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特蘭暮光

活著的美妙之處,是對希望的不斷求索
正文

房殤--第三章【神武門】

(2019-12-31 13:19:24) 下一個

第三章 神武門

 

陳瀾的大學生活緊張而又平靜,教室、食堂、圖書館、學生會、英語角...平淡到竟然遲遲沒有校園戀愛,這在北郵這樣的理工學府有些不同尋常,尤其時陳瀾的顏值可以稱得上是係花的情況下。

  陳瀾是很多男生心目中的女神,他們期待著和她偶遇,製造驚喜,牽手...然而就像他們主修的通訊專業,他們就是得不到她身上的來電訊號。當你鼓起勇氣請她去看電影,她會熱情地感謝邀請,但她不是要去參加英語俱樂部,就是要去參加學生會的活動。當你邀約她赴一場周末的舞會,她又會禮貌地笑著婉拒。

  陳瀾能看清男生們幼稚的心思,那些男生為女生在圖書館占座,在食堂吃飯時往女生飯盆夾菜,勾肩搭背地去看電影...她心裏笑著太娘了,受不了。而且她太忙了,沒多少寂寞需要排解,她小心地嗬護著自尊,在自立自強走上社會的道路努力拚呢。她想著自己貧困的家庭,殘疾的弟弟,心理上放不開自己去花前月下,在她能夠自食其力之前,對自己的狀況基本滿意前,她不願意陷入那樣一種關係中。

 

  陳瀾的朋友不多,同宿舍性格開朗的丁曉梅算是閨蜜了,因為曉梅比較懂事,讓她沒有壓力。曉梅雖然來自北京的高知富裕家庭,但她不會擺闊地請你吃飯,也不會送你貴重的生日禮物,她也就不必回請。曉梅更不會逼她每學期贏得獎學金時,像別的同學那樣來請客慶祝,因為她和曉梅說過,要少從家裏要錢,期待著能早日完成學業,還要幫家裏,讓媽媽也能喘口氣。

  曉梅對所有的人都帶著熱情,大眼無神的目光裏看不出城府,人緣特別好。但她偏偏愛傍在陳瀾身邊,滿心喜歡這個漂亮、優秀、自尊的朋友。她們一起去圖書館、學生食堂,周末偶爾逛公園、去英語角,也都喜歡簡愛和呼嘯山莊。

 

  大三時一個夏日的周六,曉梅從家裏得了兩張故宮博物院的門票,回學校拉上她去看。這是陳瀾第一次進故宮,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三大殿的雄偉,珍寶館的收藏,禦花園的一步一景,讓她流連忘返,倆人到靜園的時候才出了神武門。

  傍晚的最後一道霞光正從天邊消逝,筒子河邊,陰森的宮殿開始散布出肅殺之氣,神武門兩側鬆樹的黑色剪影,映配著護城河中遠處霓虹的倒影,營造出一份絕美的氛圍。門前不遠處的河邊忽然傳來吉他彈撥的旋律,伴著時而激昂向上時而低伏憂傷的歌聲:

  

我是個前途遠大的青年

  傍晚徘徊在街頭

  所有的電影已看遍

  唯有跟著感覺走

  心中湧動著崔健和阿鬥

  故宮的牆高,景山的門關

  北海的橋頭長佇立

  等待著如夢的未來

  溫潤的夏風吹我的臉

  遙遠的燈火已闌珊

  好一個前途遠大的青年

  ....

  曉梅和陳瀾好奇地走上前,見一個身材高大穿牛仔裝的青年正在彈唱,他不羈的分頭遮著寬闊的額頭,棱角分明的臉上,一雙劍眉下的清澈眼睛中透出一絲憂鬱,他的身體隨著抑揚頓挫的吉他彈奏,在微風中擺動,有幾個人圍在邊上安靜地聽著。那旋律有種特別的靈動和飄逸,歌詞更讓她倆感到奇怪和新鮮,等他停下來,曉梅搭訕著問“嘿,你這歌我沒聽過呀,是誰的歌?”

