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風絮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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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與牆------溫哥華唐人街最大壁畫誕生記

(2019-09-05 15:24:57) 下一個

    這是一麵高十米、寬十三米的土褐色大牆,座落在溫哥華唐人街華埠廣場一隅。作為北美第二大唐人街,這裏記錄了華僑海外奮鬥的百年曆史,承載了華人社會跌蕩起伏的風雲變幻。作為忠實的旁觀者,大牆靜立無言,卻厚重有聲,見證和訴說著曾經發生的一切。


    旅遊季節,常常有旅行大巴停靠在這兒。來自世界各地的遊客風雨兼程,經曆了長途跋涉疲勞至極,到商場歇歇腳,喝個茶吃個飯,順便瀏覽一下唐人街。間或,也有流浪漢在這兒留宿,癮君子在這兒留連。警車也時常鳴著響笛,呼嘯而過,或駐足於此,巡邏放哨。多少年來,大牆雖身居鬧市,卻地處後巷,但它並不孤寂,也不遭冷落,隻是長年累月靜靜守候著,似乎在期待著什麽……

    夏日的一天,來了一位老人。他胡子拉碴,眼窩深陷,戴一頂闊邊草帽,寬鬆的長衫低垂著,在腰間隨意用一束棉繩紮著,衫褲上沾滿了星星點點五彩繽紛的油漆。

  老人的雙手,因長年累月和泥土磚牆打交道,變得粗糙不堪,右手拇指和食指之間甚至扭曲變形;仔細看來,唯有一雙眼睛與眾不同,那對深陷的眼窩裏透出一股深邃而堅定的目光,正如那麵牆一般深厚和堅韌,厚重中凝聚著固執。

    這已經是第30天了,他每天從早到晚不停工作,連周末也沒有休息。這可不是普通意義上的作畫,而是在戶外高空作業,頂著烈日冒著驟雨高強度的體力勞動。從接到任務的第一天起,他就清楚地意識到製作此畫的難度和艱巨性,但他還是毫不猶豫地承擔下來。

    這幅壁畫題為“ 歡騰的華埠春節”, 以唐人街慶祝農曆新年為主題,場麵宏大,人物眾多,堪稱溫哥華的“清明上河圖”。財神爺恭賀新禧發紅包,各級政要和民間團體到場慶祝,民眾歡騰,大熊貓, 大頭娃娃,舞獅子,耍龍燈,放炮仗……這些“中國元素”足夠吸引金發碧眼們的眼球。Wonderful, fantastic, fabulous, 過路行人紛紛翹起大拇指,連聲讚歎。有人慕名遠道而來,有人幾乎天天來,拍照拍錄像,留影紀念。

 


       

        “ 請問藝術家尊姓大名?”
        “Arthur Cheng。”
        “ 啊,原來您就是Arthur Cheng! 我早就聽說過您,看過您的作品。" 

        Arthur Cheng, 程樹人,是一位來自中國上海的藝術家。確實,在這之前,他已經在唐人街創作了壁畫“百年風雲”和“曆史瞬間”,製作了華人先僑紀念碑和中華門浮雕,為唐人街增添了濃墨重彩的篇章。卑詩省溫哥華島壁畫鎮也有他的壁畫和雕塑作品。

    自1965年畢業於中央美術學院雕塑係,他的藝術創作生涯已長達半個多世紀。在國內,獲獎無數,《屈子行吟》入選第六屆全國美展,《聶耳紀念碑》豎立於昆明市翠湖公園。


   

作為他的助手,我有幸親身參與並親眼目睹了壁畫的創作過程,赤日炎炎風雨兼程一月餘,切切實實感受到一位移居海外老藝術家的藝術丹心和雄心壯誌。這是一段難忘的藝術和心靈之旅,我用兩字以括之---- 震撼!

