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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曾祖父母和廣順藥房

(2020-04-28 17:02:19) 下一個

我的曾祖父母和廣順藥房                                                  劉海鷗(鏗鏘豬)

 

 

孤獨一枝

劉家在安徽省濉溪縣臨渙集鎮,是一個大家庭。

臨渙集位於淮北平原,自古以來就是一片貧瘠的土地。翻開《臨渙區誌》大事記,近兩千年來,幾乎每隔三五年就有一次大的災難,或大水泛濫,或久旱不雨,或瘟疫蝗蟲,或兵燹馬亂。“人丁死亡甚重,死者枕籍,殍殣道見,人丁百不存十”這樣的句子不斷地重複出現。在這樣的土地上,秦朝末年陳勝吳廣的起義便是順理成章的事情。起義是從臨渙東南幾十裏的蘄縣大澤鄉開始的。大澤鄉是窪地,一直延伸到爸爸的姥姥家南湖。起義軍一呼百應,周圍貧困的老百姓紛紛參加,很快隊伍就壯大為數萬人。而起義軍打下的第一個城池就是臨渙,當時叫銍縣。銍縣有城牆和烽火台圍著。如今烽火台已經化為土堆,土城牆還在,迤迤邐邐包圍著臨渙集,成為鎮上的一大景觀。

十九世紀末葉,鎮上西街有一個西藥房,字號“廣順藥房”。藥房掌櫃叫劉與全,是爸爸的爺爺,我的曾祖父。劉家的發跡就從這裏開始。說起這個藥房的來曆,還要從高祖劉遠順說起,

大清年間,劉家居住於湖北黃岡縣。公元一八五四年(鹹豐三年),太平天國陳玉成部攻克武昌,揮戈北上。據爸爸說,太平天國的隊伍經過武昌縣時,祖先加入起義軍,一路打仗到安徽,遂定居臨渙。若幹年前,我爺爺曾經去湖北武昌縣及黃岡一帶尋找劉氏家族遺留的支脈,空手而歸。

在我台灣的叔叔寫的《劉氏宗譜略考》中劉家的來路又是另一種說法。略考說,十九世紀五十年代的連年征戰令百姓飽受離亂之苦。高祖劉遠順一家為避“長毛反”不得不離開家鄉北上求生。“長毛”一詞,是沿用了當時百姓對太平軍的稱呼。按照“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人民是創造曆史的動力。中國在一九四九年以後出版的曆史書無一不是高揚農民起義軍在社會發展中的重大作用,但是曆史還有它有意被人忽略的另一方麵,就是農民起義軍所到之處同時也給老百姓帶來了滅頂之災,屠城掠地,濫殺無辜,嚴重地破壞了生產力。總之,“長毛”一詞是膽戰心驚的老百姓贈送給起義軍的稱呼。

按照《宗譜》,劉家原住武昌縣東鄉劉家灣。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台灣的劉家人來大陸尋根時,將族譜上劉家原籍作了訂正,記錄在案的是“湖北省武昌縣西灣公社大劉莊大隊”。風雨再變,公社結束了它的“曆史使命”,村鎮又恢複了原來的名目,現在叫什麽,我們這些不肖子孫還沒有人去考證。

總之,劉家人顛沛流離,先是漂泊到安徽宿縣蒙城一帶落腳。不料還沒過上安生日子,又碰上了鬧“大撚子”,即“撚軍”農民起義軍。撚軍的活動地帶廣泛,以安徽地區為勝。清朝派軍隊到安徽圍剿撚軍。領軍者是前農民起義將領宋景詩。其時他已經是清軍手下敗將,投降了清兵部右侍郎勝保,被保舉為五品頂戴藍翎、都司銜花翎、參將等職。我小時候看過電影“宋景詩”,記得崔嵬扮演的壯漢宋景詩是大名鼎鼎的農民英雄,卻不知他還有這樣屈辱的一段曆史。不過,英雄到底是英雄,在那次剿撚之戰中,宋景詩無意與撚軍血戰,多次佯裝敗北。真打也好假打也好,倒黴的還是老百姓。劉家人又像沒頭蒼蠅一樣四下奔逃,家人流散。高祖劉遠順此時已娶妻生子,一家三口靠沿村打短工以至乞討維生。

