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村的夏季無疑是可愛的,尤其是改了夏時製後,白天被一雙無形的手拽長了!
傍晚,太陽還像個調皮的孩子,久久不肯歸山,還嘟起花瓣似的嘴唇,送來玫瑰花般的輕吻。
溫哥華總醫院。
沐浴在陽光溫柔的懷抱中,輪椅上的他,仍如雕像般筆直地端坐著,頭顱高昂,脖子和脊椎連成一線,像一位訓練有素的軍人; 削瘦臉龐高挺鼻梁上架著眼鏡,又有著濃鬱的文人氣質。
這是一位新病人。床頭的病曆卡上顯示著:男,83歲,3月3日因中風入院,有高血壓、心髒病、糖尿病史,吞咽功能受損,小心喂食。
雖然病情嚴重,但他心中卻有一種大功告成的輕鬆。他想要做的事情,他的夢想,終於在有生之年有所交托,因此感到無比的欣慰。他知道,自己老了,許多事心有餘而力不足,但這件事他卻一定要做,心裏就像有聚積了一生的火熱的岩漿終要爆發。
怎知他剛把手頭這件大事做好,想好好喘一口氣,一覺醒來,卻大汗淋漓,濡濕了睡衣和被褥,頭和脖子也僵硬得隱隱作痛,眨巴眨巴眼睛,右邊眼睛竟有些異樣,如蒙著一層白翳,亮閃閃地不甚分明,這才突然發覺一隻眼睛看不見了。
這突如其來的中風,徹底改變了他的人生。夕陽西下,最熱烈的那段已經過去,接下來就是慢慢保持尚餘的微溫,設法使它延長,說不定還會火花一現,發出動人的光。
晚歺後,在護理人員的照料下,他靜靜地服了安眠藥,不一會兒,藥效就起了作用,那顆高昂的頭開始小雞啄米般地上上下下點擊。
病人不久就陷入了沉沉夢鄉。
(一)
少年時代,青蔥15歲。他還是個帥氣中帶點憂鬱氣質的少年,正在上海一所寄宿學校住讀。他喜愛文學,多愁善感,幻想有朝一日做個作家。
不久,朝鮮戰爭爆發,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血氣方剛的他瞞著家庭應征入伍,從一個懵懵懂懂的中學生變成了一個整裝待發的通信兵。
是少年人的理想主義導致的血氣方剛,還是因家庭出身成份不好的自卑帶來的自強,還是上海人嘴上說的"紮台型",亦或統統有之,反正他是義無反顧地報名參了軍。
"雄糾糾氣昂昂,跨過鴨綠江。保和平,衛祖國,就是保家鄉。" 中華的熱血兒女,響應號召上前線。
行軍行軍,不分晝夜地趕路; 炮火炮火,排山倒海地亂轟。
刺耳的呼嘯……飛機扔炸彈了!
成排的炸彈,爆裂揚起的泥沙石塊……
戰友們的鮮血霎時染紅了大同江,夕陽映照下,漫山遍野,有一種不可言狀的瑰麗燦爛。
人的生命竟然如此脆弱!青春的嫩葉還未茁壯,就被拔地而起,歸於齏粉。
戰爭是殘酷的。清一色的傷兵,如殘枝敗葉般散在地上,嘴巴都大張著,卻發不出聲,像要呼喊,又似要控訴。舌根顫動著,一伸一縮,張揚著對人生的渴望。
他是幸運的,能活著走到今天,他的戰友們都在哪裏?可貴的是,他在戰爭間隙裏寫下了厚厚的戰場日記,記錄下他這段青春期刻骨銘心的回憶。
(二)
第二天,兒子來探房,看見他彎腰坐在窗前的輪椅上,一雙晦澀昏花的眼晴眯縫著(這個可憐的老人一隻眼睛根本看不見),正用幹枯的手指噠噠敲擊著麵前的桌子。手指快捷地從右邊敲到左邊,頓一頓,想了想,又從左邊敲到右邊,他專注地做著這件事,一點也沒注意到兒子的到來。
"爸爸,我來看您了!"
