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ei zhuangxin

裴莊欣 ,中國美術家協會、 [1] 西藏自治區美術家、攝影家協會會員。西藏美術館籌建委員會特聘外籍專家。 1956年四川成都出生 ,1971年下鄉到西藏昌都,1978年考入四川美術學院油畫係,畢業後重返西藏工作,1989年獲 “美中文化教育交流基金會”
正文

夢中的珠峰

(2022-02-02 23:22:27) 下一個

作者劉菲

 

 

題記

《夢中的珠峰》其實是我的日記,寫於1985年春,記錄的是我與裴伯伯的蜜月旅行。之所以標題叫“夢中的珠峰”,是因為我們最終沒去成。

計劃流浪到珠峰,辦個婚禮,至少要爬到一號大本營才夠意思——雖然沒啥裝備與物質供應,但我們覺得激情應可彌補。可惜我們才走到薩迦就無法前行了,實在找不到去珠峰的汽車,或許找不到的原因著實是因為囊中羞澀——

我們結婚一共花了4.5元錢。4元錢在展覽館買了一個包裝箱,自己用紙裱了一下當衣櫃,用圖釘按上一塊不記得從哪裏找來的塑料布當門。5毛錢辦了結婚證,一張紙的那種。

我們沒有廣而告之婚訊,原因是裴伯伯說:憑啥子我的好事情要請人家來高興?還要我花錢?瓜了還差不多!

好吧,為了保證應有的智商,我就跟著裴伯伯去了八廓街。我們的目的地是衝賽康,準備買點牛肉,滿足裴伯伯用燒牛肉以示慶祝的願望。

結果,習慣性地先繞八廓街轉了一圈,途中看到一尊佛像,頓愛不釋手。攤主要價近200元,可惜兩人翻遍了口袋也湊不夠。當然湊不夠,因為我們全部家當就那麽多,大頭在家裏。當下決定由我抱著那尊溜金的佛像不撒手,坐在小攤前等著裴伯伯飛回去取錢。

就這樣,佛像有了,錢沒了。本來計劃至少要買一床被子的,現在連牛肉都沒得吃了。

興高采烈往回走的路上,裴伯伯又給我灌雞湯,說有了這個收獲,相當於雙喜臨門了,要用一個更熱烈的方式慶祝才配得上這樣的喜慶。淘汰數輪創意後,共同決定去珠峰,要玩就玩個大的。那時候去珠峰非常非常不容易。

第二天,我們分別去單位預支了一個月的工資,兜裏揣了一百多元,底氣十足、神氣活現地告假出發了——

 

三月二十五日

早晨離開拉薩。拉薩已是春暖花開。這裏卻仍是一片冰雪世界。雪格拉山,海拔五千三百米。不遠的地方,念青唐古拉山脈的主峰在陽光下孤傲地誇大著自己的身影。

下山,麻江,旅行的第一站。僅有幾幢鐵皮房頂的舊房子,好像從上世紀起就沒有什麽人敢在這裏停留。周圍山頭上還殘留著一些碉堡,讓人們想起雪域不僅僅是佛地。

“麻”字總讓人難受。可不是,黑得象鍋底一樣的“飯廳”裏掛滿了老板贈予自己的錦旗,幾條大黃狗在飯桌下優雅地踱著方步,風度十足地同我們分享兩元一碟的土豆燒牛骨頭。甜茶一毛錢一杯。若是向黑紅的胖廚師笑一笑,還可以得到一碗不花錢的清水。

 

1986年,裴莊欣為作者劉菲繪製的肖像

 

對麵軍營的高音喇叭竟傳出列農老兄的嚎叫,“我並非那麽不幸……”近兩個月來,匆匆忙忙地戀愛、緊緊張張地結婚,人都快累死了。一路上,裴的聲音在我耳邊嗡嗡作響,但我懶得聽。第一次下鄉,我用自己的眼睛看。

光禿禿的山腰上隻長了一座石頭房子,房頂上又長出一群烏鴉,哦,飛了。在這裏它們是天菩薩,入鄉隨俗,願它們把我們的好運和幸福帶得更高更遠。

幾頭犛牛星星點點鑲在黃色的山坡上,三石灶內有短促生命的灰燼。

……上廁所、加油、渡雅魯藏布江、修車……我睡著了。

 

三月二十六日

半夜裏聽見哭聲,分不清是來自陰間還是隔壁,後來一直做惡夢。早晨,痛苦地被裴叫醒,趕忙用枕巾擦了擦眼睛,口幹舌燥地上了路。去看紮什倫布寺。

買了門票,首先看到的是用鵝卵石拚成的漢字“歡迎”,我挺高興。

不料剛進大殿,還沒看清強巴佛像是什麽樣子,一位非常嚴肅的喇嘛就請我們出去。完全沒有歡迎的意思嘛。還有人一路緊跟著,不停地叫我們走、走。在四世班禪的靈塔前,我們隻敢將眼睛眯成一條縫溫柔地瞄幾眼。

裴說,我們現在的遭遇是正常的,他像是習慣了,靠著紅牆發呆。

後來的路上,四臂度母上半身塗滿了酥油,粘滿硬幣。滿牆掛著杭州剌繡唐卡,還有漢式的彌勒佛、乾隆皇帝老兒也置身在一片酥油香火之中……

坐在大經堂的院子裏進午餐——一壺清水、幾塊壓縮餅幹和一堆牢騷。

樓口一位喇嘛要我們為他拍照。我提著相機走過去,他像見了妖怪似的迅速把臉藏在袈裟裏:“不。女人不行!”指著老裴要他拍。

 