至此,劉家這一支記錄在案的隻剩下劉遠順這一家了。據說劉遠順還有一個兄弟在安徽蒙城什麽地方,初始尚有聯係,後來全然失去。寫到這兒,想起一個詞:“孤獨一枝”,屬文革誤生詞匯。我那時在中學教書,每天無非就是領導學生念毛主席語錄,寫批判稿,開批判會。學生們很喜歡在批判稿中用“孤注一擲”一詞,念的時候總是鏗鏗鏘鏘地念成“孤獨一枝”,雖然令人發笑,想一想也是怪形象的。

 

奪妻之恨

一個炎炎夏日,劉遠順帶著妻兒行至離臨渙鎮正南十裏,離黃莊五裏的周家莊(小周莊)時,突然間黑雲蓋地,頃刻天降暴雨。這裏大雨之凶猛,可以從陳勝吳廣起義的故事中推想出來,公元前二零九年,就是因為大雨滂沱,道路泥濘,赴漁陽戍邊的隊伍幾乎無法行進。按軍律,耽誤了到達軍營的期限,即便到了也是死罪。一行人被逼得揭竿起義。十九世紀的六十年代,也是這樣鋪天蓋地的大雨,把劉遠順一家阻留在小周莊,從此改變了劉家的命運。

三個人躲在一個門樓下避雨。卻不料門樓裏麵有一雙眼睛色迷迷地盯住了潘氏。這一家是周家莊的一個地主,當地一霸,當下就打上了潘氏的主意。不久後的一天,潘氏帶著兒子劉與全(我的曾祖父)去臨渙集。周家莊是上集的必經之路,蓄謀已久的周地主糾集了一夥人,趁潘氏經過,連拉帶抬把她塞進了周家門樓。潘氏怕傷及身邊幼小的兒子,不敢反抗,隻能屈從。一年以後,潘氏為周家生了一個兒子。

關於潘氏被搶,我總有些疑問,周地主既是一霸,什麽樣的女子娶不到手,為什麽唯獨強搶一個帶著孩子的貧婦?如果他不是一個摳門到家舍不得花錢娶媳婦的玻璃耗子琉璃貓,那必是因為潘氏的美貌。潘氏衣衫襤褸,蓬頭垢麵,卻掩蓋不住她的花容月貌。究竟她有多麽漂亮,沒有口傳或文字記載,但是從劉家後代人的相貌特征可以推想出那是一個有大眼睛,高挺鼻子和端正小嘴的美女。這些特征給劉家後人留下了印記,也險些讓劉家斷子絕孫。還有一個疑問,潘氏為何如此容易地就順從了地主,除去怕傷害孩子是否還有其他的原因?比如對富貴生活的妥協?細節沒有從先人的口中傳下來,此事劉家人視為恥辱,不願多提。

對於高祖劉遠順來說,這是天大的侮辱,仇恨在心中積蓄,他時時伺機報複。後來他落腳在一個地主家做打雜的長工。劉遠順能幹,很快當了管家。一天地主派他去周家莊要賬,他騎著一匹大白馬去了,但是到了晚上還沒有回來,第二天仍不見蹤影。等了兩三天,地主派人到他去要賬的那家尋找。那家人說根本沒見他來過。人們開始沿途搜索,終於在澮河邊發現了他騎的那匹大白馬。百十年前的澮河水勢滔滔,正是雨季,河麵更有二三裏寬,茫茫一片都不見,到哪兒找人去?人們猜測他是被淹死了,上下打撈沒有尋到屍首。劉遠順究竟下落如何,是欠債人為逃債下了黑手,還是在與周姓地主的複仇格鬥中被殺,抑或僅僅是因為下河洗澡而淹死,都已無法追究。活不見人,死未見屍,給後人留下了一個永遠的謎。