    很多人問我,你一個複旦哲學係畢業生,怎麽會去作壁畫?人生充滿未知,奇妙的機緣霎那可獲,又稍縱即逝,就看你會不會捕捉。和程老師的奇緣來自我在上海市少年宮學雕塑的一段經曆,從小向往藝術長大後卻學了哲學,出國後巧遇心儀的雕塑家,自然盼望能逮到學習的機會。和程老師一拍即合,藝術交流誌趣相投,機會來了也在意料之中,誌在必得。

    此文信手寫來,既是壁畫創作實錄,又是個人藝術感悟。寫作過程,仿佛又重溫了一遍這段夢寐以求千載難逢的經曆。


欲與天公試比高
 


       2019年7月3日,壁畫第一天。

    清晨,剛起床,我的手機就響了。程老師發來信息,“即將進入一個月的戰鬥狀態,壁畫要開工了,現在去租升降機腳手架。昨晚就睡不好,總是想著要處理事,提供準確地址給租架公司,交接鑰匙,準備工具,分工步驟,推掉及安排家庭事項,如開車接送等等。我要全力進入狀態,走進沙漠……” 

        77歲的古稀之年,正是普通老人含怡弄孫、頤養天年的大好時光,可這老爺子偏不信邪,豁出命幹。

    我趕到壁畫現場,首先被墻的尺寸所震撼,撲麵而來的是一麵頂天立地的白色大牆,比旁邊的商場大樓還高出幾米,事先市政府已派人來清洗並刷好了白漆。

    來之前,雖然我對工作的難度有充分的心理準備,卻仍忐忑不安。畢竟這不是在溫室裏作畫,品著香茗,啜著咖啡,在白紙上畫文人雅士賞月圖。而是迎著風、 冒著雨、頂著烈日,在十米高的大牆上作畫!

    果然,我一來就麵臨考試。 程老師一臉嚴肅,“ 你沒有恐高症吧?先隻當好玩,試試看!”他將我一軍。

    我也不甘示弱,和他一起登上升降機,我站在裏麵,他守著閘門,讓我有安全感。突然,他手一鬆,機器嗖嗖直往上竄,離地麵越來越遠,越過了大樹,超過了樓頂,人暈暈乎乎的,有一種“ 騰雲駕霧”的感覺,我不由閉上了眼睛。猛地, 咣當一聲,人和機器都停在半空,到了最高點,機器自動打住。睜眼一看,頭已和十米高牆齊頂,旁邊有一棵參天大樹,樹叢裏有一個鳥窩,幾隻小鳥嘰嘰喳喳叫著,瞪大眼睛望著我這位不速之客。是誰驚擾了它們靜謐的世界?

        “ 怎麽樣?感覺如何?”程老師一下子把我思緒拉回。“不錯啊!” 我知道考試通過了。

    接下來就是自己爬牆實際操作了。我把顏料、筆、 調色盤和水桶,統統擺上梯子, 獨自操縱著升降機,爬上十米高牆作畫。當我在大牆的最高點找到定位,用尺線拉出一條橫貫東西的框架時, 眼睛順便朝下瞄了一眼,底下的物體竟如此渺小,人也成了行動著的Lego。

       “ 別動,我給你留個影!” 程老師在底下喊著。哢嚓一聲,我留下了有史以來第一張高空作畫的身影,遠遠望去,還不錯,身材真苗條!

     站在高空,我突然詩意滿懷,從杜甫的“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想到毛主席的“世上無難事,隻要肯登攀”。真是活學活用,比什麽都記得牢。一直以為自己有“恐高症”, 沒想到輕易接受並通過了挑戰。人的潛力真是巨大,不試不知道!
 


作壁畫猶如唱大戲
 


    作壁畫和唱大戲一樣,開幕前先要搭台。

    程老師租了兩輛升降機,又在現場做了兩張大木板,兩塊小木板。車子從地上開到人行道,需要小木板做斜坡;大牆地麵傾斜,需要大木板作支撐,否則升降機會發出嘀嘀的叫聲,提醒我們注意安全。

    每天工作前,先要把兩輛升降機從倉庫開到現場,架好梯子,準備好顏料,調好色,然後把全套工具搬上車,再自己全副武裝上車。這套準備工作通常要花上1至2小時。

    搭好台,差不多中午了。陽光開始爬上大牆,自東向西一點點蠶食。我們和太陽賽跑,爭取搶在太陽之前,把陰暗那部分牆麵先畫完。更多時候,我們是在大太陽底下作畫,陽光熱烘烘地烤著屁股和後背,眼睛在強光照射下,不斷地流淚眨眼,不一會兒眼睛就花了,不得不停下來休息休息。

    程老師之所以用演戲打比方,源於他喜歡看蓋叫天的戲。在京劇演員身上,有一種共同的特點:堅韌。台上一分鍾,台下十年功。一出戲,是把它看得輕如鴻毛還是重如泰山,結果截然不同。我們連演30多天大戲,憑的也是堅韌和摯愛。

 


  