裴莊欣,上世紀80年代,紮什倫布寺油畫寫生作品

 

三月三十日

下午回來得早,真正領教了日喀則的風沙。搬了塊石頭抵住門,一起待在裴的房間——我們分住男女集體客房。徒勞地試圖梳理被風沙弄成麻團的頭發,深深地理解了兩個詞的含義:遮天蔽日、飛沙走石。

裴坐在床上整理東西,我靠著桌子寫日記。

裴的同室們都被風沙卷回來了,一個是十分漂亮的美國青年,很像西部片中的主角。在尼泊爾學習登山導遊,住在一戶藏族人家裏,會說藏語。他拿出兩顆很大的黃玉給我看,說是他的藏族媽媽給他的。他明早回加德滿都。

 

大衛、尼克後來到拉薩訪問裴莊欣工作室,牆上為裴上世紀80年代作品

 

另外兩位,一個叫大衛,美國人;另一個叫尼克,英國人。

“我們要租車去夏魯寺,你們要是願意的話一起租好了。”我想省錢。

夏魯寺離這裏有多遠?”

“20公裏。”

兩人對視,“才20公裏。我們可以走路去,更遠的路我們都走過。”

大衛從懷中掏出一隻裝滿了糌粑的口袋和一隻飯盒,飯盒上挖了個洞,正好放一雙筷子;褲子上有隻破洞,腿上的肉都露出來了;尼克身著阿富汗大布褂,髒得連本色都看不出來了。

大衛能講一口流利的漢語,他在中國隻有一年多的時間,在北京腫瘤研究所教英語。已在西藏流浪兩個多月了。

尼克是畫家,隻會一句漢語:“謝謝。”我們想看他的畫,可惜他隻有在伊斯坦布爾畫的一張速寫,是文藝複興時期古典風格的線描。

談話中,大衛竟說他是共產黨員,在美國加入的。我們這還是第一次遇見一位美國共產黨員,老裴的胃口馬上被吊了起來。正好紮西達娃(注:著名作家)路過日喀則來串門,趕上大衛宣講他的理論,“中國應該有職業革命家……”“你們應該成立自己的工會……”他很健談,顯得十分老練。他說的都是我們從來沒想過,更沒聽說過的,使用的許多詞匯讓人想起生疏了的中學課本、或是描寫大革命時期電影中的台詞。我們對他本人比對他的理論更感興趣。

 

裴莊欣,上世紀80年代,於日喀則江孜宗山寫生作品

 

他像是從來都在為他的信仰拚命鬥爭著,也從來都不順利:先是在美國因組織工會和罷工被公司解雇了。還有人砸破他的窗戶,在他門口放大便。他說他們的覺悟太低了。他又跑到阿拉伯世界,蘇丹、敘利亞、土耳其……到處號召人民起來革命。結果是長了一身的虱子、被當局轟出國境。

一年多前他來到北京,迅速掌握了許多中國流行詞匯。由於他到處鼓動,已在公安局掛了號、被列為不受歡迎的人之列。他在北京呆不住了,說是準備去山東。當然了,仍要宣傳革命:“我要鬥爭。”

老裴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你有40多歲了吧!”

“你看我有多少歲?”大衛笑著。

“45。”

“他呢?”他指著尼克問。

“大概有50了吧。”

大衛譯給尼克聽了,倆人笑得很開心。拿出護照給我們看:1958年出生。

老裴竟還是這個屋裏的長者!我有點悲傷。

三月三十一日

我們這支奇怪的隊伍,我、老裴、大衛、尼克和格桑次仁(注:著名油畫家)擠上了一輛小馬車,引來了一大堆觀眾。

車是租來的。去夏魯寺一趟17元,外加5元給車夫買青稞酒。

我們沿途不停地吸引著趕路的人:騎毛驢的、趕毛驢車的、趕馬車的。不出一個鍾頭,這支浩浩蕩蕩的隊伍已拉出一裏長。我站在馬車上,樂得手舞足蹈。還沒等車停穩就跳了下去,跑到一位騎毛驢的人麵前,衝著格桑大喊:“格桑,請你告訴他,請他坐馬車,我騎他的毛驢好嗎?”

 

去往夏魯寺途中

 

那漢子答應了。上毛驢我可不靈,漢子幹脆把我抱上去。我拍拍毛驢的腦袋:“咱們是好朋友,對嗎?”剛走幾步,驢前蹄踩滑了一顆石子,前腿一軟。我的頭發全“炸翻”了。除此之外,一路暢通無阻。

要分手了。我向笑容憨厚的漢子和毛驢道別。

以後的路寂寞多了。荒山、小路,彎彎曲曲。一路上大衛和裴一直熱烈交談。

三個半小時後,一片荒野中出現了元代的琉璃瓦——夏魯寺,大家精神頓時為之一振,尤其是在饑寒交迫時。

大黑狗躺在門口,連身子都懶得挪一挪。

“您好!”“好,好。O.K.O.K.”一位矮個子喇嘛迎出來。

我餓壞了,大啃格桑帶來的烤餅。大衛掏出破飯盒,從口袋裏倒出糌粑麵,接過喇嘛遞過來的酥油茶,老練地和好,和尼克一起莊嚴地吃起來。我嚐了一口,很香。難怪尼克一路上都在向我打聽什麽地方有賣磨糌粑的石磨。他想買一個背回倫敦,否則吃不成糌粑了。

在我去過的寺廟中,這是條件最差的一個。這一點可從燈碗裏燃的菜油得到證實,念過經後便把大部分熄掉。其他地方可全用的是酥油,且長明。也難怪,絕大多數外地朝佛人不知道此廟——為什麽不在公路邊上立一塊廣告牌呢?