劉家後人多懷疑他是為周姓地主所害,以截斷潘氏思念之情。盡管如此,卻無證據,隻能對於或許吞噬了他生命的大河敬畏有加,世代相戒:大水無情,切忌遊水。其他子孫輩嚴格遵守這一戒律,皆為旱鴨子,隻有我爸爸,劉家的逆子,遊起泳來如浪裏白條。

 

廣順藥房

有趣的是,事情並不按我們通常對“地主惡行”的邏輯認識那樣發展,比如先是欺男霸女,繼而始亂終棄,另尋新歡……。這個周地主和潘氏竟也就踏踏實實地過了一輩子。被周地主搶走的還有劉遠順的兒子劉與全,潘氏對地主提出的唯一條件是孩子一定要跟著自己。地主也還寬容,隻要孩子姓周,怎麽都行。劉與全從此改名周與全。

十幾年過去了,與全已經長成十八九歲的小夥子。潘氏和周地主商量該給兒子娶親了。周地主答應得痛快,全由潘氏做主。潘氏替兒子看上的是臨渙鎮東街私塾武先生的姑娘。那姑娘模樣標致,識文斷字,知書達理。潘氏請臨渙北街姓段的老先生出麵做媒。教書先生家境殷實,生活相當於中型地主的水平,隻有這一個女兒。想一想周家也算門當戶對,女兒嫁過去不會吃苦,就答應了這門親事。

與全二十歲那年,迎娶了武家的獨生女武媖(我的曾祖母)為妻。沒人能想到,這個媳婦給劉家帶來了莫大的福祉。到底是出自讀書人家的女子,武媖識大體有謀略,一過門就開始“策反”。她對丈夫說:“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本姓劉,是劉家的獨根獨苗,應該替劉家承續香火,哪能一輩子隨了姓周的?不如趁咱們年輕,脫離周家,自己去謀生。”此話正合與全的心意。他和娘是怎麽來到周家的,莊上無人不曉。在別人的指指點點和異樣眼光下,他無時不刻感受到屈辱,早就不想再這樣生活下去了。他帶著妻子離開了周家,走時兩手空空,周家的東西一樣不要。

從此臨渙集多了一個叫劉與全的人,而那個周與全不複存在。幾年之後,劉家在臨渙集紮下了根。劉家的後人尊稱武瑛“老奶奶”,說起老奶奶,無不挑起大拇指,因為她的誌氣和魄力,老劉家這一支係唯一的劉姓後人保留下來了。

劉與全在臨渙集腳下沒有一分土地。唯一的路子是做小買賣。劉與全發現,農民不管怎麽儉省,男人們甚至還有些女人都是要抽煙的。煙絲的利潤不低,對,販賣煙絲。

臨渙集已經有一家煙店——鼎新煙店,老板姓段。最初,沒有本錢沒有經驗的劉與全隻能做二手煙絲的買賣。從這家煙店批發來水煙金絲,挑著擔子沿村販賣。煙葉下來時,順便跟老鄉收購一些賣給煙店。

劉與全的雄心大得很,決不滿足於販賣二手煙絲,他的目標是有朝一日自己擁有一個煙店。走鄉串野幾年,煙葉的來源有了,固定的煙客也有了,還得會做煙絲。劉與全常常到大煙店批貨,和店裏夥計混得很熟,在和夥計聊天中,加工煙絲的過程早已了然於心。其實做煙絲的過程並不複雜,先把煙葉噴上香油,碼好,用一個木製機器擠壓成坨,然後用刨子刨,煙絲就出來了。待劉與全賺了一些錢後,就在臨渙城內(俗稱“圩子”,抵禦土匪流寇之用)南門外西街開設了劉家煙店,自己製作水煙金絲賣。劉與全技藝嫻熟,薄利多銷,煙店的生意越做越大,人手不夠,又雇了三四個夥計。幾年下來買了一頃地,造了房屋。劉家家勢日盛,成了集上的一個小財主。