  “這是我自己剛寫的,我嚐試的是R&B的曲風,聽出裏麵的自嘲和苦悶了沒有?”他的聲音裏透著親和,也略帶著一絲驕傲,說完他仔細地打量眼前著兩個姑娘,說話的姑娘圓圓的臉盤,劉海下麵細眉細眼,微笑著露出潔白的牙齒。旁邊身材頎長略高的那位,一道直眉下的明眸中透著一股英氣,白皙清瘦的瓜子臉上,挺直的鼻梁下,小小緋紅色的嘴唇輕輕地抿著。平時來搭訕的人不少,有漂亮姑娘他是開心的。

  “你是歌手,你叫什麽名字?”曉梅的聲音裏透著激動,因為那個年代碰到原創的歌手是很難的。

  “我叫葉青,隻是音樂愛好者,剛從景山邊同學家出來,我喜歡皇城根底下的氣氛,就來唱會兒,這兒不會吵著人。”葉青回答著她們心裏的疑問,然後問“怎麽稱呼你們?”

  “我倆是北郵大三的同學,我叫丁曉梅。”“我叫陳瀾”。

  聽到陳瀾清澈好聽的聲音,葉青不由得抬眼又看了她一眼。

  “你的聲音挺有特色,挺好聽的,我聽歌詞有點調侃的勁,還以為是王朔寫的呢”陳瀾恭維著,竟忽然有了一絲心動的感覺“你是哪個大學的?經常來唱嗎?”

  “我都畢業兩年了,在中關村央企,沒啥實際項目閑的很,才唱的這麽苦悶”葉青笑著說“我每周六這時候常來。”...一會兒兩個姑娘走了,葉青後來發現自己沒記住什麽,隻記住了那清澈音色的四個字“我叫陳瀾”。

回去的路上,曉梅跟陳瀾一直念叨葉青唱的歌有特色,在學校裏一定受歡迎...

 

  陳瀾本以為自己的大學生活,就會在沒有愛情萌芽的心如止水中度過了。平靜沉悶的三點一線,終於因為大三軍訓學期有了更多朝氣。年輕的雷教官,那一身的陽剛正氣,為了訓練目標不怕犧牲的精神氣質感染著她。作為女生隊長的她,每天協助教官訓練,一往無前地完成戰鬥任務。當她以拉練長跑的冠軍、標準的軍姿和滿環的成績,贏得雷教官的頒獎時,她驚訝地讀出了教官眼裏惺惺相惜的愛意,那目光熱辣真摯。軍訓結束,學員教官就要如同戰場惜別的那晚,雷教官要回外地繼續他的連隊生涯,大家都激動地留下淚水。她意外地收到了雷教官寫的信,信裏不加掩飾地傾訴著他對陳瀾的濃濃愛意,對青春之歌難成的無比難過,對人生際遇不同的深深失落...她心潮起伏,夜不能寐,那真摯而又無望的哀傷情感,就是愛吧?她感動地想著,雷教官是那麽孤單,那麽需要愛情的安慰,要不要接受這份知遇之恩呢?這漫漫長路啊,人們奔跑著穿過幽暗、經過風景、心潮起落,有人會和你打招呼,有人會愛上你,你自己也會愛上什麽人吧,她腦海裏意外閃過懷抱著吉他葉青的形象...

 

  葉青繼續著他無聊的央企生涯,他八九年畢業後就進了央企,第一天上班處長發給他一本書,他一看是學習保持先進性的,一點文采也沒有,學不進去!可是一學就成了新常態,一個星期,一個月...原來掙錢是不用幹活的?他心裏開始煩,不得已也學老同事們泡枸杞茶提神,會議間偷看報紙解悶。

  葉青的爸爸葉堅五十五歲了,在北京西郊軍隊大院工作,北大畢業的他是宣傳科公認的秀才,老來得子後,對他的家教與眾不同,四歲識字,六歲背詩,就像他小時在私塾一樣。葉青七歲時,爸爸帶他去北戴河療養時,專門來到碣石旁邊,教他背曹操的短歌行: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用心良苦地讓他學習曹操的氣魄不凡。

