一牆之隔。我們家的園子位於後院,與外牆和房子間的甬道形成幾字型。東西兩院是鏡像的安排,合起來是回型結構 。三伯母家住西院,我們家住東院。祖父母與定時歸寧的大姑姑小姑姑住在後院,父母與我和哥哥們住前院。父母在正房,我占了西廂,哥哥們分占了南房東房。屋舍寬敞,也亮堂,以至於後來我在美國挑剔買不到合適的房子。前院沒有耳房,餘出來的麵積在東邊加了一個小院子。這個隻有一明兩暗三間屋子的又封閉又獨立又與正院相通相連的小院子過去用作客房。客人來住,可以不驚動主人從側門穿夾道到大門出門,也可以走垂花門到前庭會主人。位置在前後院兩東廂房之間。坐東朝西的小東房,冬天時下午陽光盈室,屋裏曬得又溫暖又明亮。窗前種了兩棵樹,一棵桃樹,一棵梨樹,桃花梨花花期相近,春天開花時紅白相映,粉的像霞,白的像雪,花枝高低錯落地鋪呈著,美不勝收。在樹下坐久了,衣衫也不必特意去熏了,滿是自然的花香味。我們家自祖父到父親,都是不信邪的灑脫的人,不單不畏梨桃的不吉利栽種了在家裏,父親還獨愛這個安靜的小院,幹脆就用做書房。他身體羸弱,病時需靜養就搬到這裏,我陪著他和他一起在那裏度過了很多的時光,大約是我小時候呆的時間最長的地方。我記得父親總是躺著的,我坐在他的腳下給他念書,也聽他講故事。他口渴要吃茶我就起身倒給他。我一邊倒他一邊說,小心著,別燙著也別撒了。

 回憶從前,仿佛一場夢,如今不隻隔了山隔了海隔了歲月,我與父親還隔了陰陽。我們的舊居也再不能回去,隻有在夢裏,在和母親的談話裏,回味著陳年舊事。花開花落的日子裏,今年的夏又快過去了。願母親在炎炎夏日福壽安康。



 

      山西產有煤石鐵鋼,地處雖然高寒,然而物產卻也豐富,是個完全可以關起門來自己過日子的地方。無需再說票號滿天下會館滿天下的晉商的輝煌,軍閥割據的時代裏也是昂首挺胸,不必卑躬屈膝依附於他人看人臉色的。文化也曾盛極一時,但到了八十年代,時光似乎停滯了。我們讀的書做的事似乎至少遲了別的地方半個多世紀。我在十七八歲的九一二年細品讀民國知識分子寫的書時,感覺到那正是我們當時麵臨的困境和情景。我的青春也是追求個性解放婚姻自由的時代。在麵對著無邊的壓抑和束縛時,我也像民國時的勇士一樣,毅然選擇了獨自踏向茫茫的荒野。

 我幸運地遇到了同伴,找到了適合我生存的地方。我選擇了逃離和忘卻。全心地過著我理想的新生活。過了二十年。

 然而不知道從何時起,也許是父親的離開,也許是母親的回憶,也許是閱曆的增加,也許養育了孩子,蟄伏的思鄉的情緒開始蔓延在我的心底。我記起了許多的舊事,也開始反省,幾乎推翻否定了年輕時的所作所為所思所想,檢討竟然是自己錯了。

 父親在我決意離家前問過我一個問題 ,假如有一個有權勢的土匪看上我非要我去做他的十八房姨太太,我不能逃否則全家遭屠殺我當如何。我聽了立即氣憤反駁,阿爹怎麽可以這樣犧牲女兒的終身幸福?難道阿爹平日的愛都是假的嗎?父親在我離開後沉默許久,不再與我多說話。他對我是失望的,直到我有了孩子。

 現在如果要我選擇,我會選擇留下來周旋,保全我的親人。不會再質問父親。我知道了原來我們活著,不能隻是為了成全自己。我們過去的家庭生活,我想,應該才是最自然美好的該過的生活吧!

我生活過的晉中的城,整個老城四四方方,兩條主大街分割成四大塊。政府在中心靠西靠南的街上,挨著法院。街對麵是警察局和司法局。兩條主大街是商業街,是整個城市的縱橫中軸線。從北門到南門的南北向街上兩旁商鋪林立,熱鬧繁華。幾家銀行在政府街口的東南角匯聚,向東延伸。再往東的下個街口是郵局。郵局下是西醫院。釀酒廠在南門口內,與印刷廠比鄰。紡織廠也一街之隔。東西向的長街上西門口是中醫院中藥鋪,東門口的北麵有一座遼代的寺院,南麵是書畫古玩店,專賣賣筆墨紙硯的店和新華書店。新華書店左拐進去的街角是縣立圖書館。東西大街上連著小街,舊書店,眼鏡店都在裏麵。教育局在北門口。小學散布各城。居民區聚集在各個城門下。這是內城。出了東城門是電影院,再往東火車站,站外就完全出城了。北門外是書院,西門外有河,有我們家的草場,是天然的大園子。再往西就進了西山了。南門外設有監獄法場。我小的時候城區街道縱橫交錯,安排規劃得井井有條,一應俱全。到處幹淨整潔,四時花香鳥語,城裏人迎來送往生活的熱鬧而又井然有序。 大家見麵親切有禮,沒有人心浮氣躁,做什麽都知道去哪裏,大家循著舊禮俗在城裏生活著,心裏是十分安然舒適的 ,就是文革興起老城區也沒受到多少影響。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想不到我的家成了禮失求諸野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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