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舞女雨荷

(2022-06-18 18:25:47) 下一個

在回國辦事的一個星期時間裏,文樂見了不少同學和朋友,還有一些潛在的客戶,去了一些飯局,說了不少場麵上應景的話,而那些客套話並不是文樂真正擅長的,說這些場麵話的時候,他甚至還有點緊張。文樂更喜歡和一些知心朋友在小範圍內一起輕鬆地聊天小聚。人一多的時候,就會有情麵和場麵,人們的心態就有些變化,和人少的時候不大一樣,也正因為這一原因,場麵上的話才就變得很有必要。文樂明白這一點,但總還是有些不太適應。文樂有好些年沒回去過了,大家見麵氣氛很熱絡,但文樂感覺到熱絡中似乎夾著一些距離。文樂心裏明白,他早就不屬於這裏了。

但文樂又屬於那裏嗎?他也不覺得自己屬於那裏——那個他工作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隻是賴以棲身的場所罷了。看上去有他個體麵的工作,有個過得去的生活,有房有車有老婆孩子還有狗,但文樂心裏清楚,他更象是混跡在忙碌的人群中,假裝在生活,猶如吹竽的南郭先生。這種感覺非常糟糕,就像加繆、卡夫卡、或是米蘭·昆德拉在他們的作品中描述的那樣 ——人生非常的荒謬,不可追究,不可細想。人們走到這走到那,好像是憑著能力和雙手在掌控命運,但實際情況可能隻是被浪濤拍打到這兒或是拋撒到那裏。文樂回想已經曆的半場人生,這是是他曾經期待和渴望的嗎?他真地不確定,或者說他都不大確定自己曾經最期待的是什麽了。看著逐漸遠去的青春背影,夢想已一點點消散,他卻還站在十字路中間,依舊不知道風在向哪個方向吹。人到中年,還是一事無成,時不時心裏覺得恐慌。當然聚會時國內的同學和朋友都恭維他事業有成,家庭幸福,乃人生贏家,但文樂隻是淡淡地笑笑,他知道無論他怎麽應對這些客套,都不會顯得很恰當,便報以微笑,連說“哪裏哪裏”。其實他心裏清楚,麵上光鮮的生活,掩藏的是背後的苦澀和千瘡百孔的暗影。

這次回國辦事,進展比預想的順利。最後一天,文樂在步行街的星巴克咖啡店和朋友談完事情之後,這次回國所有預定的任務全部完成,文樂的神經一下放鬆下來,就隻等著搭明天一早的航班返回舊金山。這多出來的小半天時間裏,文樂沒有任何必須要做或特別希望做的事情,理論上他可以完全消失,就像他根本沒在這世界上存在一樣。所有的潮水都被擋在時間軸的兩個端點上,要到明天一早,潮水才會衝下來。對文樂而言,這真是一種奇妙的、前所未有的體驗。

文樂也沒什麽地方好去,覺得就在步行街周圍轉轉也不錯。步行街往往是一座城市的名片,是了解一座城市人文心態和市井風貌的窗口。文樂出了咖啡店,來到步行街上,外麵陽光明媚,空氣清朗。文樂浮生偷得半日閑,便盡情享受這秋天下午難得的閑暇時光。二十年來,他好像還沒有過清淨獨處的時段。回顧過去,所發生的一切都是那麽匆匆,讓他應接不暇。他覺得自己一直都在疲於應付暴風雨般的生活——高中時應付考大學;大學畢業時急著找工作;工作後和女友談戀愛時吵吵鬧鬧,分分合合;結婚以後,讓他頭疼的日子正式開始,老婆督促他考試出國留學;後來又留在美國,找工作,辦身份;換工作,生孩子;貸款買房,又換工作;送孩子學這學那,逼小孩學這學那,和老婆吵架;為孩子請私教,為送孩子去學區好點的學校,貸款換房,繼續和老婆吵架;然後又是換工作,接著還是換工作,以至橫跨美國搬家換地方,和老婆吵更多的架;這就是他二十多年的流水帳,和老婆吵架是這本流水賬無時不在的條目。很多年前,文樂的老婆因不善處理和公司同事以及的關係,也是頻繁地換工作,她一直沒能很好地適應美國公司的環境,終於有一天在開工作例會時和老板大吵一架後摔門而去,瀟灑地辭了工作回家,那時他們的兩個小孩剛在上幼兒園。剛開始文樂還很支持她老婆的做法,覺得在公司裏不順心就先回家歇一陣在說。沒想到文樂的老婆回家待了一陣以後,就不想再出去上班了。文樂覺得老婆的這種做法有點奢侈。作為第一代新移民,擠到別人家的地盤搶食,雖說也是憑本事吃飯,但畢竟可用的資源有限,在強烈的競爭中移民或多或少處於不利的位置。以文樂一個人的薪資很難支撐他老婆設想的那種生活,比如要在最好的學區買房,以便讓小孩子上最好的學校,要請附近最好的音樂私教等等。文樂一想到這些都覺得吃力。另外他老婆讀了二十多年的書才拿到的博士學位說扔就扔,大好的職業生涯就因為暴脾氣而廢了,文樂也覺得很可惜,但文樂老婆已鐵了心不再為別人打工,怎麽勸怎麽吵都沒有用。按文樂老婆的說法,反正她以後要在家好好培養小孩照料他們的學習,何必現在天天看老板和同事們的臭臉。文樂的老婆性子剛烈,無論是對同事或朋友,當別人和她觀點和意見不一樣時,她總希望別人妥協變通,因此各種關係都搞得很僵,這也是她多此丟工作的原因之一。自然,在小孩的培養方法和理念上,文樂幾不得不依她,否則事情會鬧到不可收拾。文樂老婆給兩個小孩請了他們附近最有名同時也是最貴的音樂老師那裏學拉小提琴,同時還請了鋼琴老師,還一定要把孩子送到付費的私立學校,文樂覺得他一個人工作,很難支撐這種做法,但他老婆一心要這樣做,等文樂上班不在家時,直接去學校給小孩轉學,生米做成熟飯,不給文樂回旋餘地。文樂老婆的說法是如果錢不夠,那他可以找個薪水高的工作,小孩教育期間苦一點,而她自己則可以等小孩畢業後再出去工作掙錢。自此不穩定的工作和單一收入的壓力讓文樂每日如履薄冰,在辦公室政治鬥爭中時刻不敢掉以輕心,常常做夢都夢到被壓得喘不過氣來,身心俱疲。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個陀螺,被生活的鞭子不停地抽打著,從沒有停歇的時候,即使真有機會停歇他也不敢歇下來。文樂有時想,可能隻有到了他這隻陀螺最終倒下不動了,鞭子才不會再抽到他了,那時即便再抽他也沒意義了。文樂想到這一點,心裏翻出泛出一絲苦處,但看到著步行街上熱熱鬧鬧的景象,心裏說在今天這自由自在的小半天時間裏,讓所有的煩惱和惶恐都暫時留在大洋彼岸和明天吧。文樂真希望時間能凝固,他就不用再回去麵對和處理那些讓人無法逃脫的紛爭和困擾了。

