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普總統在從韓國釜山返回華盛頓的空軍一號上向隨行記者宣布,“所有的稀土問題已經解決”。(下圖 Youtube)美中陸續公布出來的川習釜山會談成果顯示,中國大陸將暫停一年今年10月公布的對稀土出口新管製措施,恢複自美國進口大豆、飼料穀物、能源產品,並加強對芬太尼前體化學品的管理。美國則也是在一年有效的將芬太尼關稅減少10%、整體將大陸輸美商品關稅減少10%至47%、暫停執行對大陸海事、物流和造船業301調查,以及暫停一年實施禁止獲得美國技術的50%穿透性規則。對於美中兩國在此次過招中的得失,相信各位讀者有自己的判斷。筆者願在此提請各位注意的是,就在川習10月30日釜山會談的當天,美國《外交事務》雜誌刊登了一篇由大陸學者撰寫的美中關係的文章。在作者達巍(Da Wei)的這篇文章中,有些語言與大陸習進平主席在川習會上的原話高度一致,甚至有些就是習在會前記者在場時的開場白中一字不差的原話。這說明什麽,作者顯然在大陸的對美政策中發揮作用。查看達巍的背景,可以判斷他作為清華大學國際安全與戰略研究中心主任和清華大學國際關係係教授,應該是大陸政府的智囊。也就是說,達巍在《外交事務》雜誌發表的文章中的很多觀點和意見,對大陸政府,乃至習進平本人,都有影響。因此,達巍文章中表達的部分觀點建議,可能會被大陸決策機構采納,成為北京的對美政策。據此,筆者將達巍這篇題為《America and China can have a normal relationship》的文章主要內容翻譯,供感興趣的人參閱。-------

在美中關係反複經曆的對抗與緩和循環中,出現了一個悖論。兩國經濟關係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緊張:10月初,美中兩國在短短六個月內第二次發動貿易戰,實施了嚴苛的出口限製,並威脅將關稅提高到前所未有的水平。然而,美中關係似乎也日益展現出韌性。盡管華盛頓和北京的領導人似乎對世界兩大經濟體迅速脫鉤不以為意,但4月和5月的第一波貿易摩擦之後,兩國關係進入了一段相對平靜的時期。過去十個月,甚至在拜登政府執政的最後兩年,美中關係都呈現出重新平衡的跡象。每當危機出現時,如2023年中國大陸無人高空氣球飛入美國領空事件,美中領導人都會迅速尋求穩定關係,這表明世界兩大經濟體仍然在結構上需要保持大致穩定的關係。
這些相互矛盾的趨勢表明,美中關係可能正處於一個轉折點。華盛頓和北京都清楚,兩國關係不可能回到2017年以前的時代。彼時的美中兩國關係的顯著特征是相互依存密切合作,而非脫鉤和戰略競爭。但現在兩國間短期的經濟摩擦和為達成潛在協議而進行的策略性博弈不應掩蓋美中關係超越對抗競爭時代,走向更加正常化關係的可能性 - 兩國可以在冷靜但不敵對的互動中和平共處。本周美國總統川普與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在韓國的會晤,為美中關係進入新階段提供了一個雖小但重要的契機。

美國VS世界
轉折點的可能性部分源於美國外交政策的變化。從北京的角度來看,川普1.0任期標誌著戰略競爭時期的開始。在這一時期,美國將中國大陸視為其最需嚴肅對待的競爭對手,主要尋求遏製或減緩大陸的經濟和技術崛起。換句話說,這是美國與中國大陸的對抗。川普1.0之後的拜登政府的對華目標不變,但尋求與盟友合作從而形成西方與中國對抗(下圖 FINANCIAL TIMES)。對於中國的戰略家和政策製定者而言,川普和拜登都認為美中的利益從根本上是衝突的,因此唯一的選擇就是毫不妥協的競爭,不留任何妥協的餘地。

盡管現在的川普2.0政府繼續對中國大陸施壓,但美國的外交政策已經發生了轉變。川普重新調整了美國與世界各國的經濟和安全關係。例如,他於4月推出的所謂“解放日”關稅政策,針對包括美國盟友在內的超過100個國家。川普政府一再向美國在歐洲的長期夥伴施壓,要求它們承擔更多自身安全責任,即便這會損害彼此關係也在所不惜。川普的政策不再是美國拉上盟友共同對抗中國大陸,而是美國對抗世界其他國家。
曾經,美中兩國總能找到方法,在分歧中建立合作基礎。上世紀七十年代和八十年代初,兩國攜手對抗蘇聯。蘇聯解體、冷戰結束後,北京和華盛頓共同推動經濟一體化,共享全球化帶來的成果。然而,過去十年,隨著各國逐漸遠離全球化,美中合作的基礎也隨之瓦解。但川普政府徹底摒棄了舊有的全球化模式,並調整了外交政策戰略,不再僅僅針對中國大陸,這為改善兩國關係創造了新的契機。
全球化之後
盡管華盛頓和北京的戰略家和政策製定者都傾向於將美中關係的惡化歸咎於對方的敵對政策,但另一種解釋是,舊的全球化模式已難以為繼。日益加劇的摩擦既是結構性轉變的結果,也是個別領導人行為的結果。冷戰後,在以美國為首的自由國際主義浪潮中,中國大陸崛起迅猛。然而,由於大陸依賴的政治和經濟模式與西方自由主義截然不同,其崛起實際上將自由秩序推向了崩潰的邊緣。雖然美國從自由主義的單極世界中獲益匪淺,但它未能妥善應對全球化給自身經濟和社會帶來的衝擊,最終導致國內強烈的反彈。美國如今正在瓦解它一手建立並主導的體係。許多民主黨人和共和黨人都已摒棄自由國際主義,轉而擁抱產業政策和經濟民族主義。如今,美中兩國都不接受以經濟效率為由依賴對方的金融體係、關鍵商品和先進技術(下圖 Industry Week/FP)。其他國由於無法阻止去全球化的進程,隻能被動地適應它。

