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把主角癮

嘩啦啦，雨點般的掌聲響起。

身著豔麗印度莎麗服的女主角順著長長的紅地毯，彩雲飄飄一般輕盈地踏上舞台。小劇場布置得富麗堂皇熒光四射，自上而下的舞台燈光和自下而上的觀眾眼光都聚焦在女主角身上。

達魯瓦娜今天比平日更加漂亮動人，她明眸忽閃，皓齒輕啟，道出清脆的開場白，"熱烈歡迎各位來賓專程來欣賞電影，為我捧場！ 這是我久久盼望的時刻！特別感謝我的老師斯密思先生，96歲了還親自來到這裏。”

她恭請老師出場，又是一陣熱烈的掌聲。斯密思先生麵帶笑容，向觀眾頜首致意。

緊接著，她話鋒一轉，“斯密思先生又給我設置了最大障礙，他在我18歲剛剛學戲的時候，指出我的缺點，使我深受打擊，” 她指著自己的鼻子，學著斯密思先生嗡聲嗡氣的聲音，“你的鼻子又大又長，不夠美。” 觀眾大笑，斯密思先生也笑。

“正是這句話，點醒了我。我知道給我的機會不多，我要去爭取，去努力！演戲是我的生命，我從18歲開始，已經演了40年，希望可以繼續演下去，演到80歲，甚至生命的終止...…" 說到這兒，她喉頭哽咽了，眼角溢出晶瑩的淚花，身體微微顫抖，向大家深深鞠了一躬。頭抬起時，那高聳入雲的烏黑發髻上鑲嵌的金銀飾品在熒光燈照耀下，明晃晃地閃著亮光。

嘩啦啦，掌聲又起。“我要再次感謝我的老師斯密思先生！” 兩人來了一個大熊抱。觀眾們把熱烈的歡呼聲投向女主角達魯瓦娜和老師斯密思先生。

這是電影《維納斯》的首映式，公司裏半數以上的同事都出席了，而且還請了半天的無薪假期。就是嗎？諾大一個公司好不容易出了一位明星，誰不願意來捧捧場沾沾光，就連小巧玲瓏金發碧眼、長得像芭比娃娃的薇薇安也來了！大家都不曾忘記，同是表演專業畢業的薇薇安曾經在達魯瓦娜背後嘀咕過，”哼，達魯瓦娜有什麽了不起？不過是戲裏麵行動著的道具而已！” 本來嗎，在以白人為主的演藝業，連號稱“美人兒" 的薇薇安都逮不到機會，大鼻子麵孔黝黑的達魯瓦娜怎麽會那麽好運氣？

電影開場了，達魯瓦娜走下舞台，靜悄悄地坐在我身旁的空位上。黑暗中，我仍然 感受到周圍向她射來熱辣辣的目光。

達魯瓦娜不僅是電影中的女主角，還是我的印度同事。她在公司幹了二十年，與我共事也有十四年。初識她並對她留有深刻印象的那一刻，還曆曆在目。

一天，在公司長長的走廊拐角上，我差點和一個人撞個滿懷。我抬頭一看，嚇了一跳，眼前的她，臉色蒼白，眼圈烏黑，眼角滴著血，胳膊上還纏著滲血的繃帶。

”你好，我是達魯瓦娜。” 她主動向我伸出手來。

"你受傷了？達魯瓦娜。"

"哈哈，你忘了，今天是什麽日子？"

"噢，是萬聖節！"

”我剛從外景地趕來，就不用卸妝了！"

哦，公司晚上有萬聖節派對，要求每人化妝出席。達魯瓦娜剛演完一場戰爭戲，從血淋淋的戰場爬出來，就急匆匆趕來上班，連卸妝化妝也免了。她做業餘演員，幹了幾十年，經常奔走於外景地和工作之間。即使長期做著"活道具"、"跑龍套"之類的角色，卻從來沒有放棄過演藝之夢，那就是有朝一日當上女主角，美美地過一把戲癮！

這不，機會終於來了！

這部由她擔綱的電影"維納斯"，表現的是一個生活在西方社會中印度家庭的情感生活故事。片中角色的身份年齡與她如此吻合，再加上多年的演藝經驗，此角色確實非她莫屬。

電影開場了，達魯瓦娜飾演母親，她有一位年輕而帥氣的兒子。這跟現實中的她很相似，也有一位24歲的兒子，她把對兒子的愛表演得駕輕就熟，爐火純青。

電影中，她在給兒子打電話，“ 兒子你好嗎！什麽時候回家來看看媽媽？” 

兒子長大了，在外自己租房子住，平時忙於自己的事情，和媽媽見麵的機會並不是很多。多虧有了電話，母子倆經常煲煲電話粥，當媽的最關心的就是兒子的婚姻大事。

聽說兒子有了對象，兩人相處得還不錯，做媽的每天都盼著哪天兒子會把他的“甜心”帶回家讓父母見見麵。

電話那頭，是她的帥兒子，”媽，我一切都好，想跟你商量個事兒！”