  我們的高空作畫是“行為藝術”,表演慷慨大方,門票全免。有天然布景,陽光燦爛,白雲飄飄,間或還有狂風驟雨;音響齊備,狗吠鳥鳴警笛立體聲齊全;我們全方位傾力表演,邊升降邊作畫;過路行人均為看客,觀眾絡繹不絕。看到精彩處,他們連聲叫好,並口碑相傳,帶來下一撥觀眾。

    觀眾看我們,我們也在看觀眾。圍觀群眾有人穿得破衣爛衫,看似叫花,卻發表了頗為在行的評論,引得我們刮目相看;有人西裝革履,道貌岸然,卻趁我們高高在上時,順手牽羊拿走放在椅子上的物品。人實在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壁畫小舞台,人生大舞台。

    有攝影家,也有自媒體和電視台遠道而來,登上升降機采訪留影。幾天下來,我們收獲了這輩子最多的讚歎。

    我和程老師一唱一和,連演了30多天大戲,同時也詩興大發,有詩為證:

    赤日炎炎似火燒,
    升降機上自逍遙;
    赤橙黃綠青藍紫,
    彩虹作筆由我調。

    前三句是我寫的,最後一句是程老師加的,氣勢多豪邁!



踩在大師肩膀上
 


    在高空呆的時間久了,雙腿好似灌了鉛般沉重。升降機好比雲梯,高空中顫顫巍巍,每換一種姿勢,挪動一下體位,都能感覺到身體的晃動。為維持平衡,腿會不由自主地像柱子一般支撐,腳趾像鉤子一樣攫住地麵,這是迫使我們下來休息的信號。

    另一方麵,上了高空,會分不清東西南北。上麵明明畫得好好的,下來看完全不是那麽回事兒。要下來觀察觀察,上去再畫。

        “ 小楊,下來休息休息!” 程老師又在叫了。

    休息時聊天,我們聊的最多的話題是米開朗基羅。上世紀80年代,我在複旦念書時,他就應邀來做過藝術講座,話題是歐洲文藝複興,重點是講文藝三傑達芬奇、米開朗基羅和拉斐爾對後世的影響。我對米開朗基羅的最初認識,竟是源於他的灌輸。

    他揉著腫脹的腿,談起這位崇拜的偶像,眼神奕奕放光。“米開朗基羅創作壁畫《最後的審判》曆時4年,連脖子都畫歪了!我這幅壁畫畫完,這條腿也快廢了,但一個字,值!若問我下輩子幹什麽?我還是要做藝術家!”

    當藝術因子已經滲透到血和肉裏,注定要陪伴你一輩子。你會暫時忘了它,但它還會回來,在千回百轉的夢裏,在眼波蕩漾的瞬間 …… 就像我,美術哲學,東方西方,兜兜轉轉,又找回了它。

  由此,又談到了學藝。

“眼界一定要高,多看大師的作品,自己也要掌握方法,勤學苦練。”

“那麽,程老師,我剛才畫的那個小孩,上麵看著還行,下麵看怎麽那麽別扭?問題出在哪兒?”

        “你仔細觀察,孩子的半邊臉正好卡在牆縫裏,該怎麽樣使她飽滿起來?畫畫的時候,千萬不要在平麵上,而是要在起伏上思考。”

    他的話,總是有點別致的地方,在你心裏輕輕點撥,作畫也好,人生也好。稍一思忖,我轉身又騰騰騰爬上了升降機,這回我站得更高了。
 

 

唐人街是條河


    有個問題一直在我腦海打轉,為什麽程老師的創作總是圍繞著唐人街?他濃厚的唐人街情懷從何而來?

    為創作這幅壁畫,光準備工作就做了十年。出於對藝術現實主義的尊重,他手下的人物有根有據,全是曆年觀察所得,再加豐富的形象塑造,人物栩栩如生。

    下班後,他抽空帶我轉了趟唐人街,指給我看30年前剛到溫哥華時租的房子。剛抵埠那會兒,年近50,兩手空空,人生地不熟,惡補的英語派不了用場,要在新天地裏打拚,談何容易?
        