一尊美麗的雙尊佛像:一個裸體的男神擁抱著許多裸體的女神,足下還踏著一組幸福又婀娜多姿的裸女,鍍金,鑲嵌著許多細小的寶石,足有半米多高。室內很暗,擔心拍攝效果不好,詢問喇嘛能否搬到室外拍幾張。他爽快地叫來兩個年青力壯的喇嘛,頗費了一番周折才抬到室外。

 

作者劉菲與夏魯寺佛像

 

裴拚命亂拍一氣,生怕喇嘛會變卦了似的。受益的是尼克,否則他這個“老外”是絕拍不到的。

大衛仿佛對這些毫無興趣,支著下頦在陽光下沉思。

我們沒看到多少唐卡,問喇嘛是否還有。他說這得問問堪布。

堪布是一位牙齒脫落、豁嘴但很精神的小老頭,穿著棕色大褂,戴一頂有一個絨球的線帽。

他領著我們去倉庫。短短的路程中,我看到裴眼神中抑製不住的激動,連走路的步子都有點零亂。

倉門打開後先跑出來的是灰塵,堪布從一隻鐵箱中拿出唐卡。裴打開粗略看了看,把好點的放在一邊留著等會兒仔細看。堪布不讓他拿,自己抱著兩卷唐卡往外走。走到梯口時交給老裴一卷。他橫抱在手裏,叉開雙腿,一副壯士一去不複返的表情。我們全被逗樂了。

他一麵調整姿態,一麵叫我們快拍照。堪布覺得這還不夠,又叫老裴抱著另一卷,站到他下麵的兩級梯子上。老裴立刻心領神會,弓腰垂首,做出一副畢恭畢敬的侍從樣。在我撳動快門的一刹那,堪布“哇”地大叫一聲。院裏的喇嘛大概是頭一次見到莊嚴的堪布如此活躍,全體都“哈……”成一氣。活寶!

 

 

堪布叫我和裴跟他走,到了他的臥室,滿以為他會給我們看什麽稀世珍寶。他隻是端出年代頗需考證的奶酪、餅幹和糖果招待我們。

歸程仿佛快多了。太陽漸漸偏西,暖融融的。一路上大家的話也多一些了。大衛用阿拉伯語唱起土耳其革命歌曲“地主抓走了我的……”

路邊的田裏有兩對犛牛在打架,把新耕的地搞得一塌糊塗,主人在一旁勸說無效。裴早已衝到那團塵土中去了。我也跑了過去。另一對犛牛拉著犁耙朝我衝來,我躲在樹後,衝著它們做鬼臉。

我坐回到車上等裴。風吹亂了尼克的頭發,現出了他頭皮上厚厚的汙垢,他的臉特別是鼻子一帶被曬得大量脫皮,很難看。“等回到英國,我母親一定認不出我了。”他大概知道我看到了什麽。

“女士、大衛,咱們下車走路吧,”尼克建議說。

“我不走,我要節約能源。”我說。

大衛又瘦又小,很快就被尼克甩在身後。從遠處望去,隻有他的阿富汗肥褲襠在風中飄來飄去。

山,在黃昏的金色中快融化了。

下車時,他們倆掏出錢來要付他們的那份車費。我們不要。他們隻好把錢裝回兜,但無論如何要請我們吃頓清真飯。大衛在大學時學的是阿拉伯文學,又在阿拉伯國家生活了兩年。尼克也曾在那一地區長途跋涉。都說我們應該嚐嚐伊斯蘭風味的食品。

大衛請我點飯菜。我毫無經驗,隨便。

品著“清真”茶,談起今天的感想和收獲。大衛不失時機地又開始大肆兜售他的革命理論。我不愛聽,就和尼克聊。

“在東方旅行很便宜吧。”

“對,得看在哪個地區。”

“你覺得最便宜的是哪個國家?”

“阿富汗。我一個月隻用了二十七美元。”

“真不可思議。這不過是汽車旅館一夜的房錢。是因為阿富汗尼的比價太低嗎?”

“這恐怕不是主要的。喏,我不住旅館,不乘車——徒步走了兩千多公裏。”

我真想大叫坐在身邊的裴伸隻耳朵來聽這位苦行僧的故事,可他正陶醉在他們的談話中。

“盡管我在英國不是很有名氣,還是幸運地得到了丘吉爾基金會的旅遊世界獎。日本奧林帕斯公司給了我讚助:一部相機和大量的膠卷,要我沿著絲綢之路旅行。公司的雜誌社還給我留六個版麵,每個版麵的酬金是六千美元。但我現在已不打算把這次拍的照片給他們了。”

“我從水鄉威尼斯出發,先到了西方文化的發源地希臘,然後到了土耳其、阿拉伯半島、波斯,從那裏進入阿富汗。”

“我從帕米爾進入新疆,又去了敦煌、青海,然後來到這裏。我很為自己感到幸運,我是指在西藏變化還不是太大的時候。”

“作為一個遊客,我也希望這裏仍保持中世紀古風。但對於生活在這裏的人們來說,這些變化是必要的。”

“所以我說我很幸運。”

“來啦,炮仗麵五碗。”

我往口中送了一根麵條,可怕極了,臭烘烘的,裏麵的羊肉準是從“馬王堆”裏挖出來的。想吐了又怕裴看見說我嬌氣,以此為由今後不讓我下鄉了。我屏住呼吸,硬著頭皮吞咽,不時偷偷往地下撥幾根。實在不明白那幾位看上去吃著還很香是怎麽一回事。

