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第二回
世事,是不周到的,因此,人心也不周到。《離騷》好,在於不周到。《報任安書》好,在於不周到,西遊水滸三國,《竇娥冤》《梁山伯與祝英台》《三言兩拍》…… ,太周到。
漢文學,拒絕不周到,傾力寫周到。做文學的,像打毛線,針針聯係,縱橫成織,編成毛線衣。昨天,酒鋪前櫃台裏讚揚麵前的女人穿的毛衣“難以想象得精美”,金色,卻沉著著;圖案富貴,袖口下擺,鑲著很多的錢球,立住時,它們由小晃而暫停;走時,晃著,又因為被牽掛著,晃不出晃眼的幅度。看著,覺得她穿著《紅樓夢》的第一回第二回。文學做成這樣,像是江南織造的產品。
編周到,周到編,是中國文學很久以來的天花板和底線。不在其中的,往往就被排斥。域外文學的傳入,很久也不吃香,因為它不合“編”的傳統口味。直到今天才走出編故事。
今天讀到一帖,陳忠實在《白鹿原》中寫了四五萬字的人吃人,出版時被刪了。陳忠實說,這四五萬字其實是全書的靈魂。中國文學裏編故事的另一種,就是陳忠實這樣的“我寫的那四五字,是真人真事”。
真實的結局是猜不到的。因為,你不作局,也不將社會當個局。而“我寫的是真人真事”,是局子已經布好,向裏麵填真人真事。三國火燒赤壁,講的是真人其事,一聽,就知道是說戰局的;《前後赤壁賦》,是用參觀結局來說心事的,而心事是真實的,蘇軾的毛病是,把心事也當局子設,而且還用的是道家的這個爛局。
漢文學,陸陸續續也有很長的年頭。按常情,總歸會對受眾產生些個影響的,但秦至清,這個民族聽書就是個聽書,轉過身來幹千古不變的勾當,這大約和漢文學一直處在大編小編水平有關。這是一個很低的“審美水準”,對一個民族的靈魂的豐富和加深,連地溝油都不如。
曹雪芹在寫周到,織毛衣樣的寫作小說。“紅學”的大部分,在細研這編織的細節和技術。
七繞八繞,才引出個林如海;一句話就可以說到林黛玉,卻拖泥帶水地七姨八姑;為什麽把賈雨村的行蹤說得像有天眼跟蹤?冷子興的這番話,是清式的大數據,AI……. 漢賦這樣寫,古風這樣寫,話本這樣寫,就是筆記,也常常這樣寫。
漢文學的作者,筆和心脫鉤,心像蛐蛐,寫作的人在撩蛐蛐。所以,漢文學很逗。這個本來就是個心裏沒個正經的民族,偏偏又遇上了????逗的文學。
邊讀冷子興的叨,也想,這麽編的東西,怎麽能寫成篇的?這曹雪芹很迷這編才啊!
下麵這段,可當作《紅樓夢》的悄悄話看:
“雨村笑道:“去歲我在金陵,也曾有人薦我到甄府處館。我進去看其光景,誰知他家那等顯貴,卻是個富而好禮之家,倒是個難得之館。但這一個學生,雖是啟蒙,卻比一個舉業的還勞神。說起來更可笑,他說:‘必得兩個女兒伴著我讀書,我方能認得字,心裏也明白,不然我自己心裏糊塗。’又常對跟他的小廝們說:‘這女兒兩個字,極尊貴,極清淨的,比那阿彌陀佛,元始天尊的這兩個寶號還更尊榮無對的呢!你們這濁口臭舌,萬不可唐突了這兩個字,要緊。但凡要說時,必須先用清水香茶漱了口才可,設若失錯,便要鑿牙穿腮等事。’其暴虐浮躁,頑劣憨癡,種種異常。隻一放了學,進去見了那些女兒們,其溫厚和平,聰敏文雅,竟又變了一個。因此,他令尊也曾下死笞楚過幾次,無奈竟不能改。每打的吃疼不過時,他便‘姐姐’‘妹妹’亂叫起來。後來聽得裏麵女兒們拿他取笑:‘因何打急了隻管叫姐妹做甚?莫不是求姐妹去說情討饒?你豈不愧些!’他回答的最妙。他說:‘急疼之時,隻叫‘姐姐’妹妹’字樣,或可解疼也未可知,因叫了一聲,便果覺不疼了,遂得了秘法:每疼痛之極,便連叫姐妹起來了。’你說可笑不可笑?”
而這句“這女兒兩個字,極尊貴,極清淨的,比那阿彌陀佛,元始天尊的這兩個寶號還更尊榮無對的呢!”則是悄悄話裏的悄悄話。
曹雪芹的精彩,是抓住了女人,因此,抓住了文學。隻是表述得太繞。這是不是可以看作,他也不是太確定他抓住了什麽。
《金瓶梅》《肉蒲團》,抓錯了,寫男人。所以成了黃書。《豐乳肥臀》《白鹿原》《廢都》《活著》,犯了一樣的錯。一般說來,男人寫男人的文學,要不然成色情,要不然成血腥暴力,少兒肯定不宜。
話說“少不讀紅樓,老不讀三國”,或“少不讀水滸,老不讀三國”,這裏的老和少,當都指帶把的。問過女娃,沒聽過一個說讀完三國水滸的,讀《紅樓夢》,可大多也沒讀完。《紅樓夢》,不夠女人讀的。
漢文學史上,李清照的《詞論》,抓住了文學題材體裁的三寸;而曹雪芹抓住了女人,則抓住了文學的本體;後來的張愛玲,則展現出文學的原生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