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每天坐下來寫日記的時候,是完完全全自己的時候。其實,小孩,隻活在自己的世界裏。我記日記,隻是把這個自己的世界做了個延長。
自己記日記的時候應該是晚上,扒在長木凳上,扒在桌子上。不大的堂屋,和灶間連著,家裏人在麵前來來回回地走。有電燈了,紅紅的光。自己一點也看不見周圍,隻顧記自己的。也沒人問,你寫什麽。
取出日記本,心裏麵都很鄭重。做一件大人說的“不允許,別人就不可以看”的事,讓自己充滿身份感。自己很明白,自己還是小孩。但自己也很明白,自己在做大人做的事情。這重滿足感,是自以為獨有的享受。
讀當時所記,大都是千篇一律的措辭,感想。但在當時,自己在坐下以後,打開日記本抓起筆的時候,都在放剛剛過去的一天的電影。自己在過濾,把自己以為要緊的,自己想記的記下。
“今後一定好好學習,學習革命烈士的高貴品質,學習革命烈士的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誓死不如歸的革命精神,做到隻要是對人民有利的,對毛主席戰略布署有利的,就是明知要死,也帶頭上前幹。”
類似這樣的話,是自己聽來的,老師,報紙,喇叭,大人都這樣說。自己也寫這些話,就像在做老師,做大人,寫報紙。除此之外,自己不覺得還有什麽值得記的。
小孩的世界,其實是全然自己的。我記得自己記日記時的感覺,學大人。這是自己琢磨周圍的辦法。當自己也能寫出大人說的話,用的詞語時,自己非常自得,我,這麽小,也可以和大人一樣地想和說。
能記下和說這些大人話,也是自己以為很時髦的。當時在班上,在全校,我算是很會寫文章的人,是常常在全校大會上念稿子的學生代表。被稱為“思想好”,非常受用,自己很珍惜。自己記它們,一點也不覺得重複,不覺得是老一套,反倒覺得有點天天穿新衣服。
同學讀了我的日記摘抄,回複如下:
“日記挺寶貴的,它清晰地反映了當時的人文環境,作為一個未成年人,當時的所受的思想洗腦是非常深刻的。我曾經對一個朋友說,我能有今天這樣的三觀和人文思想是很了不起的,能有今天這樣的覺悟是很難的,要知道我們自己都經曆過什麽樣的洗腦和欺騙!”
大人拿人文環境當回事,小孩子哪知道?比如,自己開始記日記時十二歲半,雖然在人前很嚴格地分男女界限,那是時尚。而自己哪知道什麽叫男,什麽叫女?
根據自己的經驗,覺得對於小孩,他們隻有自己的世界,外部的世界,被小孩自己的世界接受,才會進入,進入的部分也全化成了小孩自己的世界。大人設計的“人文”,其實幾乎影響不到小孩什麽的。
回憶起來,自己在記日記時,有點覺得大人也沒什麽了不起,他們說的話,自己也會寫也會說。在這過程中,看上去像是小孩學大人,其實是小孩在自己編織自己的世界。
親眼目睹過國內的學前小孩和剛上小學的小孩,到了歐美不幾天,就說“我不回去了”。大一點的,幾乎也這樣。
總覺得,大人做什麽“培養小孩”,“不輸在起跑線上”,就是個成人蠢。小孩當然沒辦法沒力氣反抗,隨著大人的話去做。其實,他們是在用所有這一切在編造自己的世界,和周圍的世界很隔。
回翻幾十年的日記,就數小學的這一本純自己。一天天不管不顧地過,晚下了,不管不顧地記。從日記裏看,每天自己過得滿登登的,每天裏產生的想法情緒都不放過,覺得不要的,丟掉,自己要的,記下。大人說記日記叫過電影,自己則更覺得像祖母用篦頭發的篦子篦日子。它使我在幾十年過去之後,自己對小學最後一年的日子,一天天的回憶起來這麽有把握,甚至能回憶出許多細節。而在當時,它也使我的童年過得很有內容。
抄日記引來的回憶
太平門街走到換街名的地方,左拐,是一條半寬的路,被一個不大但很有派頭的大門擋住。大門上開了個小門,進出的都是穿軍裝的人。門開時,見到裏麵站崗的兵和進門的軍官相互行軍禮,兵舉起的手縮得很平,肩上有肩章的則用手抹一下帽沿。這是軍事學院的大門。緊貼著它,左手邊有個兩扇的木門,那裏麵就是太平門小學。
於我,大學,有點像典謨訓誥;教授,學者,學術報告,學潮,分配….. 把學生時代的金色褪盡,名利半裸著,在係科間晃。
小學,則是個私藏的不肯去碰的自留地。穿嚴檔褲的尊嚴感,削鉛筆再小心,還是弄斷了筆傑;課文分段,就是分不出來的懊惱,穿新鞋子怕被同學看見了嘲笑,很長一段時間,被丘霞迷住,哪天沒看見她穿的發光的橙色燈芯絨上衣的身影,就覺得一天過得沒意思……. 每一件,每一小段,就埋在那兒,萌在那兒。愈長,愈覺得,一生的根,全都在那兒。描述它,用筆寫,更像用感覺的末梢在劃它。
語文課,寫“中”字,長豎不是寫歪了,就是上長下短,或者寫偏了;算術教十以內的加減。自己寫著9+2去難老師,老師不情不願地在等號一邊寫出11, 見了,竟憋紅了瞼,像看到了一個奇跡:雙位數;體育課的排隊,立正,稍息,跑步,多少規矩啊!不像寫字算算術題覺得容易。
記得四年級時,舊的語文課本不用了,每人得到一本小冊子,第一課是“鄧拓吳晗寥沫沙,他們三人是一家”。“三家村,是黑店”。感覺,“吃”它們,不像以前的那麽順。但很快就適應了。讀十二歲的日記,它的文筆,語氣無不延續了這個新課本中的課文。後來人說,給“洗腦”了。其實,小學上課,是嚼知道,咽知道。怎麽消化,小孩各自不同。從後來看,不管怎樣消化,還是能從說話,寫出的文章裏,看出當時吃下去的知識的影子。但就小孩自己當時而論,則是你教什麽,我就學什麽。這才是小孩嘛!悟到了這一點,我讀出了,也抄出了十二歲時寫的日記的趣味。那時,自己已學會了不少連筆甚至草體,日記裏麵留下了當時的簡寫,裝大人說話的句式,編詩時,有了一點點押韻的意識……. 人生一環接一環,比較起來,童年這一環連接得最不緊。它獨立,自己玩自己的。從少年開始,人們就開始大合唱了,跳廣場舞了。
這般年紀, 神經末梢就靈敏的,掃來掃去, 且不刻意; 純粹地寫自己所見所感, 編織我的世界, 一直堅持, 且保存完好, 是一件很牛的事.
回望小姚順時, 你心柔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