人都有一種傾訴欲望,這對尼克倒挺合適。他是最孤獨的一位,大衛永無倦意地同老裴和格桑“切磋”信仰和觀點。尼克不會講漢語,除了偶爾同我說幾句話外幾乎不開口。

“瞧,他們說得挺熱烈。大衛是個很有意思的人,即便他的理論不能說服人,他的執著卻是令人尊重的。況且他的談話總能給人一些新的東西。”

“對。不聽別人講話是自己的損失。像昨天房間裏的那個美國孩子,一聽說大衛是共產黨員,頓時嗤之以鼻。其實他很傻。”

……

“不,你不懂。是托洛茨基把馬克思列寧主義忠實地運用到了蘇聯革命中。我是他的忠實追隨者。他本來可以在蘇聯完成社會主義條件下繼續革命的偉大事業,可惜他被斯大林派人暗殺了。誰?就是你酷愛的那位偉大的墨西哥壁畫家西蓋羅斯!”

“可中國國情與俄羅斯大不相同……”

“我注意到你有‘四人幫’的極左傾向……你們這些小資產階級,總有一天……”。

聊著聊著,大衛和老裴齜牙裂嘴,有點刺刀見紅了。格桑在一旁不住地點頭,不知是在讚同誰?

“大衛,這裏賣的蒸麵包叫什麽?”

“花卷!”

 

四月二日

一大早就把行李搬到路口。遇見了在拉薩時見過的一位英國人,說是要去加德滿都。

老裴說女的搭車要容易些,汽車還未到就把我推上前去。在大路上伸手攔車還是平生第一次,實在不好意思。找到各種借口跑開,一會兒提起水壺去買甜茶、一會兒又去找昨日那司機退錢,見到旅遊局的車過來,跑得更快了,生怕遇見熟人。最後索性拒絕嚐試。坐在石頭上整理筆記。幸好老裴的臉皮夠厚的。

終於來了一輛卡車。到拉孜,離薩迦還有二十公裏。歡呼!那二十公裏我們可以徒步。我和老裴擠在副駕位置,老外穿著皮大衣爬到車廂上。

山是赤裸的,幹得連一點泥土都不願長。這裏的降雨量恐怕同撒哈拉差不多。

老裴一路上大談山的結構與分解。得意之時,隨手一拋,煙頭飛出車窗。

“當心。不會把煙頭吹上車廂失火吧?”

“不會的。”他相當肯定。

離一個村子老遠,看到一些人向我們揮動手臂,從他們著急的表情上看,實在不像是夾道歡迎。

“什麽事?”

天啊,車廂失火了!緊接著就看到已有人抬著水向我們跑來。

 

車廂失火現場

 

火不大,很快就被撲滅了。眾人跳上去救火時,車廂裏的那位英國人才醒,望著他身邊還在冒煙的背包問:“發生了什麽事情?”

幸好車裏裝的是大米和玻璃,隻燒著了一些外包裝。老裴唯一的一條尚未開口的褲子隻剩下一條腿了。

在中尼公路33道班處,司機把車停下來,說是有熟人要搭車,叫我們等著。要搭車的人住在山的對麵,已有人去叫了。

正好下來活動筋骨。我們雙手插兜,吊兒郎當地觀察起這道班、準確地說是道班拋棄的一排破土屋,道班已搬到對麵,這裏被幾個鄉民占用了。幾堆落滿塵土的柴草,上麵壓著幾塊大石頭,一隻小公雞在幾隻山麻雀的簇擁下昂首闊步,路邊插著一隻木排,上麵用藏文寫著:“售青稞酒”,一個強壯的漢子坐在縫紉機前軋卡墊套。

花了4元錢從一老嫗手中買下了1枚銀元。老裴賊兮兮地壓低聲音說,現在有一批銀元收藏價值倍增,現每枚的市麵價格已上升到150元。沒準這就是其中1枚。我們不識藏文,希望它是那批珍品之一。老裴越說越興奮:若是此番成功,索性加入拉薩的古幣收藏行列。

等了半天也不見來人。老裴終於嗬欠連天,縮到牆根倒頭便睡。過了好久我才發現他身下是堆牛糞,急忙上前去拉他起來。他隻哼了一聲,把我的手推開又睡下了。管他的,反正牛隻吃草想來糞便也不會髒。

下午兩點,終於來了好幾個人。他們開始把大批紙箱搬上車。我喜滋滋地把老裴揪醒,拽上了汽車。

笑口還沒收攏就被司機叫了下來:“今天不走了。”

他弟弟明日結婚。他肩負著把新娘子護送到家的重任。新娘子執意要明天走,所以我們隻得乖乖下車。

直到這時老裴才恍然大悟:“我們被拋棄了!”

“別動,”我按下快門,“這張就叫‘被拋棄的搭車人’!”