生意雖然旺盛,劉與全心中卻有兩個疙瘩,一是自己是外來戶,創業初始就不為當地人所接納,暴發之後又與鼎新煙店齊頭並進,招致段姓家族的怨恨。段家是臨渙集兩大百年老富戶之一,樹大根深。劉與全擔心有一天會遭到段家報複。更為糾結的是販賣煙絲是損人健康的行當,無異於謀財害命,長此以往,恐怕劉家子孫後代會因此遭到天譴。考慮再三,他決定收手不幹了。他瞄上了另一個行當——賣藥。這些年他親眼看到不少農民因為缺醫少藥,把一點點小病熬成大病,甚至於不治而死。賣藥不僅能救人性命而且消業積德,何樂而不為?煙店改了藥房。藥房開業,請當地先生撰寫楹聯“廣積蔭德以致遠,順和時宜以救生”。藏頭“廣順”二字,正是藥房的字號:“廣順藥房”。不過人們叫煙店已經順了口,多少年以後,老輩鄉人仍以劉家煙店呼之。

藥房專營西藥及國內各地著名成藥,北京同仁堂的十大名藥、杭州慶餘堂的紫雪丹、安徽省城安慶的鯽魚膏、雲南的白藥,還有萬金油、如意油、玉樹油等等。同時藥鋪也捎帶賣茶葉,有時也賣煤油。藥品的來源是通過匯錢到各地郵購。零售價格合理,與各大城市藥房一樣。購進批量藥品時可打九折,劉與全自己隻賺一成折扣錢,其中還要減去郵購花費。賣藥的利潤遠遠低於賣煙絲,但是劉與全不圖它賺錢,圖的是救死扶傷,造福民眾;圖的是積善積德,果報子孫。這點小錢,掙得心安理得。

一九四七年淮海內戰中廣順藥房被解放軍征用,至一九四九年藥房已經被不屑子孫揮霍殆盡。廣順藥房不複存在。黨政機構占領多年後,也“與時俱進”地做起了房地產生意,賣給商人開了店鋪。二〇〇八年我回鄉,得到一本《臨渙區誌》,廣順藥房在第八編的文化編裏也記上了一筆:“劉廣順開設的‘廣順藥店’”。這本上世紀八十年代編寫的區誌對幾十年前的事情也已經不甚了解,因此店主想當然地來了一個“劉廣順”。

 

天生一個發明家

劉家日益興盛,就歸功於劉與全的腦筋活絡,他沒有讀過書,目不識丁。一輩子也沒有離開過故土,最遠不過到縣城。但是他的腦子很靈活,

實際上他的聰明才智在生意上隻消耗了一小半,其餘的則不斷地變成奇思怪想從腦子裏冒出來。每冒出一個新鮮的主意,就心血來潮地變成一項發明創造。他這一輩子,還搞了真不少。

臨渙集南門外有一個碼頭,是南來北往貨物的重要集散地,商船來往停泊。旺季時等待裝卸貨物的船隻在河麵上排成長長的隊伍。劉與全背著手站在碼頭上看著擁擠的船隻,想,如果船既能在水上行駛又能在旱地上跑路,不就可以省了許多時間嗎?他腦子裏浮現出一幅畫麵:一種水陸兩用船,木頭的,下麵安裝了四個軲轆。他回去畫了一張圖紙給船主們看,那東西有點類似後來的貨車,至於怎麽驅動,簡單,用蒿子在旱地上撐著走唄。他從來沒有見過也想象不出有一種叫發動機的東西。結果呢,大家哈哈一笑了之,誰願意拿自己的身家做實驗呢。

劉與全覺得轎子是一種愚笨的發明,坐轎子的給顛得翻腸倒胃臉色蒼白,抬轎子的累得腿肚子轉筋腳底下拌蒜,大家都辛苦。為什麽不能把轎子改造一下與人方便呢?劉與全又畫了一張轎子改造圖,還是一個有四個軲轆的玩意兒。軲轆架著轎身,為了穩當,轎身的長度大於高度。還有一套驅動的複雜結構(當然不是發動機)。改良轎子也沒能實施建造,材料不夠。這張設計圖保留到了後來,到過大城市見過世麵的人發現劉與全的這個設計竟和他從來沒有見過的小汽車相似,恰好,老百姓就稱之為“小轎車”,正與劉與全的改良轎子不謀而合。