“說吧，媽聽著呢！” 做媽的臉上灑滿了陽光，明豔照人，聊著聊著，卻忽然轉陰，不知哪裏飄來一朵烏雲。“什麽什麽？兒子，你在說什麽？”

叭嗒，電話斷了，她垂下頭，緩緩叉開五指，罩住臉，瘦瘦的瘠骨好像小山遭遇地震，上下聳動，地動山搖，馬上就要散架。接著轟的一聲晴天霹靂，獨生兒子要接受變性手術，和男友結婚。

“不，堅決不行，你要叫我斷子絕孫嗎？”母親聲嘶力竭歇斯底裏地叫喊，整個小劇場也跟著顫動起來。我不由把眼光轉向身旁的達魯瓦娜。她兩眼閉著，淚水在麵頰上閃閃發光，我覺得，再過一會兒，我也會熱淚盈眶了。

這真是個兩難問題。傳統的東方大家庭，母親盼望兒子早日成家，有了對象，合家高興，卻沒想到是同性戀。現在可好，兒子還要去做變性手術。

觀眾的心一直吊在半空，跟著情節演變時而上，時而下，猶如乘上一輛疾速而脫軌的過山車，不知命運把自己拋向何方；嗓子也啞著，舌頭哽在其中，眼皮如閉不緊的閘門，淚水情不自禁地湧出，有的是笑淚，有的是哭淚。這是一部什麽樣的片子呀！

達魯瓦娜飾演的母親抱孫心切，擔心兒子變性後婚姻無法留後，百般阻撓。她的表演自始至終拿捏得很到位。從一開始母親的震驚，大哭，拚命抗拒，到逐漸接受事實，劇烈的戲劇衝突社會變革，東西方文化的對立和交融，笑中帶淚，淚中含笑，她的出色表演把觀眾一步步帶入情節的跌蕩起伏之中。

我認識了一個全新的達魯瓦娜。她不再是隨著音樂節奏在舞台上上串下跳的群眾演員，她全力以赴傾情演出，實實足足過了一把主角癮！緊張中，我情不自禁攥住她伸過來的右手。怎麽，她的手又汗又涼，瘦骨嶙峋，像隻雞爪子。天哪，她怎麽會變得這麽瘦？拍完戲後的大半年，她又去了哪裏？我們已有大半年沒見她。從蒙特利爾拍完戲後，她就請了長假。期間，傳出她痛失母親的消息。80歲的老母親是全家唯一全身心支持她的人， 丈夫失業在家，兒子又……唉，她真不知道如何才能彌補因拍戲沒能在家陪伴病重老母的悔恨！

電影結局使人大跌眼鏡。變性前的兒子已經有了個私生子，這個男孩又千方百計追尋自己的出身。最終達魯瓦娜飾演的母親既收獲了孫子，又接納了兒子變性後的幸福家庭。喜洋洋的“肥皂劇”結局，適合西方觀眾光怪陸離包羅萬象的審美趣味。

2個小時的電影結束了，同事們仍意猶未盡，簇擁著達魯瓦娜去了附近一家酒吧，那個我們經常下班後去喝酒聊天的地方。

頃刻間，吧台上堆滿了各式飲品和小吃。同事們終於找到一個借口，給自己來個暢懷痛飲大快朵頤的機會。

"達魯瓦娜，好想你噢！"

"達魯瓦娜，你什麽時候回來上班？"

“達魯瓦娜，你演得真捧！” 同事們嘰嘰喳喳發表意見，就連和達魯瓦娜較勁的薇薇安也心悅誠服地翹起了大拇指。

"幹杯！為了我們更好的生活！" 大家紛紛舉起手中的杯子。

“幹杯！為了我們心中永遠的夢想！” 達魯瓦娜臉上泛起了紅光。大家喝著聊著， 慢慢地，身上開始發熱了。人們開始鬆馳領子和袖口的衣服。

達魯瓦娜站起身來，緩緩地卸下她頭上烏發如墨的發套，抺抹臉，卷起輕薄的絲綢長袖。

從吧台鏡子裏，我們看到了一個從沒見過的達魯瓦娜 ------發青的頭顱上，剛剛冒出一層黑黑的發絲；細瘦的手臂上，看得見青筋虯曲的血管。

原來拍完電影後，達魯瓦娜大病一場，先是不幸診斷出了乳癌，後來又發現癌細腦轉移到卵巢，她剛剛做完化療手術不久。怪不得前一陣子，我看到她鐵青著臉，在工作間隙唉聲歎氣，但一談到演戲，她又是如此的眉飛色舞！

她一直在尋找機會，終於逮到了，她是在用生命演繹這出戲嗎？

從鏡子裏，她久久凝視著自己的眼睛，“唉，達魯瓦娜！” 她自言自語地說，“還好，這隻是你電影中的兒子，不是你的親生兒子！” 

出了酒吧，她招招手，鑽進一輛預先約好的出租車，急速向回家的方向馳去。她還要趕回去為兒子準備夜宵，患自閉症的兒子此刻正坐在沙發上等著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