 

中尼公路33班道,右一為同行英國人

 

英國人忿忿找司機退款。司機穩坐在青稞酒桶後麵,掏出計算器算了一陣,說是隻能退高鼻子三元五。我們怏怏把行李從車上拿下來,再次搬到路邊。

下午五點半,除了吃足了塵土、伸長了耳朵外別無所獲。英國人把睡袋拿出來,睡在路邊。很快他的睡袋上就蒙上一層厚厚的灰,看上去潦倒又淒涼。與他在拉薩時那彬彬有禮的紳士氣度很不相符。

太陽偏西,饑腸漉漉。裴煞有介事地把主人全家召集到一起。精心排列了半天,然後用那隻寶貝“傻瓜”機拍了一張黑白片。結果是每人各得一碗糌把和少許酥油茶。老裴在一旁像是品食佳肴似地大吃特吃,一副饞相。見狀我便托詞沒胃口,把自己的也遞給他。

 

 

飯後,我縮到柴堆上記日記。不知什麽時候,裴懶懶地躺到柴堆上來了,頗帶內疚地說我跟著他吃苦了——人在昏昏欲睡時大概會突出溫柔的一麵。

太陽把我的衣服快烤著了,趕緊把陣地轉移到圍牆外的陰影處,貼著牆根坐下來。要在這裏找塊幹淨的地方可真不容易,排泄物的痕跡到處可見。好在我的眼睛近視。

那個軋縫紉機的漢子今天準是灌了足足50公升青稞酒。平均每15分鍾就要出來排瀉一次,毫無顧忌地站在我身旁方便。在西藏,這早已見慣不驚了,便權當作一隻報時器。

 

傍晚時分,氣溫驟降

 

傍晚,氣溫陡降,雖穿著鴨絨衣仍不禁瑟瑟發抖。老裴又沉痛地宣布了一則噩耗:該院主人拒絕收留我們。若是這樣在外麵凍一夜,估計隻需直接運到天葬台了。我們唯一的希望是到對麵院子去向當地“本布拉”(意思是當官的)——道班班長求援。我們商定,必要時定要聲淚俱下。

本布拉是位老頭子,家裏擠得幾乎沒有插足的地方。正像他說的那樣,實在沒有地方收留我們。隻聽他同躲在屋角的夫人嘀嘀咕咕。我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終於——

“被子、一個、我們借了。”

這簡直是天籟之音了,我們感激得無以言表,藏語漢語一起往外冒。

他抱出屋子裏最好的一床被子和毛毯,又命令大女兒背了一塊卡墊。小姑娘把我們帶進一間黑洞洞的土屋。用電筒照去,屋角裏有一堆羊毛,另一頭放著一輛沒有輪子的自行車。

把英國人也叫了進來。老裴一麵鋪床一麵說:“明天你準得長一身虱子。”

“總比凍死強。”

還沒鋪完,英國人對老裴迅速吐出一連串的句子。隻見他們風一般地衝出去。我跟著跑出去看,遠遠地從公路上開來一輛“解放”。

司機說是到離薩迦隻有十公裏的村子。當然除了車費以外,那10公裏的汽油錢包括加班費就得由我們出。最後他答應送我們去薩迦,但得付給他28元(按公共汽車的價格應是3.5元)。我們自知他在敲竹杠,卻也無奈。

臨走時老裴沒忘記把剛買的香煙全部給了借給我們被子的“本布拉”。可憐的英國人,隻好等到明天了。

駕駛室裏還坐著司機的同伴,隻能再坐一個人了。老裴自告奮勇要坐到油桶上去。這我可不幹,等到了薩迦他準得凍成冰棍。我同司機說老裴抱我一起坐駕駛室。司機酸溜溜地勉強答應,但要我給他拍照。

“不行。天太黑。”

司機又拉長了聲調:“他抱你坐。這怎麽行呢?他是你什麽人?”

我脖子一揚:“我丈夫。”

 

 

山路崎嶇,險峻。司機一路上不停地喝青稞酒。裴掏出一包壓縮餅幹,四個人剛好一人一塊。他們也開始給我們讓青稞酒,老裴見塑料壺裏不太多了,不肯喝,說是要給師傅留著。真不知道他是怎麽想的,還留給司機喝?我可不管,一口氣喝幹了好幾碗。我醉了沒關係,司機若醉了,我們就都得在這夜暮中永醉不醒了。

天知道一路上司機滿嘴胡言是真醉還是假醉。老裴講起他在川藏線見到的各種翻車的慘景。在進美術學院前,他曾在那條線上當了幾年的汽車修理工。我弄不清他這是為了提醒司機還是嚇唬我。

到薩迦時已是深夜一點多了。找到住房後我倒頭便睡。至於麵孔、手腳是否被塵土封滿都無所謂了。

晚安,薩迦。晚安,灰人兒。

 

四月三日

門洞裏有許多鴿子,“咕咕,咕咕,”聲音很好聽。我把手中剩下的饅頭掰碎,放在一截木頭上,不知道他們吃不吃?

薩迦寺有700多年曆史了,與別的寺廟區別很大,在教義上也不同,但人們朝拜的方式是一樣的。

院中有根柱子,上麵掛滿經幡,密密麻麻地把柱子圍得很粗。老裴欲給我拍照。一位老喇嘛走過來用藏話說這裏不準拍照。

“外麵也不準照嗎?”我詫異地問。在拉薩,隻要在殿堂外麵,隨你把相機拍破了也無人幹涉。

“師傅說不能拍你們就不要拍嘛,”旁邊一位中年人說。“你們是哪裏的?”

我隨身帶著一個小本子,上麵記了好多藏文句子,我正在考慮要不要拿出來操練。

“格拉縣委書記是,”老喇嘛說。

“您好。我們帶了一封給縣委的介紹信。怕現在沒有上班,想先來看看再去找你們。”裴邊說邊掏出了信,上麵寫著:“我館裴莊欣同誌和愛人劉菲同誌前往貴縣收集有關展覽資料。望予協助為盼。”

臨走前,裴拿著好幾份內容相同的介紹信去蓋章,館領導特意研究了兩個鍾頭看有沒有什麽原則問題——“你們不是結婚旅行嗎?怎麽要開公家的介紹信?”