  葉青所在的央企那陣待遇特別好,總變著法地體現社會主義優越性,隔三岔五就發福利。這天他又拎了一籃子剛發的雞蛋和三斤河蝦提前下班,擠公交回家孝敬父母。一進門就發現家裏的氛圍凝重,老爸的臉色讓他鬱悶。

  “葉青,有時間多搞搞業務,平時你就住宿舍,用不著總回來孝敬。”葉堅不領情地說著,把裝蝦的袋子使勁往洗菜池裏一扔。那天葉堅生氣是有原因的,他剛收到通知,自己在百萬大裁軍中轉業到北京昌平縣,麵對生涯的逆轉他心情蕭瑟。

 

  葉堅就職前,讓葉青請了假陪他回江西老家探親,途徑南昌贛江之畔,父子倆登上滕王閣。

  “葉青,你再背一遍滕王閣序吧,我給你講解過幾遍的,還記得牢嗎?”葉堅透過飛簷向西眺望,一行白鷺正從蒼茫秋水上掠過。

  “嗟乎!時運不齊,命途多舛。馮唐易老,李廣難封...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誌...”葉青激情飽滿地背誦著,葉堅欣慰兒子對文章的領會和抒發,感概自己幾十年風雨,幾經起落,如今在烈士暮年,壯誌未酬!忍不住搖頭歎息。

  “葉青,爸爸不教你別的,你隻要背熟這幾十篇文章,以後就有了誌氣和胸襟,你會受用一生的!”然後他意味深長地望著兒子問“你今後的目標是什麽?”

  “我本想在央企走科技報國的路,但現在項目少,又論資排輩,覺得挺迷茫的。”葉青說完望著父親,他時常感染於父親的家國情懷,喜歡他浪漫的愛國主義。

  葉堅麵帶慈祥,看著兒子沉吟了一會兒,抬眼望向前方的江水。

  “人貴有誌,隻要你有遠大的誌向,在哪個行業都可以誌在頂尖,時代的機會總會找到你!我們就像眼前的一滴江水,盡管隨波逐流,終會奔向大海,都要活出精彩!”

 

  冬去春來,又暑消秋至,這天又發了福利讓提前下班了,葉青坐320公交車路過中關村大街‘雙螺旋’雕塑時,他仰望那科技夢想的象征,再低頭看看手裏拎的鯉魚,心裏猛然生出種莫名的荒誕,他鬆了手裏帶水的塑料袋,雙手捂著頭蹲了下去,心裏喊著“我的天呀!十年寒窗就為了這麽混日子?夢想中的科技報國在哪呢?”水從塑料袋裏湧出來,兩條紅色的大鯉魚在車廂地麵上劈裏啪啦地蹦著,引起乘客們的一陣驚呼...

 

  葉青煩惱地想著歲月蹉跎,一晃畢業快三年了,科技項目有限,論資排輩,隻能跑跑外圍。單位還常組織學習,樹立堅定信念呀、反對自由化之類的,抄寫著煩心!他下班後經常在北京城四處溜達,感受著皇城厚重的味道,也覺得北京挺壓抑,又似乎預感到會有大事發生。他覺得自己應該有方向,但又說不清是啥。

  不久,九二年小平南巡,平地起驚雷!葉青興奮地讀著光明日報,小平“膽子要大一點!步子要快一點!”的社論,照亮了他的心!國家分明在號召科技興國,把深圳作為科技現代化的前沿了。他當晚沒住宿舍,回昌平的家裏去見了父親。

  “爸,您聽小平南巡的講話了吧?我打算從央企辭職,去深圳發展!”