文樂一邊閑逛,一邊觀察步行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們和各大奢侈品店閃亮的櫥窗。這是完全陌生的城市,完全陌生的人群,然而街角和街上的各種聲響卻又讓文樂覺得如此的熟悉。國內的街道是有靈魂和生命的,與在這街上行走的人有著情感的聯結。文樂在街道上走著,能感覺到空氣中的韻律和街道的活力,文樂感到非常的舒適和安穩;而走在國外的大街上,文樂完全找不到這種感覺,街道是冷冰冰的,那隻是一條水泥或石頭鋪成的路麵而已,街道兩旁發生的悲歡離合與文樂是完全隔絕開來的,沒有關聯,也難以在文樂得心裏引發共鳴。

文樂漫無目的地欣賞著街景。步行街四周高樓林立,街邊的精品店富麗堂皇,多棟大樓外牆上巨大的電子屏幕裏播放著由俊男靚女代言的各種令人眼花繚亂的產品廣告和五光十色的短視頻。步行街的兩邊每過一定間隔就有長椅,人們或坐或站,或在用手機拍照。街市的聲音從四麵八方傳來,秋日下午的陽光照在文樂身上,讓文樂感到很溫暖和愜意。在這遠離日常紛亂的下午,文樂是一個路人,一個旁觀者,沒有焦慮,沒有擔憂,生活真的很美好。

文樂正這樣胡思亂想著,聽到前麵有節奏明快的音樂響起,過去一看一家商場門前的空地上搭了個不高的舞台,一名青春靚麗的女歌手在一群身材火辣的靚女的伴舞下開始唱歌。靚女們活力四射的樣子不免讓文樂感受到一股內心的躁動。歌曲之後有幾個小夥表演街舞,鬼畜舞步引發人們一陣陣尖叫和喝彩。雖然這可能是一個有商家讚助的促銷活動,但文樂發現節目的編排都是以有文化內涵的歌曲為主,有一首歌曲的歌詞就直接與這個步行街的曆史和淵源相關。文樂發現國內現在的商業促銷也主打文化牌,相當有檔次。觀看節目的時候,文樂恍然中覺得自己仿佛時在音樂節看演唱會,非常的陶醉。

文樂沒有買東西的打算,也就沒有進商店或精品店去逛。在這場小型音樂會結束之後,他在步行街逛了一個來回,一看時間還早,便想看看這附近有沒有書店。他用手機查了一下,離這不遠還真有家文藝書店,雖然不在步行街,但走過去也隻要十幾分鍾。文樂便按手機的導航,打算去文藝書店。文樂愛美國生活二十多年,翻看的從來都是專業方麵的資料和文獻,以前在國內時養成的讀書習慣在美國顯得非常奢侈。一回到國內逛書店,又能勾起他閱讀的欲望。在他出國之前,他差不多每周都要去逛書店買書,甚至到跳蚤市場淘舊書。到了美國之後忙於工作和生計,讀閑書的心思就沒有了。