兒子的聲音驚動了老人,他就像魯濱遜在一座孤島上的山洞裏偶然被人發現那樣悚然一驚。他抬起眼晴,或是憑著感覺,認出了兒子,裂開嘴唇笑了。
你很容易看出中風的後遺症在老人身上臉上留下的傷痕,他癟著的嘴是歪斜的,忙碌的護理人員經常忘記給老人缺齒的牙床戴上牙套,舌頭僵直地伸出口外,涎水沿著唇邊汩汩細流。
兒子拿出紙巾,輕柔地幫父親擦幹淨臉和唇。在他移民加拿大不久,母親也去世。他把父親從上海擔保來加拿大居住,一晃已經十年。父親是他留住歲月的唯一特征,父親在,時代還沒有翻頁,他就永遠還是個孩子。
平素父子間的交流並不多,或因父親的嚴厲自持,或因兒子的不善表達,反正各人忙自己的事。中風後的父親,時而清醒,時而迷糊,有時像教師上課一樣侃侃而談,有時又像一隻受驚的山羊般瑟瑟發抖。兒子突然覺得虧欠了父親,對父親了解得太少。
天氣好時,兒子會推著輪椅,帶父親到樓下的小花園走走,老人會感激地對兒子笑笑。兒子說,爸爸,小時候你推著我的童車,如今我推著你的輪椅。
生命本身就是一個輪回。
(三)
玫瑰色的光與影總在太陽落山後的一段時間驚乍一現,那是在太陽剛隱入地平線而把光線反映到天空的時候,隻有幾秒鍾,卻也分外美麗。
人生也是如此!
噠噠噠,像往常一樣,他坐在輪椅上手指又在不停地扣動,像在敲打,又像在叩問,敲打著時間之鏈,叩問著人生之謎。
漫漫的人生長河,在一個落日將盡的老人心頭,該淘汰的都淘汰了,該流逝的都流逝了,沉澱下來的就隻有那久遠的最深入骨髓的東西。
對於父親犯病以後的這一異常舉動,兒子心中的謎團愈積愈深而不得其解。
這天,兒子下班了來探父親。
夕陽餘輝透過窗欞,照見老人輪椅前的小食桌上端放著一個食盤。一位舉止優雅的老太太正在一口一口喂老頭吃飯。飯菜是特製的,針對他的糖尿病和吞咽困難,一切食物都打成了漿質。紅的是胡蘿卜,綠的是青豆,黃的是橙汁。
當勺子碰到他嘴唇的時候,她的目光也輕輕觸到他的眸子,那曾經多麽烏黑發亮的眸子。雖然歲月如刀,雕刻出他那飽經風霜的麵龐; 時間如風,吹皺了他曾經那麽年輕光潔的皮膚,在她心中,他還是那個他。
食盤像塊調色板,她用勺子當筆,食物作色,他的味覺欣賞著她的作品,吃得津津有味,還高興得打起拍子,搖頭晃腦,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樣。有的時候,她的勺子慢了半拍,他竟毫無顧忌地張大了嘴巴,就像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
患病後,父親的臉上經常浮現出這孩子般的笑容,像是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上。突然他聽到了什麽,噠噠噠噠,是她在桌麵上敲,他的手指也跟著動起來,噠噠噠噠,時緊時鬆,忽高忽低,抑揚頓挫,像表演一首合奏曲。
他們配合默契,呼應自如,好似心心相印,認識了一輩子。如果世間有情,能喚起人心底之柔情,莫過於此情此景!
(四)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 ……
她從錄音帶裏選播出這首如泣如訴的歌,對老戰友的兒子講述著過去年代的事。
我和你爸爸都是部隊的通信兵。 "噠噠噠"的發報聲伴隨著我們的行軍路程,無線電波時刻傳播著前線戰鬥的信息。
戰備時電報是每兩小時一次,進入戰鬥就每半小時一次。由於陣地經常變換,無線通訊是唯一溝通的橋梁。
一開始我們從未謀麵,隻在耳機兩端聽到對方拍電碼時抑揚頓挫的聲調,幻想著對方的模樣。你爸爸愛寫詩,我經常在"戰士通信"上讀到他寫的詩,文筆可好啦!