中國大陸日益增強的自信心或許能讓這項任務變得更容易。近年來,美國通過對半導體等行業的出口管製,對大陸的發展施加了諸多限製。然而,大陸依然不斷取得技術突破。盡管大陸的經濟增速放緩,但經濟仍在持續增長。如今,北京已找到向華盛頓施壓的方法,最顯著的手段就是控製稀土磁體的供應,而許多美國產業都依賴於稀土磁體。一個充滿自信的中國可以更加專注於在國內實施穩健的經濟政策,而無需過多擔憂美國的壓力會如何阻礙其目標的實現。如此一來,中國大陸將繼續發展,甚至可能提升其相對於美國的全球地位。在此背景下,中美兩國決策者和戰略家迎來了一個難得的機會,可以緩和彼此的態度。北京可以重新審視美國是否意圖阻撓中國的崛起。華盛頓也可以重新評估“中國試圖推翻美國全球領導地位”這一主流觀點。轉變敘事方式將有助於消除阻礙雙方更高效合作的敵對情緒。

重新平衡美中關係
美中兩國不必成為朋友,但必須避免成為敵人。一種新型關係需要重新平衡兩國相互依賴的方式。幾十年來,兩國的經濟聯係是不對稱的:中國大陸依賴美國的貨幣和金融體係以及先進技術來為其增長提供資金,並獲得發展經濟所需的專業知識。反過來,美國也依賴大陸製造業生產低成本商品以供消費。過去十年的激烈競爭已打破了這種舊模式。川普政府已明確表示,美國將不再接受對華巨額貿易逆差,而大陸領導人也對依賴美國的金融和技術工具表示擔憂。甚至在2018年貿易戰爆發之前,兩國就已經開始在部分經濟領域脫鉤。
在以理性穩定為特征的關係中,美中之間的競爭將會持續存在。但兩國都需要控製競爭的強度,並劃定更清晰的界限,明確彼此經濟和社會互動和獨立發展的領域(下圖 SCMP/Reuters)。例如,大陸在美國電動汽車和電池領域的大規模投資,將使兩國在製造業、技術和金融領域更加相互依賴。但投資應限於雙方都認為合作互利的特定領域。這種相互依存的關係比美國提供高價值投入而大陸生產低價值產出的關係更加穩定,也更具可持續性。雙方都更有可能感受到自身從經濟關係中獲益,並努力維護這種平衡。

兩國也需要重新調整其在印太地區的地緣政治關係。美軍經常在中國大陸沿海地區進行偵察任務和航行自由行動,並堅稱其擁有這樣做的合法權利,且有必要向其地區盟友保證其安全承諾。但這些行動有可能引發世界兩大軍事強國之間的危險衝突。美國可以通過減少此類政治挑釁行動的頻率來降低??地區緊張局勢。相反,美國可以利用衛星等其他技術手段收集軍事情報,這既能降低軍事對抗的風險,又能使其履行安全承諾。
美中領導人也可以緩和圍繞台灣的緊張局勢。川普政府可以通過正式反對“台獨”來向北京重申其在台灣未來問題上的立場。作為回應,北京可以減少聯合軍事演習的頻率,並增加兩岸交流。如果北京領導人認為和平統一仍有希望,那麽他們就不會那麽迫切地需要動用武力來解決台灣地位問題。這種安排符合川普在全球範圍內斡旋長期衝突地區和平的願景。

從上世紀90年代至今,美國一直奉行普世主義,而中國大陸則專注於國家建設。如今,美中關係幾十年來首次涉及兩個民族主義強國。川普的“讓美國再次偉大”和習近平的“中華民族偉大複興”願景都是民族主義目標。這些民族主義願景可以並行不悖,而非必然衝突。美中可以相互支持彼此的複興,或者至少避免阻礙對方實現這一目標。川普的“美國優先”政策表明這是可能的:當美國在外交政策中優先考慮自身利益時,它往往會對大陸更加克製,正如川普2.0政府迄今在南海問題上的表現那樣。
美中都無法完全削弱對方的經濟,但雙方均使用各自的經濟手段,在兩國對抗不受限製地持續下去的條件下,給對方造成實質傷害。隨著川普和習近平走向談判桌,美中關係迎來轉折點的條件已經成熟,這可能為建立更加穩定有效的關係鋪平道路。這樣的方向調整遠非板上釘釘,但確實是一個值得追求的目標。
* 本文作者達巍(Da Wei)現擔任中國北京清華大學國際安全與戰略研究中心主任,以及清華大學國際關係係的教授。
參考資料
Wei, D. (2025). America and China can have a normal relationship. FOREIGN AFFAIRS. 鏈接 https://www.foreignaffairs.com/united-states/america-and-china-can-have-normal-relationsh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