文樂便離開了步行街,走到在一條稍微僻靜的街邊,石板路旁小樹的樹枝有時都能掃到他的臉頰。他一抬頭,看到一個顯眼的招牌,上麵用顏體大字寫著“秦淮舞廳”。文樂很驚奇在這鬧市中心還有舞廳。跳舞曾是三十年前最流行的娛樂方式。文樂以前讀大學的時候,每到周末學校的餐廳或學生活動中心都舉辦舞會,那個年代過來的學生或多或少會有舞會情節。學校舞會承載著青春歲月的激動和夢幻,承載著傷心和苦痛,承載著懵懂的戀情。不過那時學生心思簡單,也膽小單純,到學校舞廳跳個正經的交誼舞還扭捏半天呢。

不過多年生活的擠壓,過去的時光恍如隔世,當年的學生現在都已人到中年,感覺也被磨得麻木和遲鈍了。

是否去書店,文樂有點猶豫,最後他還是舞廳標識的指示牌去窗口買了張票。舞廳在二樓,走上寬闊的樓梯,穿過一個過道,鑽過厚厚的門簾,文樂進了舞廳。

舞廳裏麵光線很暗。音樂輕鬆舒緩。舞廳的正中天花板上麵的彩燈在慢速的旋轉。花花綠綠的彩光打下來,在人們身上和地板上滑過,在舞廳裏烘托出一種曖昧的氛圍。

雖然光線很暗,但文樂還是能感覺到舞廳的設施有些陳舊,地板和牆壁似乎不那麽潔淨,舞廳裏有個角落煙味刺鼻,空氣有點渾濁,文樂一下還不太適應。他在舞廳轉了一圈,先熟悉一下環境,畢竟上一次單獨去舞廳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他想看看現在的舞廳和二十年前有哪些地方變了。

舞廳裏的女生打扮的大都靚麗整潔,給人一種清爽舒心的感覺。不知怎麽的,文樂總覺得舞廳裏的男人趕不上女人,有些男的大腹便便,有的衣著鬆垮,更有甚者,有的就坐在舞池邊上的沙發或座椅上抽煙,吞雲吐霧的樣子讓文樂覺得非常的粗俗。舞池邊上的沙發和椅子擺放得不太整齊,有的似乎有些殘破。畢竟,舞廳已不再是娛樂消遣的主流,慢慢地邊緣化了,甚至都快成古跡了。現在的年輕人娛樂方式很多,蹦迪,唱K,或去酒吧夜店,或幹脆就在家裏打遊戲玩手機看美女直播。

文樂站在邊上觀察跳舞的人們,舞客們形形色色,分不清來路。舞廳裏有幾個穿著製服的保安拿著長長的手電筒來回穿梭巡視,估計意在提醒舞客們收斂,不要作什麽出格的行為。據說如果有女生尖叫或抱怨的話,保安就會打開手電照在不守規矩的男舞客臉上,讓他在人群中露臉丟人。畢竟,在快餐文化充斥社會各個角落的今天,可能有人不會象二三十年前在大學舞廳裏那樣斯斯文文地跳交誼舞吧。

舞池邊上站著一排排女生,有的在看手機,有的交叉著雙臂,有的帶著期盼的神色,有的則略顯冷漠。男人們在她們麵前穿過來看過去,象是逛菜市場的樣子,文樂覺得這樣有點的卑瑣,作為男人,他感到非常不堪。同時文樂又覺得別人可能也這樣看他,因為他現在也是這群男人中的一員。

文樂覺得真沒必要象那些男人一樣在舞廳穿梭來回掂量麵前的女生,這也太露骨太猥瑣了。他便停住了腳步,站定了。畢竟他隻是意外地拐進舞廳,來重溫一下學生時代的感覺。這樣一想,文樂感覺輕鬆了一點。雖然文樂不再走來走去挑選女孩子了,但他還是在原地不時地打量周圍的女子。在舞廳裏,是不會有人注意或在意他的眼神的。文樂得左前方一個穿著白色上衣,黑色褲子的女生,在舞池邊上端正地站著,雙手垂下,手掌向內在腹部自然交叉疊加,靜靜地看著前方。文樂無端地覺得這女生有點不一樣。她應該不是舞廳裏驚豔眾人的那種女生,但是文樂看著舒心順眼。文樂向前走了兩步,便把手伸到女生麵前,她打量文樂一眼,隨後便把手搭在文樂的手掌上跟文樂進了舞池。

進了舞池,文樂才發現自己交誼舞全荒廢了,舞步根本踩不到音樂的節拍上。文樂有點尷尬,對女生表示歉意說自己很多年沒進過舞廳,舞步完早已忘光了,以前讀書時覺得自己跳舞好像不算太差,本來還以為自己可以跳的。