連人都是公家的,怎麽能不要公家的介紹信?據老裴的經驗,這裏一切都得憑上級指示辦事,沒辦法。

 

作者於薩迦

 

索朗書記認真讀完介紹信,隨即譯給老喇嘛聽,還指給他看了公章裏的藏文。“你們有什麽困難嗎?吃、住問題都解決了嗎?縣委有食堂。”

“謝謝,都很好。這是我愛人,她是翻譯。他們打算開辟到薩迦的旅遊線。想盡量看得多些、仔細些,這樣她才能給單位作詳細的報告。”真有你的,老裴!眼皮都沒眨一下就冒出了什麽“開辟旅遊線路”,但我是翻譯不假。

“我特別想看到的是‘堅鍋’(即壇城壁畫。)。”

索朗書記全譯了,老喇嘛一直點頭。聽到最後跟書記說“堅鍋”已經保護起來了,有的古舊壁畫不讓看。

不知索朗書記又同老喇嘛說了些什麽,最後對我們說:“格拉領你們去。”

“謝謝您。”

我立刻被裏麵莊嚴的氣氛鎮住了,不禁肅然起敬。在所有去過的寺廟中,唯有這一座最能夠讓人感覺到震撼力。

殿堂正麵幾尊鍍金佛像,加上周圍和諧的飾物,把主殿映得滿壁生輝。來自頂棚的光剛好照在佛像上,佛像顯得更加神秘了。

喇嘛們正在誦經,有不專心的轉過身來看我。

 

作者劉菲於薩迦寺

 

殿內一些用玻璃罩裝著的各式禮物多半是來自元、明、清皇宮的瓷器。這倒讓我想起來一件事:裴隻花了150元就從八廓街抱回來一塊舊地毯。色彩圖案都不錯。我們高興極了。當時在屋裏的一位朋友問我:“為什麽舊地毯比新地毯值錢?”

我不知該怎麽回答,一張口竟冒出一句:“我也不知道是怎麽搞的,為什麽戰國時期的一塊破鐵片要比我們家的鍋碗瓢盆值錢多了。”

這裏有個門洞,門口搭著幃幔,站在這裏就能看到裏麵的木柵欄和白色的塔,上麵頂著日、月。周圍有一些壁畫,光線太暗看不清,隻感到黑壓壓地一片。地上堆滿了經書,老喇嘛站在高處的白塔旁,“寺內藏有經書4萬部。”他悠悠的聲音象從塔內發出。

二樓。那就是把我們引到薩迦的“堅鍋”,整整齊齊排在牆壁上。我和老裴站在那裏半天都挪不動步子。我簡直不知道該怎樣形容它們。

因為那難以言述的想象力、強烈的色彩、超級魔幻的圖像、無窮無盡複雜的變化、那嚴謹的數學計算,預言了某種秩序及和諧。700年後,它們似乎急不可耐地向我吐出自己的故事,彼此決不相讓,用魔力把我吸引到各自的身旁。

它們的語言竟是那樣的深奧,完全超出了人類的語言,我聽著似懂非懂、或者全然不懂。可那些閃動的色彩、變幻的光影圖畫卻不會在我腦海中消失。對我來說,它們永遠是個迷:這樣偏辟、荒涼的地方;這樣輝煌、發達的藝術……

四月四日

這是一個灰蒙蒙的世界。灰色的院牆把自己分割成一道道格子貼在山腰上。滿臉塵土的孩子拖著長長的鼻涕。驢隊在馱糞肥,灰色驢子頭上都頂著染成紅色的犛牛尾巴,在村裏不緊不慢地走來走去——薩迦,是“白灰”的意思。

人們下地幹活了。村子裏很靜,孩子們和老人們把我們層層圍住。我們的服飾、攜帶的毎一件東西他們都好奇地要摸一摸,並且為此爭論不休。最可愛的是一個背背簍的小姑娘,睜著一雙又圓又大的眼睛、小鼻子翹得高高地、兩隻手拉著胸前的筐帶,站得遠遠地歪著小腦袋看我們。她的可愛遠非筆墨所能形容,她的美麗和質樸同周圍的環境無法分開。

 

作者爬到薩迦北寺的廢墟中

 

以前我總覺得這裏的人們很可憐。他們一生中能見到的也就是一些聽不懂的電影、幾輛汽車,他們的奢華也不過是把終年的積蓄投往佛廟,使用的是很原始的生產工具、維持最簡單的生活需要。眼下我卻茫然了。我想眼前的這個小天使若是生長在內地一個富足的家庭、從小染上了一些城市女孩子嬌揉造作的習氣,怕是不會讓人感激神靈的存在。

裴前年來過這裏,畫了幾幅畫。其中一幅小女孩的頭像發表在一家雜誌上的封麵。那也是一個圍頭巾的小姑娘,但不是眼前這個。我問裴為什麽不帶一張那畫的印刷品來送給那位小站娘。

 

裴莊欣上世紀80年代作品《少女像》

 

裴淡淡地說:“何必呢?我不想打破這裏的和諧與寧靜。”我這才明白為什麽他發表了許多牧區的作品,卻從不帶到他住過的那些帳篷,盡管那裏的人們、那樣的生活正改變著他的命運。他對我說過他在牧區的情景:牧民有時也看他畫,卻想不出那有什麽用,也從來不向他要一張。

村裏的人相貌都很相像,好像都是親戚。台階上一位老太太在紡毛線。她很會利用地形,紡錘長長垂掉在台階下又拉起來,省了不少氣力。

村口有一座很好看的小木橋。河水清清,可以看見許多小魚遊來遊去。

四月七日

四川來的朝佛卡車。司機同意搭我們,當然是按客車買票。

車上已經坐了二十多個人,老裴在一片混亂中突然聽懂了我身邊的一位老太太說頭痛。連忙掏出我們的藥包,拿了些去痛片給她。頓時全車人都成了病人,“我感冒了,”“我咳得很”……等滿滿一袋藥連袋子也被拿走時,我們在車上的位置也穩固了。“我們是四川康定的。”“我是成都人。”——大家原來都是老鄉!