終於有了我們第一次碰頭,是在軍部集訓的日子裏。
黑眼睛,現在我還記得你爸爸他那雙烏黑發亮的眼晴。
他呆呆地望著我,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肯定是把我當成了一個五大三粗的小夥子!
接下來的日子,我們互幫互學,建立起深厚的感情。尤其是當我得知你爸爸是瞞著家裏偷著跑出來當兵時,對他更添一份敬意。
分別時,你爸還送了我一包我最愛吃的蘋果夾心糖,那可是他走了六裏山路買了五斤水果糖,從裏麵一粒一粒挑出來的啊!
…….
集訓隊出來,我們又上了前線。
上甘嶺坑道。曾幾何時,那曾經是堅硬的山岩,綠樹成蔭; 經過炮彈的洗禮,光禿禿的山頂已炸成了鬆軟的沙坑。
"dr,你好嗎?" 我突然收到你爸發的囗令。
當時,部隊通信已一律改用俄文。隻有對曾學過英文,而又心有靈犀的搭檔來說,才知道這是dear的縮寫。合著戰火隆隆的節奏,我的心也按捺不住地怦怦跳。
按照團指揮員的命令,他又發出口令,"卡秋莎發射!"
我立刻傳遞了命令。
"千萬注意自身安全!"他發回。
說時遲那時快,炮彈炸開了,聲音高亢猶如一陣鋼琴高音連奏。緊接著,地動山搖,坑道裏碎石紛紛從鬆木的支架縫裏沙沙落下。揚起的塵埃撲得戰士們一頭一臉。整個坑道好像向前向後跳了一跳,接下去又抖了一陣。最後一切平寂,死一般地平靜……
我隻覺得腹部一熱,就再也沒有了知覺……
"既然這樣,幾十年來,你們為何不再聯絡?"兒子心中仍然糾纏著難解的謎團。
(五)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複何夕,共此燈燭光。
再見麵時,她蜜桃般的笑臉已風幹了汁水,他黑壓壓的烏發也已消失,顯露出頭頂的孤島。歲月無情,在每個人臉上身上都刻下滄桑。
幾十年來,他曾到處尋找她的蹤跡,在腥臭的屍體堆中翻找,在往日的戰友群中問詢,得到的消息都是她最終沒能躲過敵人的炮彈。他心房的領地就此為她留著,永遠珍藏著。
她心房的領地也為他留著,永遠珍藏著。但她卻選擇了回避,不願也不忍心被他找到。她的秘密不能說出來,尤其不能告訴他!
在那次激戰中,她受了重傷,傷到了子宮,女人最寶貴的東西。得知殘酷的戰爭永久地剝奪了她做母親的權力,她更不敢見他。她知道,他是長房長子,大家庭出來的他,不可能沒有自己的親生孩子。複員後她進修了美術,在報社裏做了一輩子美工,未婚但領養了一個孤兒,含辛茹苦把他拉牽大。孩子也爭氣,學成後移民加拿大,又把她擔保出來。
他們相聚於大洋彼岸,六十年後的一個夜晚,一個老年人的社交聚會。
他們的鄉愁和他們的愛情,在這溫暖的夜晚,又恢複了溫暖的生命,像異國花香一樣香甜。
共同的經曆,說不完的話,年少時勵誌說著夢想和遠方,年老時卻憂傷憶著夢話和故鄉。最後的決定是把這段難忘的經曆寫下來,用他的文字,她的插畫……
寫作是累人的,而他們的動力又是驚人的。陸陸續續地,他們的文字結晶有了著落。
她這次來就是給他送書的,新出版的飄著墨香的新書,不料卻是在病房。
還不算太晚,人隻要起步,一切都不晚!
他、她和他的目光都不約而同落在書的封麵上。
美麗的夕陽,一對老人攜手走向遠方。
金色的書名 - 夕陽之夢