女生說沒關係,到舞廳跳舞就是放鬆,我們可以放慢腳步,試著跟著節奏就可以了。

文樂於是慢了下來。他的右手搭著女生的腰,隨著音樂慢搖。女生的手很輕,舞步的輕重,文樂覺得剛剛好。

他們跳了幾曲,偶爾也聊上幾句。她說她叫雨荷,本地人。幼師畢業以後到了一家幼兒培訓機構上班。他們時常要帶幼兒園的小朋友們到不同的地方參加各種活動。現在的孩子,每個都是家裏的寶貝,家長們各種要求挺多,萬一有遺漏或差錯,還不太好安撫。幼兒園老師的精神高度緊張,工作壓力很大。單位每隔一段時間有業績考評,還有幼師各種執照考試,雨荷說她的記憶力不太好,公司的各種考評讓她不勝其煩。最後終於辭職離開,到市中心朋友開的一家服裝檔賣過服裝,因為生意越來越難做,最終在其他朋友的介紹下到舞廳去陪舞。

“剛開始心裏挺接受不了的,內心裏很排斥,過了幾個月才習慣了一點。”她說到。

文樂問是什麽讓她改變了心態。雨荷說她之前也試過其它事情。她在自己家所在的郊區租了地方想辦幼兒園,家人也很支持。投入了大量時間和精力,花了幾個月時間做廣告,但最後隻招到一個小孩,幼兒園自然沒辦下去。

“沒有資質,沒有財力,也沒有關係,人們不願意把小孩送到一個小姑娘開的私人幼兒園。現實太殘酷了,真讓人傷心。”

雨荷說她後來想明白了。她現在覺得在舞廳跳舞隻是一份工作,每天按時上下班,與其它工作並沒有什麽本質的不同。她說這些觀念其實也是那些和她跳舞的男人一點一點教她的,“也可以說他們就是這樣給我這樣洗腦吧”。

文樂對雨荷說,老男人灌輸年輕女孩子這種觀念,他們的動機非常可疑,那些老男人可能不是什麽好人。“比如象我,說實在的,也是不應該到舞廳來的。我總覺得到舞廳來的已婚男人不是什麽正經人。”

“其實也不能這樣說。到這裏來的不少人也是不錯的。他們這裏來跳舞隻是舒壓而已,開心最重要”。她說她遇到過一些非常成功的人士。他們偶爾到這裏來跳舞,有些隻是因為壓力大,又因所處的位置和環境的原因,不可能和周圍的同事或朋友談那些煩惱瑣事。到舞廳找陌生人傾述,這樣比較安全。

文樂說他是男的,知道這些到舞廳來尋開心的男人們心裏都會想到些什麽,因為他今天也至少也那樣想過。

的確,今天拐進舞廳,除了想重溫學生時代的舊夢之外,不能說文樂沒有夾雜著些許其它的動機。多年來支離破碎的生活讓他感到異常壓抑。他覺得自己的精神世界一片荒蕪,有時甚至覺得自己像一具行屍走肉。現實太冰冷了,女人的溫情和擁抱似乎是記憶中很遙遠的事情了。想到亂糟糟的日子,他隻在心裏歎息。多年來文樂與女人沒有過近距離的接觸。雖然每天在工作上和女同事也有來往,但都隻限於工作,從不夾雜任何情感,在心理上離她們非常遠,這也是在美國工作多年形成的習慣。在異性同事之間保持距離,避免卷入性騷擾的紛爭,這是職場上的常識。文樂覺得自己無論是工作還是生活每天都隻是機械重複,日子黯淡無光。文樂知道自己不是什麽正人君子,但自認為也不是什麽壞人。今天因偶然的緣故到舞廳跳舞,好像也不能說他是個道德敗壞的人。

當文樂的右手搭上雨荷的腰身的時候,仿佛一股沁入心脾的暖流漂進他的心裏,就好像有某種神奇的化學物質從她身上傳到他的手臂,繼而彌漫全身。好像是回到大學時代的舞會,剛開始時文樂心裏還有點慌張。女生的左手一放到他的肩上,文樂的心便安定下來,他攬著她跳舞,心裏異常寧靜和滿足。文樂真不知道自己是應該感到快樂還是應該感到羞恥。

他們跳著舞,一時間都沒有說話。舞曲有時激烈,有時舒緩。

“你一看和別人有點不一樣”。雨荷說。

文樂問她為什麽這樣說。雨荷回答道,“你一看受過良好的教育,文雅”

文樂不可置否地笑笑,“那不一定哦。可能我隻是把邪惡和肮髒的一麵暫時隱藏起來罷了。”

“看上去你應該不是那樣的人啊。” 她湊到文樂耳邊說。“你攬著我讓我特別有安全感”。

文樂有點吃驚,他覺得自己就是一個溺水的掙紮者,工作和生活的壓力有時都快把他擊跨了,甚至讓他惶惶不可終日,他哪裏能給別人安全感。雨荷說的安全感,應該是她的一種幻覺。文樂心想,或許她對其他舞客也這樣說吧,可能隻是聊天時的客套話而已,畢竟,陪人跳舞,讓舞客高興是很重要的。即便雨荷說的是她真實的感覺,年輕一點的女孩子,對年齡大一點的中年男人很容易生出這種錯覺。