一輛豐田車開過。是熟悉的記者和朋友。“嘿,你們好!”我在車上揚手。

“哎,你們怎麽在這兒?”

其實她準是在問你們怎麽在卡車上?他們的眼神有點不安。“我們在這裏四天了,現在回日喀則。你們呢?”

“怎麽坐這車?”她滿是憐憫。

“不好嗎?”其實這輩子能坐幾次朝佛的專車,我沒覺得自己可憐。便簡單揮手:“拉薩見。”

 

作者傍晚於日喀則紮寺轉經道上

 

真為裴擔心。他站在汽油桶上,一隻手繞著車篷鋼架,另一隻手拿著相機,在拍那夜錯過的鏡頭,竟然還吹著口哨。

汽車又爬上錯拉山頂。全車人都吼起來、這陣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我一大跳,可能有吉祥的意思吧。老裴自是不甘落後,操起他的“意大利花腔男高音”大唱《蝴蝶夫人》:“明朗的一天……”他已經學得聰明些了,用一根繩子把自己拴在鋼架上。我呢,早已被身後一位裹得相當暖和的老頭子壓在身後。

33道班!我猛地用力站起來:那個黑紅的漢子仍在蹬著縫紉機,聽到汽車開過,抬起頭來木然地望望。

老裴遞過水壺,裏麵還有些甜茶。我先遞給身邊的老太太,她有些不好意思。這時從很多角落裏伸出手來,渴,渴。老太太隻喝了一點,就有人拽下我捧壺的手。“小孩,渴。”

很快壺就空了。

不知哪個地方又鑽出一隻穿著球鞋的大腳不偏不倚踩在我膝上。朝佛人日夜的辛勞全集中在這隻腳上了。老太為我疼得大叫起來。

山村、小天使,“堅鍋”、殘垣、33道班……5個多小時的顛簸把這一切都拋向了回憶。

到紮寺路邊下車時,我坐在地上半天直不起腰,兩條腿全然沒有了知覺。

還是原來的客店、小飯館和麵條,隻是我們身上多了層塵土——“師傅,請多放點青菜。”

傍晚,我們又出現在紮寺的轉經路上了。我現在明白為什麽我見到的外國遊客總是很有精神地奔波著。誰也不會在自己花錢旅遊時蒙頭睡大覺。

當站在昏暗的路燈下時,我覺得仿佛整整一個世紀過去了。電影剛散場,人群、喧嘩、日喀則的摩登女郎們招搖過市……繁華得讓我眼花繚亂,眼睛都快直了。這裏是西藏第二大城市。

四月九日

裴一口咬定我嫉妒了。真的是嗎?

太陽還未落山,趕快去白居寺和宗山。

我實在懶得開口,隻是出於禮貌才聊起來。她二十一歲,有個一歲的兒子。我問了一連串的問題:藏族女青年對戀愛、婚姻的態度、在家庭中的地位……

在不連貫的對答中,我那無名的火氣在不知不覺間無蹤無影了。她漸漸把我視為知心朋友在傾訴。

她生長在鄉下。13歲那年跟著大姐來到拉薩,幾乎沒讀過書。15歲時又回到鄉下母親身邊。17歲那年,家裏人說她生病了,應該到拉薩求醫。她並未意識到自己有什麽病,但在母親肯定的目光下她相信自己應該再去聖城。到了拉薩她才明自已生的是什麽“病”:“她們把我給了一個男人。我不認識他。”

她就這樣出嫁了。

 

作者劉菲與曲珍,於江孜白居寺

 

她告訴我,丈夫比她大一歲,長得很好看。但這對她毫無意義,她什麽都沒得到過。丈夫在外麵沾花惹草,成天鬼混。每次醉醺醺地回家不是高聲叱責就是拳打腳踢。她在自己家裏不過是個傭人。

她跑回到鄉下向親人哭訴,逃跑兩次都被送回夫家。母親明白她過的是什麽日子,卻害怕鄰居們說她有個不守規矩的女兒、女婿像個魔鬼。回答她的是千百年相傳下來的規矩:“你是他的人,你就該聽他的話。”

公公婆婆倒還喜歡這個隻知埋頭做事的媳婦。

結婚不到一年,她出走了。

“我沒有家了。”

她找到了一份工資不高的臨時工作。無論丈夫怎樣遣人來抓她或毒打她,也無論母親和姐姐怎樣哭罵,都不能使她屈服。

她用節省的錢買了畫筆、顏色、紙張,到木器社跟人學畫畫,學畫藏櫃。這時候她遇見了他。比她大九歲,其貌不揚。“他不好看,可他心好。對我好。”

我自己也不是一帆風順的,完全懂得這句話的含義。

他們很快結婚了。那一年她19歲。第二年他們的兒子出世了。

她該是幸福美滿的了。我希望。

“你到日喀則來探親?”

“不。畫畫,來幫人畫櫃子。”

“聽說人們大多不願意讓女人畫,而且工錢隻有男人的一半。”

“嗯。”

“你丈夫喜歡你畫畫、很支持你吧。”

“不,他不準我畫。我這次是吵了架出來的。”

“為什麽?畫櫃子的收入也是一筆補貼呀!是不願你拋頭露麵?”