臨渙經常鬧土匪。集上有個圩子,土匪一來,人們就躲進圩子,拉起吊橋。可是圩子容納的人有限,總有一些人遭到劫難。劉與全想,躲不是辦法,應該主動出擊打退土匪。經過深思熟慮,他設計了一種戰車,周身鑲包鐵皮,前麵金屬遮擋。金屬挖有小孔,可向外瞭望。人在車裏既可以保護自身又可以出其不意地襲擊敵人。他拿了戰車的圖紙到地方治安部隊推薦他的設想,保安隊隊長笑得岔了氣,說:“老劉哇,你簡直是異想天開!”可是用現在人的觀點看,這還真不是異想天開,這個梳著長辮子的鄉下人繪製的圖紙展現的不僅是坦克的理念,而且不正是一個坦克的雛形嗎?要知道那時才是十九世紀末葉,比英國人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發明坦克還早十幾年呢。

劉與全比較鬱悶,他的聰明才智一輩子隻是圖紙上的革命,太超前,沒人接受,也沒人會做,科技也沒發展到那一步,幾乎一樣也沒有得以實現。唯一付諸現實的是一隻輪椅。那是他在老年已經行走不便時,為自己做的一把椅子,帶有四個軲轆(他對軲轆似乎獨有鍾愛),上麵有個操縱杆,坐在椅子上扳動操縱杆,進退裕如。除了是木頭做的,這把椅子和現代輪椅的形狀和功能完全一樣。

劉與全簡直就是天生的發明家,可惜生不逢時。

 

論政黨

在對世事的看法上,劉與全基本上屬於傳統保守哪一類的。臨渙這個地方教育發達開明,光緒十六年(一八九〇年)就有了小學校,叫做臨渙公立敬業學堂。鄉人稱之為“洋學堂”。劉與全對洋學堂不感興趣,他在自家後院開辦了一個私塾,收羅了一幫孩子,自己常到後院梭巡一番,享受一下孩子們“子曰詩雲”的吱啁。遇到學生們吵鬧打架教書老先生壓不住陣時,劉與全劍指一揮:“呔!別嚷了!”孩子們安靜下來。劉與全說:“你們不是想罵人嗎,我教你們一個辦法越駡越去火。”孩子們好奇是什麽辦法。劉與全說:“自己罵自己!”課堂上再也沒人敢鬧事了。

清光緒三十二年,劉與全寄以厚望的三兒子劉世俊(劉逸南)通過縣府的“童子試”,名噪鄉裏。不料就在這一年朝廷宣布廢除科考。私塾辦不下去了,劉與全痛心不已,隻好把兒子們轉入“洋學堂”。更令人生氣的是兩個兒子中學畢業後先後離開家鄉,參加革命軍,軍務繁忙,很少回家探望。他把兒子的出走歸罪於洋學堂的教育,輕蔑地稱之為“迷魂堂”。認為上洋學堂出來的人不懂孝順父母(其實是他自己把二兒子劉蔭遠趕走的,後來三兒子也追隨二哥而去)。兒子們回來看望他,他裝作滿不在乎,用自己編的順口溜挖苦道:“進了迷魂堂,舍了爹和娘,入了迷魂陣,爹娘都不問。”和後來人們叨念的:“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認爹和娘。”有異曲同工之妙。實際上兩個兒子是很講究孝道的,他們常寄錢回家孝敬父母。劉與全對這些錢財不屑一顧,說那是“髒錢”,不要!寄來多少,退回多少。兒子們孝敬不成,隻好在南徐州(今宿州市)置房置地,等待時機接父母到城裏享受。要說劉與全作為鄉間商賈有多闊綽,也說不上,他喜歡吃大米飯,家鄉不產大米。每一兩個月出門搞一些大米,吃一頓大米飯就是他的最高享受。

劉與全對世事也都有自己的看法,一套一套的,一般村夫不可企及,不過不像他的發明那麽先進,而是趨於保守。辛亥革命成功,到處貼告示說清政府已被推翻,中華民國成立。他說:“這個好,恢複明朝,又是漢族人當家了。”別人告訴他,這個“民”是人民的“民”。他不滿地說:“老百姓怎麽能當家!”