  “男兒在世,就要行萬裏路,成就一番事業!你去吧。”葉堅支持兒子沿著潮流的方向去。母親舍不得,但葉青去意已決,很快他辭別了央企。

 

  周六的傍晚,從景山旁的劉同學家告別完出來,葉青爬上了景山,腦海裏寫著一首搖滾的歌,又下來走到故宮神武門前,心裏激蕩著一種矛盾的情緒,突然兩個似曾相識的身影向她走來,是丁曉梅和陳瀾。曉梅自上次聽了葉青的歌聲之後,一直念念不忘,前一陣軍訓耽擱了時間,最近她心裏愈發地悸動,拉著陳瀾來了兩次都沒碰到葉青,和附近的人打聽,他們說彈琴的小夥子有的周六會來,但不是每周都來。

  “葉青,終於又見到你了,我們都來了幾回了,以為你不來了呢?”曉梅的話裏帶著少女的嗔怪。

  “那個,那個誰,還有陳瀾,你們找我幾回了?有事嗎?”隻記得陳瀾的名字,讓曉梅情何以堪?但曉梅不在乎“我們是想,你的歌唱得挺棒的,我們學校的舞會還有係裏的聯歡會,想請你去表演和伴奏,陳瀾是學生會幹部,我們都歡迎你去。”曉梅一口氣地說著,陳瀾望著葉青,眼裏笑著。

  “噢”葉青欲言又止,那我先把剛寫的這首“追夢”跟你們唱一便吧,這是我第一次唱。葉青笑笑,凝神開始唱,城市搖滾的旋律中,傾訴、呐喊和歎息彌漫開來。

 

  美麗的夜又來臨

  站在黑暗的故宮城下

  我覺得自己是一個英雄

  詩一般的情懷

  飛揚著赤誠的夢想

  灑脫的氣度

  孕育著一個偉大的壯舉

  麵對景山明亮的燈火

  我心裏燃起熾熱的希望

  憧憬朦朧的未來

  眼中不再有迷失的空虛

  追尋閃爍的光輝

  心底不再有昔日的孤寂

  登上景山之巔

  我看到輝煌的燈火,林立的高樓

  然,眺望遠山不見!

  城市沒有地平線

  每個青年都是詩人,有純情的、有傷感的、有無病呻吟的。葉青則是迷茫的,他唱的是他無用武之地的寂寥、他的雄心和期待。

  “詞寫的真美,我聽出的是內心的驕傲和對未來的希望。”陳瀾望著葉青,平靜地說著自己的感受,葉青熱烈地回望陳瀾,他和上次一樣喜歡陳瀾的聲音,自己歌詞裏的意涵是豐富的,他也沒有太準確明晰的定義,但他開心陳瀾有這樣的領悟和解讀。

  “太好聽了!這首也去我們學校表演一下吧,夠搖滾的!”曉梅興奮地說著,期待著葉青說願意。

  “我很感謝你們喜歡我的歌,我也願意唱給年輕的朋友們聽,因為裏麵蘊含著很多我們共同的期待。可是我不能去你們學校了,我明天晚上就要做火車去闖深圳了。”葉青說完,微笑望著兩個漂亮的姑娘,心裏把她們當成了紅顏知己。

  “你要去深圳了?那邊有聯係方式嗎?”曉梅後悔上次沒拿到葉青的聯係方式,惋惜時間的錯過,如今剛再見到葉青,他卻要遠走深圳了。

  “我這邊央企的工作已經辭了,風蕭蕭兮易水寒,深圳一去能找到什麽工作還不一定呢。”

  “那我祝你一路順風,希望早日看到你成功的那一天。”陳瀾向葉青伸出手,心裏對麵前這個敢於瀟灑闖天下的男人,生出了強烈的好感。

  “陳瀾,我相信有緣分的話一定會再見麵的,我們是朋友了,謝謝你!也祝你成功!”葉青握著陳瀾溫暖而有力的手,為收獲的祝願和惦念感到幸福,接著他向曉梅伸出手。

  “我叫丁曉梅,這次要記住了,下次我去深圳找你玩時,可不能忘了我的名字”曉梅笑著說,在初識即離別的時刻,他們已宛如惺惺相惜的老友,隻是心裏懷著離別恐難再見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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