“他不準我出門,就待在家裏。”

“做飯、看孩子?”

“兒子在媽媽家。他是司機。總出門。不讓我走。”

“他不在乎你掙不掙錢,我想你也不大在意吧。”

“嗯。我就想工作,可誰都不要我。我沒有戶口、沒讀過書。要是給我工作,就是不給我錢也幹……我身體不好,常去醫院。醫院的醫生很凶。我真想當醫生。我不會凶……賣東西也好,我不會像他們那樣跟人吵架。”

說著她腰痛得蹲了下來。不太長的一段路她已蹲下來好幾次了。我一麵幫她揉腰一麵問是怎麽回事。“生下孩子第三天我就幹家務事了。以後就老這樣。生孩子沒有人照顧我。丈夫什麽都不會做。”

“將來打算怎麽辦?你才21歲。”

“不知道。真沒意思,不想活了……我能幹什麽?是個靠丈夫養活的‘黑人’。”

“你讀書吧,慢慢學。把你的經曆都寫下來……要是想學畫畫就到我家裏來,我愛人會很認真地教你。說不定過兩年你就能考上美術學院。”

“丈夫會罵。”

“都過來,照像。”裴在叫我們。

她很認真地理了理頭發,拉平了外衣。“不照吧?頭發吹亂了,不好看。”

“兒子乖嗎?”我幫她撫平吹散的發絲。

“調皮,像爸爸……領子翻不翻出來?”

“不翻好。”

“你信佛嗎?”

“信。我用畫櫃子的錢買了酥油去供菩薩。太難過時不很相信。”

“那是什麽神?”我指著白塔上的神像問。

她用藏語說了個名字。

“他管什麽?”

“嗯,是……就是人死了以後,要是不好,他就把他殺了,用刀、斧頭和火。”

“你信神,你怕嗎?”

“不怕。我沒做過壞事。我的心好。”

……

“你叫什麽名字?”

“曲珍。”

 

裴莊欣於日喀則江孜白居寺寫生作品

 

離開白居寺,走上了去宗山的小路。曲珍腰疼得很厲害,我扶著她走走停停。一堆孩子老跟在我們後麵看。走進村子,炊煙夾著牛糞味飄散在暮色中。

說好了要去爬宗山的,現在不行了。曲珍終於連站都站不住,我吃力地把她扶到一根電杆下靠著,跪在地下給她搓腰。裴先到大路上去攔車。什麽樣的車都行,隻要能載她回運輸站去。好說孬說,總算說服了兩位路過的青年,推著自行車過來了。裴把曲珍抱起來,好不容易才在自行車後座上放穩。

臨走前,曲珍滿是歉意——為了她,我們未上成宗山。可我並不遺憾。

說來慚愧,我就生活在藏族人中間,在我身邊有無數的曲珍、央金、卓嘎。我喜歡西藏,今天才發現根本不了解西藏。在我眼中看到的隻是藏族人那種粗獷、豪放、帶有野性的美;我隻看到那無處不有的輝煌的宗教藝術,卻從未想過那些創造藝術的人;我隻關心佛教的淵源和發展,從未想過那些手持酥油燈、那些走在轉經路上的善男信女同樣有一顆跳動的心——也有眼淚……

本文首發於《西藏文學》時責任編輯:田文

 

 

後記

本是僅僅寫給自己的、非常個人的文字。不料裴讀後很震驚,悄悄拿給時任《西藏文學》主編的著名女作家龔巧明看。龔巧明看後感慨良多,誠懇地找我數次請我一定同意發表。

她提供了幾家雜誌讓我挑,但最希望我發表在她任主編的《西藏文學》。她的好意我是懂的,但我無意將屬於個人的文字發表出來。這件事情因我的不配合就擱下了。

誰都沒有想到,在1986年的一天,龔巧明笑眯眯地出發去下鄉,回程時出車禍,突然離世。我為她整理了遺容,非常傷心。我想,讓我發表這些日記是她生前的願望,於是從日記本上抄下來送去發表,以紀念龔巧明。

責編田文幾年後也在西藏意外去世。

她們都走得很突然、很年輕。

時過境遷,我與裴都有了各自的生活。然而,在西藏的經曆總是一生中最難忘的。雖然離婚了,彼此並沒有過怨恨與指責,倒生出了些豪邁的戰友情和純潔的革命友誼。

很尊重這些生命中珍貴的記錄,現在讀來,當時的情境曆曆在目,舍不得修改。那年,我22歲,我甚至清晰地記得在薩迦返回日喀則朝佛卡車內的擁擠和濃烈的氣味。

我曾經和朋友聊起西藏時說過:生命中曾經的苦,回過頭看看,並不一定是苦,可能是非常美好的回憶。有些時候,可能要過很久,我們才知道有一些不平常的經曆甚至是掙紮,其實是人生中最好的禮物和最豐厚的財富。

感恩西藏,潤澤了我的生命!

我也將最美好的年華、非常幸福快樂的記憶留在了高原!

劉菲

2021年春於美國

作者簡介:劉菲,1982年進藏,曾任翻譯、導遊。92年遷居海南,曾任天涯文學編輯。現居美國。

*上世紀80年代的西藏,有無數令人神往的故事——而去往珠峰,無疑是其中最令人心潮澎湃的。西藏文學記錄了作者劉菲一趟未盡的旅途;路的盡頭,是獨屬於那個時代的心氣與情懷。*

#Tibet memo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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