劉與全最明白的是對政黨的評論。民國成立以後,各種黨派紛紛登場,同盟會(後改組成立國民黨)、統一黨、共和黨、民主黨(其後三黨合並為進步黨),北洋派、前清立憲派……後來還出了一個共產黨。劉與全的兒孫中國民黨共產黨都有,他本人卻對各種黨派都不以為然,自有一套關於政黨的理論。一次他的親家公來訪,晚上就住在他家,兩個人坐在一張床上啦呱,麵對麵,腿上合蓋一床被子。劉與全問:“親家公,你能不能一句話說清楚現在的各黨各派?”親家公是個教書先生,想了一下說:“那怎麽能說清?”劉與全手一揮:“一句話:什麽黨派都是爭權奪利的狐群狗黨。”細細想來,去掉“狐狗”二字(留著也行),這句話概括得真是很到位,直擊政黨的本質,難怪劉與全說兩個國民黨兒子的錢是“髒錢”。

他問我爸爸:“你長大了跟你大(爹)去外麵?”爸爸答:“可。(當然)”他說:“完了,二十年後臨渙集沒有劉家的人了。”劉與全的擔心果然言中,多年以後,支撐門戶的劉家男人都離開了臨渙,剩下個把男人和女子則被五十年代末的大饑荒奪去了生命。自一九五九年以後,臨渙集再也沒有劉家的人了。

劉與全唯一接受兒子的東西是一對棺材。劉蔭遠在河南做軍務時見河南棺木好,就買了一對運回家鄉。棺材一進家門,劉與全一眼就愛上了,無論如何也無法抗拒。他每年油漆一次,塗的鋥光瓦亮。一九三五年夏天,年近八十的劉與全死於尿道結石引起的尿中毒,睡進了心愛的棺材。那時爸爸正在考大學,沒有參加葬禮,後來成為他深深的遺憾。

 

俠肝義膽奇女子

說到劉與全的發跡,必須得提他的妻子武媖——劉武氏。她幫助劉與全脫離了周家,又以一輩子的精力幫助丈夫持家立業,讓嫁接在別家樹上的一根單薄枝椏重新入土生根,長成一棵劉家大樹。她對劉家有恩。在家裏劉武氏如同軸心,帶動全家運轉。按長蘭姑的話說,老奶奶就像賈母在賈府的地位,舉足輕重。無論麵臨什麽危難險阻,她都不卑不亢,指揮若定。

淮北民風剽悍,常常為一點小事舞槍弄棒,甚至打出人命。爸爸曾經親眼見過幾個人抬著一張床去衙門告狀,床上的人頭破血流。原來是兄弟倆打架,僅僅是為了爭吃拌黃瓜菜碗裏剩下的一點湯汁。有一次爸爸的堂兄劉長蔚因為債務事端與欠債人打了起來,對方糾集了同族的人要報複,劉長蔚也把奶奶娘家人和佃戶招來四五十人。一場毆鬥箭在弦上。劉武氏一句話定調:“冤家宜解不宜結,打不如和。”她叫丈夫出麵與對方家族的老人代表談判。談判地點在臨渙集的茶館裏。順便說一下,臨渙素有皖北古茶鎮之稱,茶館是臨渙集的一大特色。集上古香古色的茶館三步一樓五步一舍,在茶館飲茶是臨渙人生活中的重要內容,這不僅是因為六安棒棒茶和古泉水沏的茶水香濃,也不僅因為在茶館裏談天、說唱、下棋、談生意給老百姓的生活增添了色彩,茶館還有一個特殊社會功能——“講事”。人們若有糾紛就由當事人雙方和一些德高望重者在這裏邊喝茶邊談判,叫“喝講茶”。旁邊的茶客也如同陪審員一般,參與評論。通常都是雙方盛怒而來,含笑而去。