文樂對雨荷說,像他這樣的中年男人,來舞廳跳舞總有點不太好,畢竟,跳舞是年輕人的事。

當年還是學生時,文樂偶爾在學校舞廳看到大叔摟著年輕女生跳舞,就覺得他們怪異,恬不知恥。而現在,文樂自己就變成了他當年很看不起的那一類無恥的中年男人。

“也不必在這點上太糾結。來舞廳跳舞,就暫時忘掉煩惱瑣事,要快快樂樂的。我是舞女,就像民國時期上海的舞女一樣,不該做的,不該說的,我不會做不會說的。”

文樂心裏驚了一下。舊時的上海,不就是民國範的集中地麽。民國範,讓人心醉神迷。提到民國時的上海,人們首先想到的是文學,小說,電影,張愛玲,杜月笙,十裏洋場,大世界,百樂門舞廳,流氓大亨。文樂停住了腳步,雨荷也隨之站住。文樂把頭向後移了半尺,雙手捧著她脖子,也不說話,仔細地端詳她的臉,足有半分鍾。這是一張不驚豔但很耐看的臉。雨荷迎著文樂的目光,不眨眼,也盯著他看。好一會兒後,她才出聲:“怎麽啦?” 文樂答非所問地說,“民國時的上海,嗯,不簡單”。

他們跳上幾曲後便在舞廳邊上站著休息一會,不時地說說這,說說那。雨荷問了文樂一些雜七雜八的問題,比如是哪兒人,做什麽工作的,是來出差還是旅遊等。文樂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便有些支支吾吾。雨荷馬上說不願回答也沒關係的,她知道有些客人不願涉及自己隱私,她隻是找些話題罷。

不過文樂很好奇雨荷的生活,畢竟這是他完全不了解的世界。文樂隻熟悉自己圈子裏的邏輯,對自己生活圈外的東西知之不多。

雨荷說她是八零後。她說到這裏來的舞客並不一定都喜歡年輕的女生,有的反倒覺得八零後能理解他們。

的確,過於年輕的女孩子由於人生閱曆的關係,喜好和話題與中年男人不一樣,不太容易聊到一塊去。

他們聊著聊著不知怎麽就說到了她的男朋友。雨荷說她男朋友是北方人,在北京工作,是她以前當幼師時帶幼兒園小朋友到外地做活動時遇到的,她男朋友喜歡嬌小的南方女生。雨荷說他們認識有很長時間了。文樂問怎麽還沒結婚呢。雨荷說她並不想去北方,她男朋友也不大會換工作來南方,所以就一直這樣拖著。文樂問她男朋友是否知道她在舞廳跳舞,雨荷說這個沒有必要告訴他。後來說到和男友的關係,她又流露出順其自然,無可無不可的口氣。文樂不確定這個故事的真實性,隻是說,她們因環境的關係,閱人無數,能碰到各式各樣的男人,誘惑也很多,出口似乎唾手可得,這有時就會幹擾她們如何做出正常的抉擇,也就是她們的選擇會與普通情況下的女子大相徑庭,有時會讓周圍的人大吃一驚。

文樂注意到雨荷的大拇指上戴了個戒指,他從沒見過大拇指上戴戒指的,覺得奇怪,便問她大拇指上戴戒指是什麽意思。雨荷笑著把戒指取下來,在她每一根手指上試著給文樂看, “你看,戒指太大了,隻有戴在拇指上才不會掉下來”。文樂一看,還真是的,心裏覺得寬慰了不少。總地說來,文樂不是太喜歡那種咋咋呼呼或是看上去很招搖不遜的女子。

在雨荷試戒指的時候,文樂看到她左手食是指外側紋了一個小小的刺青,類似日本動畫片中的快意飛刀之類的圖案。文樂笑著說妹子大拇指上戴戒指,食指上紋刺青,有點另類,與你的氣質不符啊,難道妹子骨子裏想做小太妹嗎?

雨荷笑笑說沒有的事,那個刺青是用來掩飾她食指上的刀痕的。文樂仔細一看,刺青果真是紋在刀痕上,剛好把疤痕蓋住。雨荷問文樂是否了解農村的生活。文樂說自己從小在農村長大,對農村再熟悉不過了,插秧割稻子,犁地耕田,這些農活在暑假期間他都做過。農村生活的艱辛和無奈到現在還讓他心有餘悸。

雨荷說她出生在郊區的農村。當然後來城市化,他們那兒現在成了很繁華的城區。她小的時候爸爸在外地,媽媽每天要到離家有點遠的工廠做工,她兩個姐姐住校,家裏燒飯等家務都是她來做。做好飯還給媽媽送過去。那時她還在上小學。有一次切菜是就把左手食指切了一大口子,後來留下一個大大的傷疤。文樂問她當年那麽小,哪來的勇氣承擔遠遠超過年齡的事呢?她歎了一口氣說,那時就那個情況,隻有她做,沒辦法。