       “我為什麽要出國?” “出來幹什麽?” 這些問題時刻困擾著初來乍到離鄉背井的藝術家。

    白天在麵條廠打工,隆隆的機器聲,機器人般的勞力操作,頭腦卻是活躍的。漫天奇想中,紛紛揚揚的麵粉幻化成翻模的石膏粉; 切麵條的小刀,揮舞成大刀闊斧的雕刻刀……
        
    結果,隻幹了2個月,就被老板炒了魷魚。麵條廠隻需要勤勤懇懇做麵條的工人,不需要奇思妙想把麵團當作泥巴來捏的藝術家。

    那天,坐在斯坦利公園的長椅上,觀望著眼前的好山好水好風景,從不輕易流露感情的藝術家禁不住淚流滿麵。幾十年後,他回憶道,“出國是掉進一個泥坑,但是,不是猛龍不過江,我知道出了泥坑,前麵是荊棘叢,出了荊棘叢,會進入一片大森林而不知出路,出了森林會有人煙,上了小路有自行車等著,出了小路會有大路,大路上有汽車,開著汽車我知道會通向飛機場,那裏有飛機等著我,飛向自由天空。”

    現實是冷酷的,心態卻是積極的。貧瘠土地上的花,未必是豔麗的,但生命力必是極強的。

    十年磨一劍,2001年,他終於盼到創作唐人街壁畫“百年風雲”的機會,接著又相繼製作了“華人先僑紀念碑”,中華門浮雕和三幅“華人曆史壁畫”,用於懷念老華僑留下的足跡,為傳揚中華文化增添光彩。

    唐人街是條河,流淌著曆史的淚和歌……

 “唐人街情懷”激勵著老人用藝術才能貢獻社會,永不放棄!
        


馬拉鬆衝刺
 


        2019 年8月10日, 壁畫最後一天。

    一個多月的壁畫馬拉鬆,到了最後衝刺階段。我們彼此都卯足了勁,跑完全程,盼望著這最後一刻。

    今天做的工作是“捉老白蚤”, 我們把壁畫從頭到尾又仔仔細細觀察一遍,把所有能找到的瑕疵都事無巨細地列出來,詳細修改和點綴。

    右邊一位看客,為突出時代感,手上增加了打電話的手機;地板上的陰影還需要加強……做不到完美無瑕,也要爭取問心無愧。

    下午,突然下起了雨,淅淅瀝瀝,落個不停。我們搬了椅子,躲到對麵屋簷下避雨。剛坐下不久,程老師眉頭又皺起來,“不行,天空我還得修改,預期效果還沒有出來。” 他大步走向大牆,又啟動了升降機。

    我依舊坐在遠處靜靜觀賞。雨中的老人麵對高高的大牆,頂著草帽,身體濕透卻渾然不覺。他高昂著頭顱,身體順著筆勢恣意晃動,筆走龍蛇,像在指揮一場千鈞萬馬、氣勢磅礡的音樂盛會。

    嘩啦啦,一隻潔白色的海鷗猝然從我身邊一躍而起,以迅猛的速度向大牆衝去,它的身體與高空作畫的老人越靠越近,越靠越近,幾乎要貼上老人身體,翅膀到達老人肩膀高度時,猛然展開雙翅。我驚呆了,這雙翅膀就好像長在老人身上,撲騰著,回旋著,翱翔著,久久不願離去。一聲霹雷,它驚醒了,一個猛子向著天空穿刺而去……

    大牆高處,老人的筆端展現出海市蜃樓般的美景,依稀可見唐人街中華門,中山公園,文化中心,先僑紀念碑……浩瀚藍天上,朵朵白雲迤邐不絕,如夢似幻……

    大牆外,雨,還在淅淅瀝瀝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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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路邊的蒲公英 回複 悄悄話 thanks
barberry 回複 悄悄話 照片是斜的,看不太清楚,應到現場看一下。
米開朗基羅的成就舉世敬仰,至今無人超越,大師中的大師!
西風-西風 回複 悄悄話 屈原的雕塑不錯,壁畫畫麵沒有構圖,比例,透視, 混亂紛雜。
雕塑家不一定能畫好壁畫, 除了米開郎基羅那樣的天才。 米氏的雕塑成就遠高於他的壁畫,即使是西斯廷壁畫。
barberry 回複 悄悄話 溫哥華唐人街富大酒樓商場後門(靠近小吃廣場),180 -Keefer 街
路邊的蒲公英 回複 悄悄話 在什麽地方?能給的地址嗎?下回去看看。
barberry 回複 悄悄話 歡迎下次再來溫哥華唐人街觀摩
菲兒天地 回複 悄悄話 多謝介紹曆史,以前去沒注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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