這邊劉與全在茶館與對方老人“和談”,那邊家裏劉武氏則從容淡定地指揮大家宰豬殺雞烙饃炒菜,大擺筵席。談判最終達成和解,幾十口人在一起吃了一頓講和飯。風平浪靜,皆大歡喜。

此事之後,劉武氏在地方上名望大增。老百姓之間若有爭執,又舍不得到很遠的濉溪縣城花錢打官司,就來找“劉家姑娘”主持公道。她為人公正,一言九鼎,再加上又是方圓幾十裏地唯一讀書識字的女子(並且還有大名“武媖”,老家絕大多數女子沒有大名,隻能在婚後叫某某氏)。一般來說,爭執雙方總是滿意而歸。她被百姓視為地方上的“代理法院”。

更為可圈可點的是,劉武氏不僅深明大義,支持兩個兒子參加國民革命軍,還幫助於危難之中的革命黨人。一次他兒子劉蔭遠的朋友,一個姓趙的革命黨人遭軍閥追捕,逃到劉家,劉武氏把他藏起來,躲過軍隊的搜索。抗戰時期,臨渙是一個拉鋸地區,一時國軍來抽丁征稅,一時日偽來騷擾抓人。受害人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找劉武氏,而後者總是能妥善地安置和保護他們。劉家藥房的樓上天花板有個秘密活動門,專門安排這些人藏身。日偽軍來騷擾時必定要找女人糟蹋,鎮上有多少大姑娘小媳婦劉武氏心裏全有數,那幫家夥一來,她就把女人們藏在天花板上,還加派男丁保護。

鎮上的人都尊稱劉武氏為老奶奶。每到大年節,不僅劉家的子子孫孫,還有街上的晚輩都來跪拜。老奶奶開明,不耐煩這套繁文縟節,躲在暗間不見客人。來人喊:“奶奶,我們來拜年了!”老奶奶便隔著門簾,照例口發一句話:“一年的大俗禮,免了吧。”兒孫和年輕人得令,高高興興地散去了。

老奶奶寵愛孫子們。院子裏有一棵石榴樹,是白石榴,她每年秋天摘下石榴放在一個罐子裏用沙土埋藏,留待爸爸和長菁寒假回來吃。那石榴子晶瑩如白玉,極甜。爸爸一輩子難忘。

老奶奶的去世也有些傳奇色彩。一天晚上,她說自己從來沒有穿過早已準備好的壽衣,要穿上試試。她穿著壽衣就睡了覺,一覺睡到了永遠。無疾而終,天年九十三歲。

劉家後代談起老奶奶,無不異口同聲稱其為奇俠之人。我突然發現,劉家人多大氣,不俗,定是從老奶奶那裏傳來的吧。

老奶奶的墓在臨渙鎮東北十五華裏的趙海子集(現在叫海孜),和丈夫劉與全葬在一起。這塊墓地原是一個東南向的低窪沼澤塘。劉家發達後購買此地,廣植鬆柏。曆代後人死後均在此地埋葬。劉與全的孫女劉長薈(爸爸的堂妹)為守老靈專門嫁給當地的趙敬安君,結果二人在大饑荒的年代早早地化為一抔黃土,無蹤可循。經曆了百年的風風雨雨,老墳也早已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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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mr23af 回複 悄悄話 真好看,幾天都在讀你的文章。
鏗鏘豬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綠珊瑚' 的評論 : 老鄉好!
翩翩葉子 回複 悄悄話 太好看了,等續集。
綠珊瑚 回複 悄悄話 讀你的文章有熟悉感,因我老家也是宿縣的。少時聽父親、奶奶講過的事,可惜我在北京長大,對家鄉了解不多。但大躍進時代家鄉的災難我是記得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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