其實文樂的左手食指上也有一道深深的呈三角弧的刀痕,貫穿整個食指的外側。也是讀小學時切菜時被自己切到的。那時候文樂的父母下地幹活,沒日沒夜。整個暑假,文樂和小三歲的弟弟在家裏,要負責洗衣燒飯切豬草等簡單事情。一次切菜時文樂用力過猛,切到手指,血流了一地。文樂當時從切破的刀縫裏都看到骨頭了,自己嚇了一跳,背心發涼,汗毛都豎起來了。流點血倒沒什麽,但他第一次看見自己白色的骨頭,覺得很恐怖。文樂慌忙在灶台上的罐子裏找了些豆瓣醬糊在刀口上,用毛巾在外麵紮好。文樂的叔叔嬸嬸們後來還誇文樂機靈,知道用豆瓣醬敷上止血。其實當地的大人們也都是用地上的細土或豆瓣醬抹傷口的,文樂肯定是之前聽他們說過或看到過,才會這樣做的,否則小孩哪知道能那樣處理。後來傷口愈合,食指外側留下一塊大大的突起,刀疤到現在都非常明顯。

文樂給雨荷看類似位置的刀痕說,“我們也算同是天涯淪落人吧。”

雨荷拿起文樂的左手,用右手在文樂的食指外側來回撫摸了幾次。最後她的手停在疤痕凸起的地方,輕輕地揉了揉,說到,“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

文樂問雨荷她的家人是否知道她在外麵跳舞,雨荷說她從來沒給家裏提起過。她隻是每天按時上下班。對雨荷的這個說法,文樂有些懷疑。跳舞的時候,雨荷接到過一個電話,她向文樂抱歉說這個電話她必須得接,那是她大姐打來的。文樂看到手機屏上顯示的正是“大姐”。文樂稍微避開站遠一點,有意不去聽她的私人談話,所以不太清楚她和她大姐說了些什麽。不過從她說話的語氣可已看出,她們關係很親密。文樂覺得她大姐不可能不知道她是在舞廳接的電話,舞廳的舞曲那麽響,再明顯不過了。

“你遇到過什麽出格的舞客嗎?” 雨荷打完電話後,文樂問到。

“我也挑人的,看人大概能看出個好壞來,不合適的,不接受邀請就行了。”的確,她們在舞場裏看到各色人等,估計瞄一眼就能把人歸類。象文樂這樣的人,吹牛說來是走過萬水千山,但在舞廳裏其實是個菜鳥,畢竟他一直都在極其簡單的環境裏生活。說的好聽一點,內心裏依然是年少時的模樣,難聽一點,就是個幼稚的中年男人。

也許是文樂問的太多了,雨荷笑著問文樂說該不會是記者在做社會調查,收集資料然後寫書吧。

文樂說他還真希望能有記者寫稿的水平,可惜他不是記者,更不做什麽社會調查。“以前倒是很想寫小說,但最終因自己能力不夠而放棄了。”

文樂問雨荷為什麽會懷疑他是記者,雨荷說他一直都在打探她的事情,而沒透露過自己的任何信息,從開始到現在,一直把自己包得嚴嚴實實的。

“如果你真不是記者,那就說明你的防範心很重。和你聊天,聊著聊著就感覺要聊死了。你該不是天蠍座吧?”

文樂吃了一驚,他就是天蠍座。

“哈,果然如此。天蠍座的防範心很重的,怪不得你處處設防。我前麵說起有一個朋友可能要來找我跳舞的時候,我看到你都要拉下臉的樣子,當時就想問你是不是天蠍座。”雨荷的話讓文樂回想自己當時到底有沒有流露出不愉快的表情,文樂覺得應該沒有。他隻是一個陌生的舞客,並沒有權利讓和他跳舞的舞伴該做什麽或不該做什麽。他隻是覺得如果在舞廳裏碰到她的朋友或以前的主顧或者老相好,他會覺得很尷尬。

“我看到你有點不快,就叫朋友不要來了。天蠍座的人真愛吃醋,唉,天性。”文樂又在想當時自己吃醋了嗎,應該不至於,不相幹的事,吃什麽醋呢。雨荷繼續說,“天蠍座的人很厲害,報複心也強。偷偷摸摸地愛,轟轟烈烈地恨。愛一個人或恨一個人,都能把對方整個半死,和天蠍座的男生談戀愛,那就象驚險刺激的過山車。隻要天蠍座想做的事,不管多難,他們都有毅力,想方設法也能辦到。這是他們可愛,也很可怕的地方。”

文樂問她怎麽那麽了解天蠍座。她雀躍地說她是巨蟹座。“你知道,天蠍和巨蟹是最佳婚姻配對呢!”

文樂差點脫口而出這是個套話,但覺得這樣太沒禮貌,便忍住了。不過文樂的確在星座書上看到過天蠍男和巨蟹女是最佳拍檔。他問雨荷是否真的相信星座,她說倒也不能全按著書上說的來做。“該信的時候就信,不該信的時候就不要信”。

雨荷的話還真刺到了文樂,因為文樂的初戀女友就是巨蟹座。那時他不懂星座,不知道天蠍和巨蟹是最佳婚姻配對,那是一段令文樂愧疚心痛的往事,他傷了一個一心盤算著準備過小日子的女孩的心,他打碎了她得期盼和夢幻。後來傷痕累累的經曆讓文樂相信,婚姻真的就是一個和誰搭檔的問題。

文樂故作輕鬆地說道:“但我以前最喜歡的是一個白羊座女生啊”。雨荷笑笑,“白羊座?三分鍾熱度,和天蠍最不合適的!”。

其實星座這些消遣的東西,文樂也在網上看到過不少,隻記住有關自己星座的一些內容,其它的都混在一起,不甚了了。他還是第一次聽一個女生說的那麽明確直白,那麽肯定決斷。

他們覺得跳的有點累了,便在舞廳邊上的兩張單人沙發上坐下休息一會。文樂覺得有點口渴,就去舞廳另一頭的零售部買了兩瓶飲料。這裏賣的東西比外麵貴好幾倍。這也很好理解。娛樂場所是賺錢的好地方。

文樂回來遞給雨荷飲料的時候,雨荷向他道謝,並問他是否知道芥川龍之介。文樂覺得有點突兀,不知道她為何突然問這個問題。

雨荷說,“我這段時間在看芥川龍之介的《地獄變》。” 說著,她打開手機給文樂看她拍的書的封麵。文樂看到的是繁體豎排的《地獄變》,應該是香港或台灣出版的。文樂覺得封麵設計看上去點怪異。

文樂說芥川龍之介是日本文學史上大名鼎鼎的人物。以前在學校讀書時看過他的一些作品,不過內容都忘了,隻記得芥川龍之介的作品風格非常詭異。

“芥川龍之介的作品讓人感覺很陰暗,非常的壓抑。” 她說。

其實細細想來,文學史上好多偉大的作品多少都有點極端,甚至怪異的。如果情節完全正常,那就是日常生活的流水賬,而不是作品了。人們在現實中都期望快樂輕鬆的日子,但看電影或文學作品時卻喜歡看一波三折,驚心動魄或是纏綿悱惻卻不可得的故事。文學作品裏影響力大的作品很多都是悲劇,悲劇以其特有的張力和感染力,更能威動人。喜劇就相當於笑話或段子,一笑就過了,然後也就忘了。隻有那些能讓人悲痛惋惜的故事,或者說悲劇,長久地留在人們心裏,揮之不去。不過芥川龍之介的風格的確非常的陰暗扭曲,壓抑得讓人喘不過來。日本的作家,文樂還是更喜歡川端康成。川端康成的作品有美感,雖然也總是帶著些隱隱的憂愁和悲傷。

雨荷讀芥川龍之介的書,讓文樂對她刮目相看。畢竟現在還能靜下心來看書的人不多了,大家都是拿著手機刷抖音,玩微信,看電視劇,享受快捷便利的各種文化快餐。紙質書籍曾經帶來的興奮、幻想、寄托和期盼,大約不久就會從人們的普遍記憶中消逝了。

一個女生需要多強大的心髒才能讀完《地獄變》呢?芥川龍之介是一百年前的日本作家。在一日千裏的當下,讀一位風格陰鬱的作家的作品能幫我們解決現實中的什麽問題呢?文學作品不是工具書,沒法用來幫解決日常生活中的難題,也不能帶來任何現實的利益,而是隻會給提出更多的問題,並且這些問題無法簡單回答或根本回答不了。可以說,讀文學類的書籍,除了娛樂之外,還有一點不太實際的用處便是幫助人們洗涮心靈,抵禦或者隔離現實生活中的醜陋和粗鄙,或者是逃避現實,在虛擬世界中滿足自己的幻想。

他們重回舞池接著跳舞。有一陣子兩人都沒怎麽說話,音樂很抒情。文樂雙手摟著雨荷的腰,雨荷則把雙手搭在文樂兩肩上。舞曲《我在路上遇到了你》響起的時候,文樂心裏一動,向裏輕輕地拉了拉雨荷,雨荷默契地向他靠近,他們的額頭貼在一起,雨荷的雙手從文樂的雙肩滑向文樂的脖子,然後在後麵交叉,兩人完全環抱在一起。文樂閉上眼睛,沉浸在柔美的音樂中,他能感受到雨荷的呼吸。文樂的臉滑倒左邊,他摩挲著雨荷的臉頰,雨荷的發絲掃過他的額頭和鼻粱,文樂聞到她的發香。文樂感覺到覆蓋在身上多年的孤單和與這個世界的疏離感象魚鱗一般紛紛地脫落,身體的每一片肌膚都開始重新呼吸。文樂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在心裏說,生活真美好。

不知過了多久,舞廳裏 Kenny G 的薩克斯音樂 《Going Home》響起來,樂曲悠揚,但似乎略帶一絲不易覺察到的感傷。文樂特別喜歡 Kenny G 演奏的薩克斯樂曲。可以說, 是Kenny G 的獨特演奏風格把薩克斯推到獨奏樂器的地位。文樂正要好好地欣賞這支樂曲,舞廳的燈光卻慢慢地打亮,然後是全亮了。文樂還沒有從欣悅迷糊的思緒中剝離出來,非常的驚訝,不知發生了什麽事。雨荷說舞會要結束了。文樂才看到跳舞的男女都已分開,陸續朝舞廳出口走去。

文樂記得當年在大學跳舞時,最後一支舞曲總是“友誼地久天長”。時代變了,舞會的終曲也變了。

雨荷在入口處的小件寄存處取出她的外套,披在身上,和文樂一同出了舞廳來到街上。外麵空氣清新。文樂深深地吸了幾口這秋天夜晚略帶涼意的空氣,心情舒暢無比。雨荷說已經很晚了,她要回去了。不知怎麽的,聽到雨荷說出這句話,文樂一下覺得有點不舍,到底為什麽不舍,卻又無法說出來。可能是太久沒有和女生這樣聊過天了吧。或許文樂真正不舍的是環抱女人在他臂彎的感覺。

雨荷說如果還想聊天,明天白天她還會來的。文樂說他的航班是明天一大早,白天時他已不在這兒了。

“要是有緣,那以後再來找我跳舞吧。你知道,天蠍座的人很厲害的,要是想做一件事,總能做到的!”

其實文樂明白好多人是不會重逢或不必重逢的。看到雨荷真地打算要回去了,文樂便付了雨荷小費。雨荷向文樂道謝,說今天過得很愉快,並囑咐文樂今晚早點睡,明天要起大早呢。她在手機上打了輛出租車,不一會,出租車在身邊停下,她上了車,車一直往前開,在街道另一端的紅綠燈拐彎後,從文樂的視線裏消失。

夜晚的鬧市燈光絢爛,四周的摩天大樓外牆的燈光秀打出各種廣告語和變換著色彩的魔幻圖案,景色美倫美奐。文樂逛到夜市街買了一些本地的風味小吃,他今天吃起來覺得味道很特別,明顯和昨天的不太一樣。文樂覺得這是很多年來度過的最輕鬆愉快的一天。

第二天一大早文樂從機場返回舊金山。回來以後有一段時間文樂的腦子裏全是雨荷的影子,雨荷在他腦子裏晃來晃去。文樂覺得自己有點荒唐,因為他並沒有預期一場邂逅。無論如何這樣的故事都不應該發生在他這個年齡的男人身上。中年男人對情感應該有充分的掌控,收放自如。舞廳裏敘述的故事,隻應該發生在那裏並且留在那裏,而不必帶出門去。發生的一切不過是在一個秋天的傍晚,處於人生低潮的中年男人文樂在舞廳裏跳了一次舞,而碰到的舞伴恰好是一位懂得如何和中年男人聊天的女生,僅此而已。

當然,和雨荷跳舞讓文樂重溫一次大學舞廳的時光,能感受到女性特有的溫婉,在冰冷的現實中體會到女人的溫情,回憶和現實夾雜一起,帶給他短暫的快樂和一絲亮色。但是,陪舞隻是她的工作,猶如文樂見客戶,談合同,簽單,握手,離開,這些動作並不一定帶有多少感情色彩,也不會在情感上引起漣漪。

如文樂所畏懼的那樣,回到舊金山後,讓他心驚肉跳的潮水一下全部衝下來,生活重回原先的軌道。公司裏、還有家裏的煩心事一點都沒有減少。幾個星期之後,過去那些糾纏不清的亂事和沒玩沒了的麻煩完全把文樂淹沒,文樂又回到以前的那種暈頭轉向,疲於應付的狀態,已經分不出心神再去回想雨荷的故事。在日常生活的忙亂之中,文樂覺得,那天和雨荷跳舞,是一顆小石子掉落湖麵引出的一圈小小的波紋,擴散後也就消逝了。實際上所有相遇的人,都隻是各自生命旅途中的過客,不論多少遺憾,過錯,或妄念,唯有時間不可擋;所有的相遇都是偶遇,是大海中兩朵浪花的短暫相擁。轉過身去,不留痕跡,而沉重的生活還要繼續。

文樂覺得人生不易,有可能隻是因為處於高度競爭的環境中而生出的臆想而已。文樂也明白,並不是每個人都像他一樣覺得人生不易。客觀地看,文樂的人生可能並沒有比別人更艱難。夜深人靜的時候,文樂覺得自己是生活洪流中的沙粒,渺小卑微,沒有多少掌控自己路徑的能力。迷迷糊糊中,文樂心想,即便真的隻是人海中的一顆沙粒,但誰又不是十月懷胎的靈魂人物,滿懷期望地來到這個世界;誰又不是歲月累積的頂尖人物,試圖掌握自己的幸福呢。 這兩句話,是文樂讀書時一首流行歌曲裏的歌詞,他第一遍聽到時就非常喜歡。可能他無端地就覺得自己的人生會充滿了艱難。文樂躺在床上,又想到明天一早要早點送小孩去參加校外的活動,但辦公室的例會又不能遲到,他又開始盤算著時明早的間點和路線,不一會,困頓淹沒了文樂,他還沒有算好明天的路線,更沒有來得及回想雨荷的故事,在沉沉睡去之前,他隱約有點憂慮,明天又是難熬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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